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儿她娘,快点,寅虎死了!”

一大早,我是被这一声破锣般沙哑的吆喝给吵醒了。

“别理她。”表妹一个翻身,连眼睛都没有睁。我也索性赖着不起床,反正是在姑妈家,有人宠。

“寅虎,寅虎子突然今早起就没了气呢!”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深一浅、一高一低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辘轳他娘”我虽然不多回到乡下,可是对姑妈家这几个左邻右舍还是比较熟悉的。尤其像辘轳他娘这种有特殊“记号”的人。

辘轳他娘叫做春花,是临近村里嫁过来的,浓眉大眼,一头乌黑的长发,模样儿算俊。可不幸的是从小得了小儿麻痹,两条腿一长一短,右脚踝骨内翻,但还能凑合点地,左腿肌肉萎缩导致左脚始终是掉在半空,裤管空掉着不说,那只脚也比右脚小了好多。弄得左边的鞋子不得不用一根绳子紧紧地绑在脚上。她的臀部也因病变了形,略有含胸,背部有一个小小的鼓包……因此,只能借助双拐走路。老大不小了也找不到个人家,前些年经好心人介绍,嫁给了西边邻居老赵。老赵一个是家里穷,二则是他自己也有眼疾,左眼有个“萝卜花儿”(白内障),看人不真切。用乡亲们的话说就是:“天聋配地哑”谁也不嫌弃谁。谁知这老赵有福气,第二年秋天春花就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你说这人呀,怪到是老人们讲做人活着不能太恶,不然,死了在这五黄六月里,尸首还要叫蛆条子给啃了。”“这下好了,可给你解气”“等会咱们一起下去看热闹”。       

在说这些的时候,辘轳娘的拐杖已经敲进了卧室。那木头蹭着水泥地的声音咋听都那么刺耳。

只见辘轳娘几下挪着她那变形的身躯,把那肥硕扭曲的屁股蹭在炕沿上,可能她觉得有些别扭吧,又左右扭动了几下才安稳下来。她把双拐放在炕上,这才空出双手去抓她那一头蓬乱的长发,只见她张开那粗糙笨拙的双手,捋过头顶,顺势向后,让那些乱发从指缝里通过,中间似乎还停顿了两下,用来撕扯和抓顺头发,随后用牙齿从胳膊上咬那一根黑色皮筋,把那堆乱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照样乱蓬蓬。辘轳的娘哪里知道这乱妆的美,她是不出门懒得打理自己,属于那种懒省事的女人。

“是吗?那是得了‘猛病’吧?一会我下去吊吊(吊唁)他一下去。”姑妈一边做饭一边说。

“好我那傻姐姐哩,你还去吊(吊唁)他?你忘了他当队长时候的作威作福了?你忘记他带着一帮人到和你娘家嫂子吵架了?你忘了你爹拿着一条扁担横在院子里要跟他拼命了?还去吊(吊唁)他!”辘轳的娘越说越得劲儿,似乎她才是那个在寅虎“执政”时期受过大罪的那一个。

“唉,死都死了,咱一个明白人,跟那咽了气儿的较啥真啊?!”姑妈依旧心平气和。        
“我可把这话儿告诉你了,去不去我管不着。好不容易一大早过来告诉你个喜事,你却还要去吊吊(吊唁)……

辘轳她娘嘴不得闲,叽叽喳喳如同院子里树上的雀儿。

她那破锣嗓音真的好烦人,表妹被彻底吵醒了。她睁开眼,突然伸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点了一下,又指了指辘轳他娘那一双放在炕沿上的双拐,朝我做个鬼脸,做了一个抽取的动作,又指了指被子。我会意一笑。于是,我俩一个翻身爬起来,两只手悄悄地伸向她的双拐。眼看一支拐就要到手,辘轳她娘却一转身在我和表妹的头上各拍了一下:“我把你这俩死妮子,就知道你不干好事。拿了我的拐,就给我家辘轳做媳妇去……”  

她这话是有来由的。农村人爱穷寻开心,曾经打赌谁能偷走辘轳他娘的一支拐,可以一个下午不用出工。为此,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也都争相去以各种方法偷过这双拐,但都没有成功。许是腿脚不便久了,这拐就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谁动辄歪心眼子,辘轳她娘就格外敏感,这也就是大家始终没有得逞的主要原因吧。辘轳她娘虽然嘴唠唠叨叨,好说东家长西家短,可是心还是很善良的。她知道大家就是图个乐,也就不往心里去,大大咧咧一笑,扔下这样一句话:“谁拿俺这双拐,俺走不得道了,俺就叫他家丫头给俺辘轳做媳妇,伺候俺一辈子……”  

