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心里全都有一个王国,一个私人的乐园,那里存在着对一些人永恒的回忆,这些人曾给我们的生活经历带来神圣之光,而他们也许不为他人所知……

  ——泰戈尔

  第一次看到他,心里满是不信任。上了三年小学,老师也见了不少,有的谦和慈爱,有的沉稳精干,他却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个子不高,长相平常。

  他开口就是普通话,让我们十分不舒服,我们从前的老师只有讲课才用普通话,平时都说方言,这才亲切,普通话一说,就像影视剧里的角色,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他有了抵触情绪,第一次上课,他让同学读课文,一会儿换一个人,一直眉头紧锁,班上的空气也越来越诡异,不是挺流利吗,为什么是这般嫌弃的表情?就在这时,他点了我的名字,我战战兢兢起来读,他没让我停,我读到最后,站在那里目光怯怯地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厚厚云层中乍现的阳光那样浅淡的一丝笑意,这位同学语音面貌还好,就是有几处读音不准,感情投入还不够。这夸奖,表扬一点,挑刺两点,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不过心中不由去想,我错的是哪几处?感情怎样去投入。

  他明朗的读书声响起,我的思绪也欢快地飞起来,课文里的蔚蓝天空、碧绿草地都鲜润起来,高高的草垛也在听觉里泛着温暖的金黄色,那个在晨光中专注写写画画的人也在意念里清晰成一个虔诚的剪影。透过洞开的窗户,我看见浓密的悬铃木枝柯,每一片叶子都被阳光照成半透明,我就是其中一片,在风中快乐地晃荡。教室里,孩子们一个个抖擞地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像苗床上落了一阵清新的小雨,一棵棵小苗争相破土而出。我们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他很少去办公室,课间、中午、自习课他都和我们在一起。下课的时候,他就坐在孩子们中间,还是普通话,却一点也不突兀了,因为我们也不自觉全说起了普通话,虽然很蹩脚,但每个人都越说越好,他不时纠正我们,这个应该这样说,那个应该那样说,于是当我们在家里朗读课文时,家长们不禁啧啧称赞,现在读得好听的嘛!

  他分析课文总是那么没完没了,“这边为什么这么说呢?”“能不能换个词?”…“黎明说说看”、“青青说呢”、“小阳补充一下”……“我来说吧”,说完又说“你们觉得这样对不对?”,那些从前看了一遍知道大概讲什么就扔到一边的课文,渐渐有了无限的内涵和韵味,时间长了,试卷上的阅读题好似故交,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哪些选择和问答的出题人,更不用说给出准确的答案了。

  第一次作文课,他带我们到了学校的花园里,朵朵翠菊正盛开。他告诉我们花蕊、萼片、蓓蕾这些好听的名词,柠檬黄、玫瑰红、淡紫、翠绿这些好看的颜色的名称。原来,远近高低、顺光逆光,不同的观察角度中有不同的美;原来,花儿是有表情的,盛开的像在大笑,半开的有点害羞;原来,花儿还有动作,轻轻触碰会点点头,来一阵微风会翩翩起舞……多年以后,那个小花园里,秋阳之下,一朵朵翠菊的每一个细节还那么清晰。那一天,方格纸成了一块小小花田,稚嫩的词句开了花,老师红色的波浪线和小圈圈,是蜜蜂和蝴蝶飞舞的轨迹。每一位同学的每一篇作文都是面批,我们喜欢他赞赏的目光,带点为难色彩的点拨和引导,看到语句不通时或者错别字时幽默的调侃和小小的惩罚,也喜欢和同学比作文得分。每一周的作文课都成为期待,我们对周记日记也钟爱有加。

  他给每个人画像,简笔、素描、速写、漫画,惟妙惟肖,他的笔,似乎比相机更神奇。他来之前,我对黑板报没有概念,或许是他出了我们那所小学第一期黑板报,从上小学开始,教室后墙那块黑板就是闲置的,偶尔有几个孩子涂涂鸦,也会在老师发现之前匆忙擦去。他在黑板上写下一首小诗,画满了蒲公英漫天飞舞的种子,一颗一颗带着蓬松的绒毛,如烟缕,如云絮,自在纷飞,最醒目的地方写着两个别致的美术字:远行!

