一


   冬日早晨的一场浓雾,并不能阻隔行者的脚步。镇江开往茅山的公交车,沿着飘带一样的乡村公路穿过村庄的腹地,向茅山道教圣地驰去。
  注定这是一次朝圣之旅,所有的约见与风景无关,只与心灵有关。风景之处不仅仅只是草木砖瓦,雕梁画栋,还有我们的精神祖地,却是与智识相接,那是一种能让自己五体投地的感动与笃信。
  到达茅山镇,浓雾奇迹般散尽。山脚下的茅山小镇并不大,徽派建筑与复古的高大牌坊遥相呼应。立于山下极目远望,流云下的山峦连绵,旷古的流韵潜入心海,还没进山,心便被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牵过去,被这强大的气场给震住。

  目光努力伸向山顶,遥望静坐在半空中的老子神像,老子摊开的掌心与其不朽的《道德经》把茅山的山峰串连在一起,这是一条绿色的文化纽带,我开始从纸页里的《道德经》走向山巅上老子的高大神像,而此时在茅山道院工作的杨莹妹妹接到我的电话,正急急地从大茅峰的崇禧宫飞奔而来。
   一直想去看茅山和久居山中的杨莹妹妹,我们不知道从哪时起便开始了约见,却因为忙于琐事,一直未能如愿。没来此地时便读过她写茅山的《岭上多白云》一书。当时就想,如站在山巅,白云是否如她书中所述,能伸手可及。很羡慕她在山中过着与陶弘景一样的半隐日子。上下五千年,历代圣人因这里山水文化的教化成全了人性的教化,得已让她的心与山水相融并日渐通灵,与天地,山水,草木,道教中的神韵相接。
  还没来茅山时,妹妹就替我求请了一张平安符。这符,如天书,每一个笔画都暗藏天机,与宇宙间的万物密切相关,并验证世事真相。茅山道人把山水流韵从纸页中泅进内心,符的每个笔画中都蕴含了人间正道与悲悯情怀。茅山道人画的符,现如今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茅山的一座非物质文化的丰碑。
  早就听说在茅山脚下放鞭炮的回声与众不同,在等妹妹下山之际,正遇上来敬香的人放鞭炮,鞭炮声与山谷碰撞,弹出的回声却是嘹亮的军号声。当地人说,抗战时期一位新四军小号手牺牲了。从此把鲜血浸染的号角声留在山中。因此来茅山的人都要到此听听他的军号声,似乎听到了一种信仰的召唤。无论什么样的信仰,能够与慈悲情怀相关,这样的信仰才会有光泽。
  当最后一声鞭炮响彻山谷,军号声最后的余音还未散尽,妹妹已站到了我的面前。我们直达山顶。大茅峰的九宵万福宫与蓝天白云更近了,两朵祥云在观顶的葫芦上飘来飘去。站在大茅峰上望远处山峰,大茅峰如果是起的部分,二茅峰是承的部分,那么三茅峰则成了转合之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道法自然。这里的山水除了成全天地间的大美,成全得更多的还是人的美。




  我们来到元符万宁宫,入“众妙之门”的牌坊后,妹妹就告诉我,元符万宁宫也叫“印宫”,老香客们烧过香都会到印宫求个印,以保佑全家平安得福,香客游人每每来此,都会在睹星门上摸福字。经过她的指点,我特意观察了睹星门,只见上面印着的“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福字早已被无数双手摸掉了原先的颜色。
  在睹星门口,我们遇见一只黄猫,它温柔的眼睛与我四目以对,并把一只受过伤的左前爪伸向我们,像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要母亲去牵它的手,又好像是来迎接我们。正午的时候,它的瞳仁已经眯成了一条黑细线,居住在山里的猫,连眼神都与普通的猫不同,天真中不乏神秘,平静中不失安祥。它把腹部朝天,孩童般的眼睛盯着我们看,那眼神和山里的空气一样纯洁。在动物界,如果它愿意把肚皮露给人类,证明它有多信任人,把人当成了它的同类,它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坦诚相见,是我们的福分。
  黄猫在前面引路,再往前走几步,便是道缘仙谷客栈。不知不觉跟着它无声的脚步,沿着道院一条长长的红墙步入客栈,见到客栈的老板小易时,我们才知道这只猫是小易的沉默的朋友。它每天在“众妙之门”的牌坊下嬉戏,顺便代替百忙中的小易来迎接远方而来的游客。这只猫把我们交给小易后,便神秘地消失在山中。
