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街

 

        作为一个名词,南大街对我来说,曾经是个遥远而绮丽的梦境。同宿舍的两个女孩来自江南一座古城,她们时常谈及的不是江南的小桥流水,烟柳繁花,绿晕倾城的雨季,而是南大街。“南大街来了一批新衣服!”“南大街又开了一家专卖店。”“南大街狂打折!”“看我从南大街淘来的衣服,不错吧?”“好久没去南大街了,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时机呢!”江南的南大街,在她们柔媚的音色中摇曳生姿。

        一个丰腴婀娜,一个清秀纤细的江南女子,用衣饰和语言传递着南方一条老街的信息,它的古朴,它的新潮,它的素雅,它的曼妙。在千百度的展示与表达中,南大街成了江南柔山软水间一棵缀满花朵的树,妖娆着,妩媚着,风光着,无意中随风摇落的一片花瓣,都会引发江畔大学城中许多女孩无边的暇思和向往——羽衣霓裳是女子永远不能失却的一角天空。年华几度,耳熟能详的南大街已经在心里酝酿成情结,与她们分别万分不舍的理由里,就有南大街的成分。从此以后,南大街和她们的身影一样渐去渐远,兀自美丽在我的视听之外。

        几个月后,又一条南大街很迫近地存在于我的世界里,只是,我接近的南大街和记忆定格的南大街相同的地方,只有名字。在我谋生的城市边缘小镇,我们就很容易捕捉到南大街的只鳞片爪。“供应纯净水南大街35号”,“洗车南大街49号”,“大豆油色拉油南大街58号”“电子配钥匙南大街62号”红纸黑字的广告,贴在桥头、墙壁、电线杆上,在离此不远的城市被人们斥作牛皮癣,深恶痛绝,而在这里它却可以自生自灭。

        站在办公室窗口,我可以俯瞰南大街,绿色的树冠簇拥着一条灰黑的柏油路,稀落的车辆与行人,宁静的,简淡的,萧疏的,像陈设在窗前的一束风干的苇草。虽然同名,江南那一条是绮罗锦缎,帛绡绸绨,它只却是随意织染的土布。即使实在小镇上,它也是寥落的一隅。北边有烟尘滚滚纷杂喧嚣的主干道人民路,西边是服装店饭馆鲜花店美容美发店林立的西街。它们是迎接宾客的前庭和厅堂,南大街,是堆放杂物的后院,无缘光鲜和热闹,只能容纳和隐忍。

        南大街的幸运之处是拥有绿地,绿地让它比除了光秃水泥路外什么美化没有的另外两条街更象城市的道路。据说镇政府曾有意开发这条街,终究又因位置太偏只好作罢。正如这小镇一样,比它更接近城市的村镇早已成为城市的领地,它因为曾经地处远郊依然孤寂在城市的边缘。南大街往南不远就是水晶晶的鱼塘、密匝匝的菜地,春天,天边燃烧这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晴好的日子还可以看见堤岸背后蓝盈盈的水气。

        南街边绿地和城市的街边绿地形貌相似,中间是女贞树,边缘是葱兰,葱兰纯白清秀的花朵在夏末绽开,此消彼涨地开放一个秋日。因为无人照管,女贞生长得有些芜杂,葱兰蔓延得有些狂野,但是,走在南大街上,我们有一百分的理由说绿地没被荒废,它被更多的手经营着,被更多的心关注着,它是街边居民的院落的延伸。园中的泥土被小心地挖起来,露出柔软蓬松的质地,阳光弥漫的街道上时常飘荡着泥土的甜腥,被类似城市街边绿地边框圈定的泥土和原野上生长菜畦稻田、豆麦的土地实质相同,肥沃、暄软、适合耕种。种下的青菜、茼蒿、豌豆苗之类菜蔬都长得结实油润,让人联想到碗盏之间的碧翠清香。还有一些绿绿的毫不起眼的幼苗,等到春风煦暖之后才露出红的黄的蓝的花瓣,那是、虞美人、矢车菊蜀葵这样的杂花。偶尔一两棵月季或栀子花枝擎在枝端的嫣然巧笑是南大街不多见的风雅。

        春天。萝卜花开了,雪白的;青菜花开了,明黄的;豌豆花开了,淡紫的;粉色金鱼草,蓝紫鸢尾花,泥土一样朴实的菜蔬和花草给南大街系了一条刺绣的裙幅,图案出自民间。色彩斑斓的南大街,斑斓的一如数十步外草木蓬动的田野,就像这个叫公道的小镇虽然被划入城区的范围,保存更多的是乡村的本质。