我们姐俩明知道这一招儿不灵,却还是忍不住淘气一下,为的是她快点离开。

“婶儿”为了不招她再打我俩一下,我赶快喊了一声。以便引起她的注意。

“哎呦,哎呦,我可是下错手了,打了俺这大侄女儿!”辘轳娘慌忙取了双拐,照样拧了几下她那变了形的肥臀,一个转身险些摔倒。姑妈赶快伸手扶了她一把:“你可多坐着些时候,急那样干啥,又没吃奶的娃等你。”“我做饭,我做饭。”辘轳他娘执意离开。

“咯噔……咯噔……咯噔……双拐点地的声音出了堂屋,一点点向着大门的方向。我隔着窗户往外看,她那一头乱乱的马尾也随着她微微驼着的背来回晃动,一下,两下,三下……

“这可是腿不得劲儿,嘴倒挺好使,整天不知道哪里的那些灵通本事,腿再利索点,还不可着村子跑闲话。”表妹的嘴撇的跟瓢似得,朝着那背影挤眉弄眼。

“等会你姑父回来,你们先吃饭,我去底下村里吊吊那寅虎去”姑妈吩咐我和表妹。

我俩嘴上答应,可心里哪个是安稳的?姑妈走了没一会儿,我俩也匆忙洗漱,也去了寅虎的家。       

寅虎的灵堂就在他的老院子里。三日成服,七日出殡。这是老规矩。既不成服,灵堂自然就在堂屋里的。

虽然少小离家,可是,对于这个寅虎的印象却还是很深刻的。

“你还怕不怕他?”表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站在人群中,悄悄指了指那堂屋中间寅虎的照片。

院子里早已经被乡亲们围得满满的,前来吊唁的乡亲们、帮忙扎杠棚、做“老虎”(棺材)的匠人、 红白理事会的厨子伙计们进进出出,挨挨挤挤, 这个说“你拿错了执事单子”,那个怨“盖‘老虎’(棺材)的红布剪错了尺寸……

我大着胆子把目光锁定在堂屋正中,那里端端正正放着寅虎的免冠照。彩色,十寸。

照片上的寅虎,早已不是我童年印象里那个在生产队里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整天黑着脸站在庙坡上,用一根特大号的螺栓,敲着那三尺长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截子火车铁轨,扯着嗓子粗声大气吆喝人们赶紧上工的那个寅虎了。照片上的寅虎老了很多,满头白发、眼角、额头、腮帮子,甚至于下巴上、嘴的周边都是深深的皱纹,斧砍刀刻一般,穿着一件西服,眼睛也不再是那双瞪起来浑圆的牛眼,而是耷拉着眼角、眼袋严重到能装下一只硬币,双唇紧闭,那嘴角依然吊着,撇着,似乎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鲶鱼嘴”表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小心他骂你”我也淘气地回她一句。

“哎呀,俺那哥哩,咋就才几日不见,你就撒手走哩?老天咋就这样不长眼……”

“娃他伯,你说你这是得罪那阴曹地府的谁了?好端端前天还一起下棋呢,咋这就说走就走了!”

“娃他舅,俺苦命的兄弟啊!”

……

前来吊唁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以各种腔调各种诉说来表达他们对死者的哀悼。男人们泪在脸上流,但基本属于干嚎;只有那些婆娘们哭到极致,有的干脆在灵堂前就地一坐,涕泪横流,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或者用手拍地,一边还不忘记另一只手捏一把鼻涕,抹在地上、鞋底子上或者自己的大腿上,其哀切切,以示悲痛。转过身又猛然收住哭腔,抹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照常与别的前来吊唁的亲朋邻友招呼落座喝茶事宜,不提。

我不知道姑妈这一吊是处于怎样的角色,也许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用来陈述,只是乡里乡亲们之间那一种最后送一程,不提过往,不念是非的淳朴吧。

“狗蛋,你爹呢?叫他给你爷爷写祭文,怂娃,没个轻重缓急,快叫去!”说话的是村长永刚。

“我爹在西屋里哭呢,他说……”

“哭个球啊!写个祭文就比登天还难了?你爷爷当队长那么多年……我去揪他过来!”至于村长怎么去揪寅虎那儿子来写祭文,我们并不感兴趣,我们的话题是从寅虎骂人开始的。

寅虎活着的时候,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个生产队的队长。改革开放前的农村,都是以小队这种方式来划分人口的,一个小队根据人们居住密度的大小多少来划分区域,并由小队长进行管理,每个生产队20-30户不等。小队长隶属大队(村委会)负责,小队长一般由大队长(村长)任命或者村民选举(推荐)产生。队里的土地、生产资料、财务等由小队长负责, 可以具体到队里要种什么庄家、种多少、每天男女劳力的劳务安排等等都是小队长说了算。

一句话,小队长就是队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