  门口收票的师傅说它每天早晨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它每天像道人诵经一样,虔诚地不厌其烦向游人叩拜,它对每个人的信任感动着小易,也感动与它相见的人。它对人的这种不设防,好像是天生受到了什么启示一般,是否受到过老子《道德经》的熏陶,还是小易的训导。小易说它只要不在门口迎客,就肯定是找山里的小猴子玩去了,不到时候不会回来,山里人都知道,林子里的猴子们经常光顾小易的客栈,它们与妹妹坐在一条凳子上,把妹妹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
  小易四十出头,可能在老子的脚下生活久了,不见年轻人的浮躁气,静气大涨。少言,沉稳。小易是本地人,原来在外企上班,后来听从内心的召唤,与茅山结缘,把他对山水文化的大理想搬进山中的森林里,在老子神像的脚根下,经营着这个客栈。客栈并不算豪华,在设计构思上秉承了老子“抱朴守拙”的思想,房间里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就是野树林,靠窗有个鸟巢一样的布艺沙发,住在房子里的人,只要开窗伸手,就能抚摸到山花和树枝儿,草木吐纳出来的气息扑打着心胸,与周身的每一个神经接头。
  因为白天在老子的脚下行走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到天黑才去食堂用餐,夜风微凉时,才发现脖子上的围巾不知道遗忘到何处。二人摸黑再去老子的脚下寻找围巾。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我们再次行走在老子脚下“道法自然”的九龙壁下,突然间抬头望天,深邃的天幕下,黑色的飞云依在天的身体上行走,一抹还未逝去的晚霞在黑暗的边际顽强地闪着自豪的光,牌坊的阴影好似不在人间,而是在天边生根,一颗夺目的星星挂在云层的一角,那是老子的第三双慧眼,仰视着茅山上的万物。
  我们没找到围巾,却意外发现了这颗星,是它照着我和杨莹下山,道院里的两条狗花花和大黄一路护送,一切俗世间的物质是多么的不重要,天上的一颗星,地上的一条命,在时光的流逝中不朽,任何时刻都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外面高低是寒冷,禁不住冻,两个人躲进了客栈,却又不甘心这么早就入眠,不仅是茅山的夜是如此之静美,而我更牵挂的是老子神像上空的那颗星星。在道教圣地能遇上这样的星星,得要多少个时间轮回。我们裹紧大衣,坐到客栈外面的露台上去望只有一颗星的天空,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思绪飘向天外。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孤独的星星,想必它是隐身到天空中独思去了。
  客栈的小易心细,早在露台的桌上准备好了两个一白一红的蜡烛,在黑暗中的两个人找不到打火机,正准备打电话问小易,我的手突然触到了桌上的一个铁盒子,才发现打火机就在里面。我们点燃蜡烛,黑暗顿时被这片温暖的光赶走,妹妹像个孩子把这对红烛握在掌心,看得入神了,竟忘记了进屋,忘记了寒冷。
  杨莹说,身在茅山,耳闻目睹先贤们的大德道行,自己理应为茅山做点什么,从四世纪的科学家葛洪,到二十一世纪的茅山道人,一古一今,她太熟悉他们。在与茅山的日日相处中,她的情感和灵魂早已被这片苍山翠岭征服,忘记了身边的俗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事实上,她只是活在茅山的山水草木间一株深谷幽兰,在茅崇禧宫的道教四合院里来来往往,长及小腿肚的长发,纤瘦的身影早已与茅山融为一体,她不仅是父母的女儿,更是茅山的女儿。