        这个时候,城里街边花园栽种成行的郁金香该开了吧,修剪齐整的杜鹃花也在孕蕾了,江南的南大街和穿行其间江南的女子是谁使谁更美妙?走在这条同名的街上的我,看着不知算作菜地还是花圃的街边花园,总是无法界定自己的心情是愉悦还是无奈。


    一半是垃圾,一半是蔷薇


        春天就在几场连绵的阴雨和几日暴烈的日光中过了大半。春天的日历渐渐单薄,春天的绿意却日日厚重,我几乎是一来到湖边就看到那个半岛了。招惹眼波的是覆压其上丰茂的植被,那一带浓得稀释不了的绿痕烙印在苍茫浩淼的水波之上,该使怎样震慑心灵的美丽?

        晴日半岛语言无法企及的美丽从谋面的那一刻就牵动了我的情绪,我的向往就像见风就长的藤蔓一样疯狂地蔓延开来。我热切地想接近半岛,于是,我就与那个以这个城市冠名的物资(垃圾)回收站不期而遇。

        城市总是排斥着同样是自己的嫡亲子息而影响自己形象的东西,比如监狱,比如化工厂,比如污水、垃圾。它们因为丑陋,破坏城市的仪容而被城市放逐到边缘地带,不管它们将给这些地带留下什么。

        天已黄昏,一个中年男子提醒我说“不能太晚,天黑了要锁门的。”天然的半岛还要什么门呢?谁还偷垃圾不成?先是疑惑与不满,然后就是厌恶和愤怒,这也是半岛上垃圾的情绪。我还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被意识里那抹绿痕牵引,绵延数十米的垃圾尽头,我看见了大片的蔷薇,那么多孕蕾的枝条横斜着,匍匐着,悬挂着,相互交错,缠绕,那是我不曾见过的狂野而健康的具有震慑力的长势,它们推翻了我再也不会踏上半岛第二次的念头。

        因那片野生蔷薇,我成了半岛的常客。我在心灵的帝国中自诩为蔷薇的主人,而那些拾荒者,我不能不承认,是半岛的主人。只有他们,日日夜夜生息在半岛上。一车又一车从城市运来的垃圾,在他们手中分类。废纸堆成堆,旧钢筋扎成扎,啤酒瓶累成摞,碎玻璃碎铁分放在不同的纸箱里,易拉罐踩扁放入编织袋,实在无法回收的就倒在洼地里,变成泥土,成为半岛的一部分。我想知道,如果洼地填平了,这些垃圾会不会堆积在半岛边缘扩充半岛的领地而侵入本不太宽阔的湖面?

        他们匍匐在垃圾堆上,一丝不苟地像一个个淘金者,其实淘金者也好,淘垃圾者也好,都是为了衣食所需和某些心照不宣的梦想。半岛是他们的工作地也是他们的家园,简易木屋是他们的宿舍。徘徊在木屋和主人身边的狗也是半岛忠诚的守望者,当陌生人走近,它们会紧张起来,眼中的警觉和严肃是那些系铃铛做美容的长毛小狗没有的。那一次,一只小狗把易拉罐衔给了正在做饭的女主人。女主人拍了拍它的头,说比她的儿子好。她说自己在城里读书的儿子不听话,花好多钱,功课又差……我看到过这样的少年,早上睡眼朦胧地从网吧出来,手势潇洒地扔掉一只易拉罐。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妇人的儿子,我希望那只易拉罐辗转到她手中来,让她多赚一两毛钱,又担心那一毛一毛积聚而来的百元大钞,被儿子轻飘飘地挥舞着,用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语气喊到:“老板,来两听可乐!”