  他就是个远行归来的人,有文字千百回照耀后赐予金边眼镜,书卷映衬出的白皙,远方和年轻铺垫的激情。他在我们中间,满身满心透露着外面世界的痕迹,磁石一样吸引我们去探问,他不辞劳苦地满足我们的好奇——过去的照片,旧年的画稿,语句朦胧的诗集,详尽或简略地讲述,他无意间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窗口、透过这扇窗,我们看到了外面天地的只鳞半爪,看到不同的生活,新奇的风物,我们惊喜、神往、艳羡,十岁的乡村孩子心绪飘飞,若具体有型,该是一朵朵蒲公英。

  春天来了,校园内外一片葳蕤,他带着我们看空中的红杏、山桃、洁白胜雪的梨花。也带着我们低下头看那些卑微细小的美,草丛里的荠菜花、婆婆纳、紫云英,墙根砖缝里苔藓、通泉草,我们眼前原本平板单调的世界,变得丰富而有层次起来。

  春天,他给我们订的书都来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语文学习》《作文周刊》,各种方式的表述中,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故事和风景,情愫和经历,伴随着墨香,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放飞我们。

  春日迟迟,不觉已是暮春(我最初就是从他口中知道暮春一词的)乱花飞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迷恋上口琴,他常常为我们吹奏。琴声划开空气,像一枚薄薄的新叶,震颤着,轻舞着,又如一蔓新生藤条,悄悄攀援、延伸,绿意横流。漫天飞舞着蒲公英,风吹起的,我们吹起的,琴声里我们也会发呆,它们会飞向那里呢?

  那年九月,我们重返校园,懊丧的得知他调走了,年轻的他和我们一样,还是一颗正在随风旅行的蒲公英的种子。接手的老师总是说,你这个班真特别,眼睛里的光却是激赏的。

  后来,我们真的像他祝福过那样远行了。源考上了中传媒的播音主持专业,现在是一个地方台主播,他有两个最忠实的观众——他的父母。小时候看电视,父亲指着播音员说,小子要是能这样就好了,我就能天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源说,我以后就当播音员,让你在电视上看见我。妈妈在旁边嗔笑,你们爷儿俩就做梦吧,那时他们都不曾想到,几年以后,有个人会牵引源走上一条通往梦的路径,源大学的班级只有他一个孩子来自乡村,同窗们听说都惊讶,你的普通话纯正得没有瑕疵,源说,这正是那年老师千百次纠正演示和鼓励,一次次让他朗读课文和出演的课本剧磨砺出的结果。清因为羡慕他的画技爱上了画画,高中时背上画夹南下北上研修,又考上一所著名美术院校,有了自己工作室,俨然已经是艺术家。我是他认定的作文高手,虽然如今琐事牵绊加天生懒散,写的少之又少,但从他那里明白了世间唯独美与深情不可辜负,我还在写,文字始终是庸常日子里的寄托和突如其来的惊喜。慧在大洋彼岸,是一名数据分析师。那年学校接到奥数比赛的通知,还像以往那样无人问津,没有人相信偏远的小学能飞出拿奖牌的金凤凰,只有他说慧有潜质,给她报了名,每天辅导,后来慧获得了全国二等奖,现在慧还常常戏谑说,“我的数学,真是语文老师教的”。我们种种不同的人生,是不是在他那里埋下了伏笔?

  多年以后的一天,在屏幕上看到梁俊老师带着学生们唱《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如牡丹开”,那分明是当年的他和我们。梁俊老师把《苔》教给孩子们,想告诉他们“我们即使拥有的不是最多的,但依然可以像牡丹一样绽放,我们不要小看了自己”。他没有跟我们说过这一首诗,却用一年时光,默默地践行着《苔》的真谛。

  当我们走了很多路,遇见了很多人,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回过头去看,他也是那么平凡,如一片小小的苔,却用如花的形态,不动声色地照耀、点亮我们,拂去我们的懵懂和混沌,让贫乏普通的我们也像苔一样,悄然长成了花儿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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