  杨莹走过山道时,连草木都会向她行注目礼。她不仅依附着青山,青山也依偎着她,更重要的是她在山中用一支秀笔写尽心中的茅山,传承道教文化。二人在山中行走,听她讲述茅山,见证她的三千青丝如山中的墨绿的常青藤缠绕在一起。这样的缠绕也许就是一生。她的灵感和陶弘景、葛洪、张天师的信仰在一起,与山中的奔跑的泉水,崖上的九死还魂草在一起接受生命的启示。
  我们在黑暗中沉思,默默无言,可终于抵挡不住外面的寒冷,两个人的手冰凉的,吹灭了蜡烛,抬头再去寻找天上的那颗星星,它又挂在枝丫间的一角上,收回目光的当口,微弱的星光照在杨莹的发簪上,簪子上的光亮若隐若现,其实她就是点亮茅山的一颗星星。茅山,因为有了老子、葛洪、陶弘景、张天师等人的存在,才有了今天的文化自信,才有了这样的文化背景。茅山有了杨莹这样忠贞的守护与哲思的记录,而有了温度,也有了人的脾性。
  想起下午在山间小道上行走时,脚下枯树叶的沙沙声,她说这枯树叶的声音,就是树与脚心说话的声音,在俗世上走得久了,听那些人说让牙齿都寒冷的话,倒不如去学会听一株草、一片树叶说话,那些沉默的生命早与你的生命相契合,只是自己有时候忙得顾不上在意罢了。树上每掉下来了一片叶子,那是树叶子想回大地的家园了,风中的草每摇动一回,那是草思念风的缘故,山里的那些个姓野名花的植物们,一样秉承着圣人的思想。
  是夜,在道缘客栈树林边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山里寂静,我们侧耳倾听玻璃窗外的细微之声,似有似无的,有枯叶子在山中随风卷动之音,有树枝条儿互相摩擦的微音,还有几只小猴子抱着葛根藤荡秋千的欢悦声,躲在石头缝里冬眠的小动物们正享受冬天之旅,而冬的开始便是春的延续。山的底下又摒发出如雷贯耳之声,那是茅山在蓄力的深沉之声。这声音昭示着山在长高,动物们在冬眠中低吟,植物们的根茎在石缝里蓄势,天地间任何的力都无法阻挡这样的宇宙间的自然和声。
  伴随着茅山深处这样的声音,我们在树林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均匀的呼吸声被茅山中的这些声音接纳,随之又融汇到一处。我反而更喜欢黑暗中的茅山,远离了白天各种人声与视觉之间的干扰,才可以独立地用心去面对来过茅山独思修炼的代代圣贤。客栈的床头柜里有一本羊皮纸书《二十六个人的茅山》,还有杨莹的那本《岭上多白云》等集古今道人与圣贤为一体的茅山书。茅山历经风雨,何止只二十六人来过此地,还有那么多因故无法留名或不愿留名的士者呢?坐在玻璃窗前读书,又想到“众妙之门”前流连的跛脚灵猫,露台上跳来蹦去的猴子,老子的手心里托着的蜂巢……这些可曾是茅氏三兄弟长途跋涉来此求道的化身,它们带着自己的信仰来茅山寻道,并形成自己的道场,以大智若愚般的性灵,甘守山中的清苦和孤寂,跟随众生的脚步匍匐于老子的脚下,聆听他的教诲。
 


  道家,不管是缘于万经之首的《易经》,还是《老子》的道论;无论是天人合一的思想,还是对宇宙观的确立,道教的指向最终归结于道学精神,而不是形式主义的道学知识。也有人说道教的起源来自一个叫张天师的道士时,而我认为,道只是自然之本体,是宇宙中万象更新的一个流变过程。道,之所以有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成立——天理,人心,大情,善根的众妙之门,昭示着万物的玄出、牝入的自然之道。
  道,太宏大了,大得无边界。不论是道教,还是佛教,在时空中纠缠不清,看似是离我们的遥远之物的独一,但却是近在我们眼前的时光投影,种种迹像表明:道教于万种色彩交错的时间与空间里,躯体与灵魂交错时的瞬间哲思的显现,在西方人本雅明和中国道佛两教中都称之为“灵光”。
  在人类尚未有火和文字的鸿蒙之初,道的力量便在宇宙中轮回旋转。

  茅山,自然而然是天的玄出、地的牝入。
  在茅山道人们的眼光中,某一个时刻的阳光和星月,沿着地平线的升起和落下,在山体的弧线,或者是顺着这些光亮投影到某一部分人和事物的身上,包括到一截树枝,一块石头,他们在山中的一呼一吸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的灵光显现,事物与生命共存,全然和谐,达到永恒。