        蔷薇花开了,许多颜色,许多姿态。白的、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单瓣,重瓣,大朵,小朵,独处的,簇生的,热闹烂漫缱眷妩媚,半岛浮在水上,像个巨大的花球。温熏、芳醇而又夹杂几许辛辣气息的花香,集结成浓浓的气团,这块透明的云彩,能载着神思四处漂泊。花朵的艳影暗香让那些狗兴奋起来,蔷薇花开,也许意味着它们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线条流畅的乡下土狗,矫健敏捷地在蔷薇花间穿梭,腾跃,乌溜溜的黑眼睛在颤动的花枝上撒下亮晶晶的眼神,与人相遇时,也不忘记故意流露它们的怡然自得。总是有几只小狗跳跃着去够一棵大树上垂下的花枝,那是半岛上开得最高的蔷薇,它在空中飘荡着,宛若一条精美的刺绣丝巾,小狗们够不着,又常常去够,那份执着背后肯定是孩子一般天真的动因。忽然想起英国诗人西格里夫的一句诗“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猛虎嗅到蔷薇的幽香,狂放与婉约比肩。那么,小狗在蔷薇花间嬉戏是机灵与绚烂携手。美丽、诱惑、异想天开,闲情漂浮,半岛像个久违的童话,前提是如果没有那么多垃圾。我想厚厚堆积的垃圾下面原来也是蔷薇的乐土,没有垃圾半岛应是个蔷薇的国度。

        垃圾掩埋了半岛上一部分蔷薇开放的自由,也承载着若干个人的生存之道。剩下的蔷薇还以原来的方式美丽着。这是被城市用一种方式侵犯的半岛,努力保留自己本真,又被迫负担丑陋沉重而现实的东西。希望还在盛开的蔷薇,一直自由地美丽下去,开开谢谢,只取决于自己的花期。


    流淌的花朵


        洁白的花瓣打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小镇上有这么多栀子花。它以流动的姿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它随着南风从窗口流淌过来,是一种清凉的幽雅的气息。夹杂略微的药香的醒脑的气息,流露着花朵的音讯。那是一种轻盈的绽放和闲适的摇曳或着静默。

        它从擦肩而过的人们那里迤俪而来,雪片一样,云絮一样,信笺一样,莹洁的、素白的,颤动在鬓边发稍,晃悠在衣扣上,跟随人们来来往往。

        它在我的视线中随处流动,像清流跳跃于山间石隙,在长街,在深巷,在篱边,在窗台,凝碧罗裙的栀子捧起了玉色的酒盏,五月的光线中轻轻唱起只可用心感受的酒歌,至于那深深浅浅的酒浆,总是还未轻偿就醉了。

        灰头土面的小镇,因为此一丛彼一丛的栀子花容颜焕发,像冗长的文字里忽然添加了一幅幅明艳活泼的插图。往日的煤烟和粉尘气味,早已被泉水一样善于洗濯的栀子花香沉淀到底层,嗅觉触及的都是洁净的清芬。

        农历五月,机械亦或麻木地忙碌的不知所措的人们似乎都被醒目的颜色,和清冽的花香催醒。匆匆来去的女工、农妇、买菜的老太太以及背书包的女孩子,都佩带或手执一两朵栀子花。有段时日,常有妇人拎满满一篮的轻轻跳荡的栀子花从身旁走过,像一种行为艺术,其实,端午节送出嫁的女儿栀子花是这里的风俗。栀子花在小镇流淌着,跟着风的脚步,人的脚步。栀子花开的日子,每个人好像都变成了诗人。小镇风雅起来。

        这里本应该是个风雅的所在,这是大学者阮元的故里,它叶脉一般繁密的巷陌中,不乏魁星巷、文昌巷这样文气十足的名字。它从属的城市是自古以温情浪漫著称的扬州,夏初时节,街灯下到处都是捧着白色托盘静静等候的卖花人儿,青石小巷中隐约着“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不知道那些被纤纤指尖捏起的花朵,哪一朵来自陶醉在栀子花香中的小镇。亮白的花瓣绿润的枝叶的栀子、迂回不散的花香、卖花姑娘,总是一些江南的梦影。小镇那些举着柔嫩芬芳白花瓣的枝桠,是好梦的源头。

        我每日走过的小巷,据说是阮氏花园旧址,一丛丛栀子生长在清朝的根系上,从那岁月的上游流淌而来,每个花季,还把旧时风韵摇落,流淌着,撩拨小镇子民尘封的几许闲情。


    四季焰火


        暗蓝色的夜空闪过稍纵即逝的光影,随后空气中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我知道又有人放焰火了,同事说,自我们来这里天天都能看见焰火,说完就跑到窗前去看。

        冷底色之上的艳丽装饰。黑暗中璀璨的光亮。焰火是让小镇夜景不单调的因子。它精灵似的明明灭灭,装饰着窗口、想象和心情。

        红的蓝的绿的焰火,喷泉一样忽然迸裂在夜空,匆忙地滑过天际,像一阵彩色的流星雨,渺无踪迹地消失,卑微而壮观,辉煌而凄美,似一场局促的聚会,似一段悲欢的人生,是一个海市蜃楼似的幻象。

        焰火是小镇四季常开的花朵,在小镇每个夜晚烂漫。宣告着小镇许多寻常但对有些人来说惊天动地的事件,出生、婚嫁、搬迁、开业、甚或死亡。焰火纷飞,见证仪式,礼节,期待,祝福,愉悦,对死者的告慰(其实是生者对自己的宽慰)。亦有时,小镇什么都没发生,点亮焰火是那些难耐寂寞的人,闲来无事的自娱自乐。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焰火的燃放都是某种情绪的宣泄。

        暗蓝的夜空,焰火倏地张开华丽的花冠,在瞬间绚烂到及至旋即凋零为落英 。世间花期最短的花儿,它那么高地绽放在天上,种植它只需一束小小的火苗 。化学药剂在热力的作用下飞升,灼伤空气的幻化为遥远虚的花朵,它热闹而短暂的花事又总被人们痴痴仰望,不知道烟花下面的故事是什么?它是小镇的风景。风景是用来愉目赏心的。

        看焰火的时候,总能看见城市的灯火,缤纷一片,那些永夜不凋的花,也屡屡引出艳羡之声,好像谁都没在意那仅仅是些照明的工具,打开和关闭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在那个边缘地带人们无比向往的城市,散发火药气息、能够表达心思的花朵,也早已失去开放的自由,只在节日,礼炮把它们的花事渲染的排山倒海,密集的火光之花,又像刻意排列堆积在广场的盆载。城市边缘小镇的夜空中的几点焰火倒是野逸地开放着的闲花,是城市边缘小镇的心绪。随心所欲地放焰火和习以为常地看焰火的人们,总是忽略这么一点——能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也是一种福气。


    上去吗

    

        “上去吗”,的士司机探出车窗问你。摇摇头,汽车载着别人扬尘而去。上了车,你可以看见窗外流动的画幅。当农田越来越稀少,道路越来越宽敞,车辆越来越密集,楼宇鳞次栉比,你明白了,“上去”的是城市。

        “我今天有事上去”,“明天上去买件衣服”,“好久没上去,闷死了”,“家电还是上去买好,便宜,还有的挑”……在郊区小镇,“上去”常常出现在人们的语汇中,是一种省略式的简称,就像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一样,简称多了它就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上去”,就是上城里去。

        “上去”对应的是“下来”,也就是从城市来。于是就有了上面和下面,上头和下头。上面是城市,下面是乡村。上头是定语,修饰的是比所在地更接近城市的村镇,相应的下头修饰的是更边远的村镇。说到“上”,语气里是种羡慕和谦恭的时候,说到“下”,优越得意又溢于言表。仿佛与城市的距离,不是一定的长度,而是一定的高度。城市在上,乡村在下。离城市近就位置居上,离城市远就只好屈居底层。

        “上去”“下去”被人们频繁地说着,仿佛城市是一种高度,必须以仰望的目光才能触及,以攀登的步态才能抵达。城市近在眼前,熟悉不能在熟悉,而真正成为城市的一员,却需要关系、机遇、和可能是多年的努力,常常听闻某个人工作调动到了上面,或在上面购了房说者与听者都无比羡慕。

        从这里到城市,打的只需10元钱,如果在市区计程收费的话,这么远的路,应该不下于30元,好在这里大家可以几个人合乘。在城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向,和陌生人合乘一辆的士几乎不可能,而在这儿,城市是人们的同一目标,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可以一起乘车“上去”。上面有繁华的街,美味食品,斑斓服饰,还有许多机构,有些人必须通过它们,才能继续的手上的事情。而当逛过街,购过物,办过事之后,人们还得“下来”,离开那个拥有物质、权利和品位的花花世界。

        小镇灰尘飞扬的主干道上,的士流星一样穿梭来往,有很多时候会在你身旁停下来,“上去吗”司机问。谁不想上去,城市有那么多诱惑我们的东西,我们却往往不得不摇摇头——城市离我们很近我们喜欢城市,城市却不是我们生存的地方。心中怅惘时又不禁自我解脱,有什么呢,给10元钱不就去了吗?

        那么熟悉城市,又那么无奈地与城市生活疏离,一半近水楼台的优越,一半遮蔽在城市的阴影里,“上去”是城市边缘地带文化的精髓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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