  比如茅山道教活动中的其中之一“扬幡挂榜”,就是以道教精神式的灵光为主的一场盛事,每一缕风声让幡动起的瞬间,每个人的心胸都会受到点拨与撼动。与佛教的经幡一样,道教的扬幡仪式,如天上人间的帷幔,成为召集万物之灵的道仪,在大斋仪式举行的时刻,长幡飘扬,万灵真宰共赴神坛,生者与亡者共受灵幡恩惠,阴阳两界功德无限。每年都会有十方信众来到崇禧宫皈依,传度师开示后,他们行披戴仪式,脱去俗衣,披上道袍,戴上道巾,从传度师处领受经戒,弟子们从此与世俗告别,修道弘道,传法度人。跟着道人们一起学习道教文化礼仪知识。

  盛夏的时候妹妹约我来茅山参加盛大的“建坛清光”仪式活动,在读到她书写这些活动的场景时,内心一样感到道教的“灵光”洗礼。知道了什么是请光分灯,点燃坛场灯光,令其上照于天、下临九幽,令一切众生得睹光明、蒙受斋功……而这些都是不同社会内在秩序的典雅与庄严,是天边初阳上升的和柔霞光,也是这世上最好的灵光显现,又怎么能说道离我们相去甚远呢,其实,道便在每个人的脚下生根,如影随形。因此,高深的《易经》与《老子》并不神秘,而在日常中流转,根植于大地与众生之间。
  每次这种多达上百人的盛大活动,在崇禧万寿宫工作的妹妹要日夜不停地忙很长时间,事无巨细,在万寿宫穿梭不歇,撰写弘扬道教精神的文章。一路走,她一路向我介绍茅山的建筑,以天人合一的风格建成,包含养生谷、箓生楼和法箓院这三个区域。
  在一处小巧的四合院内,院子不算大,却很紧凑,天井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中秋时节,香飘整个道院。妹妹的办公室在楼上,楼梯的每块玻璃上都有阴阳八卦图,她日日沿着卦图拾级上下,长期耳闻目睹道人们传戒,步步走在玄门之中,身心光明通透。她简陋的办公室里,四壁全是道教的经典巨著,随便打开一本,都能与宇宙万象接通,那么多排列齐整靛青色封面的经典之册,让心怎么能不向道而行。
  我们在斋堂用餐,自己拿碗盛饭,斋堂干净明亮,无一丝喧嚣之声。山里人清苦,大部分菜都是自己种出来腌成咸菜,豆腐也是自己做的。斋堂里的师傅们起得很早,烧好一大锅南瓜粥,玉米面黄馒头吃出谷子的原始香味,一碟自已腌的萝卜干,一日三餐,大道至简。饭后,我们去湖边散步,天空白棉花似的云朵一朵一朵地落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一双手去采摘,芦苇静默,只是没有一个人去惊动水面,让湖水把天上的棉花养着。妹妹单手托着下巴倚在栈桥上,似乎入定,一抹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脸上有一层庄重的灵光出现,经久不散。这样的灵光走在人群中是难以显现的,一旦进入深层次的静思中,才会出现,可遇而不可求。
  在茅山尚无名的时候,仙风道骨的老子在驾着青牛薄板车至函谷关以前,可曾云游到此?让茅山的脚下的子民们跟随他的脚步在这里落地生根。是先有了茅山,还是先有了茅山的文化背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有了发现茅山的智识之士,道士与后来的隐士便是其中之一。回溯人类的文明史,山水文化与人文文化接通的过程中,不断伴随着人类向前。句容因有了茅山这座圣山而得福,从原始混沌到当下的文明世界,山水始终伴随着我们左右,我们的本来面目也受到山水影响而改变着。
  庆幸的是,我并不认识与茅山无关以前的杨莹,而是后来认识了与道教文化相关联的杨莹,她的茅山总是让我神往。四月份,我们在一次数日结伴行走山水的旅程中,无论经过哪处的山水,杨莹说每一处都有茅山的影子在。在她眼中,天底下的山水都不及茅山的山水,茅山在她心中无处不在。这一切只因为茅山的山水有道的存在,与山中陶弘景的那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遥相互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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