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的影子

  一幢三间的老瓦房,右有两间厢房。厢房挨大房的一间,楼枕上铺的,是一些临时的木竹,四季敞着。敞楼后,是二爷爷家堆放柴禾之处。敞楼前面作路,直通四爷爷家那间两面山墙、两面板壁的小楼。这小楼据说是曾祖辈聚子孙教私塾的地方。两面山墙头上各有上洞,上圆下方,高一尺有余,可容一个小脑袋伸出。面临院坝的前面有一木格花窗,长宽一米左右,棱形窗格。我们在楼板上跳动,会有一种颤悠悠的感觉。我们觉得这感觉很好!有机会上去又没有大人监督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会悄声喊“预备-起!”然后一起跳,楼枕便像一根材质绵实的负重扁担一样,随着我们跳动的节奏,悠悠然地颤动起来。我们便在这颤动中欣起一阵阵的欢乐!直到被上楼来的大人扬手叫停。长辈们总是带着埋危的微笑告诉我们:这楼枕又小又稀,不动这样跳,跳断了就会落到牛圈里去,会被牛马踏死的。

  如今想来,在建这间小楼的时候,曾祖父可能已无财力支撑!以至于连楼枕都要想方设法地节约。

  老屋的前面,与另一户人家共两道坎的院坝。从老屋下到上坎院坝,三道坎。下到下坎院坝,还要走七八道坎。院坝呈条形,是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块铺就。上块宽一米五,下块宽两米五左右。院前有高墙头,中间有一道常门。要进常门,得上十几道坎。上世纪六十年代,牛马入圈人归家后,老人们便会关上又厚又重的常门。可是,院子右前方那棵老花红树满是诱惑的时候,还是有贪食的年轻人翻过院墙盗摘花红果。

  早先,祖父辈四弟兄,各自成家后,就住这样的老房,一家半间。祖父住在那间小楼房。父亲五岁时,曾祖母与祖父先后去世。我出生那年,曾祖父去逝。我开始上学前,离开了老房。

  老房的堂屋,属四家共用。堂屋内,一碓、一磨、一梯、一神柜。柜上,梨树蜡台两个,香炉一座。柜后的“菩萨”,虽已斑驳,却还可见工整的楷书字迹。那是出自族中仅存的一位老秀才之手的楷体。

  记得我家就住在老房左前半间。四半间房子,只有我家这间的门是两扇雕花镂空的木门。屋内,一灶、一缸、一桌、一床,四条板凳,就让房间挤得满满的了。秋收的时候,共用的堂屋,堆满了各种收获。苞谷挑到家,堂屋太挤,父亲便会暂放在院中。小脚细手的太太(奶奶)会边做家务,边抽闲等空地花苞谷,并小点小点地搬到堂层楼上最前面属于我家四分之一的竹楼上搁好。晚上,太太和我在楼上打地铺。不过我喜欢睡楼上,因为那屋檐低,窗子矮,屙尿方便。如有客人来,楼上楼下,根据男女客人情况调整。

  那时四大家人,舂米、舂面、推豆腐、苞谷,都是你问我,我问你,你让我,我让你,你帮我,我帮你的。虽然房子窄,但大家来往寻常,亲热。公用的院坝、堂屋,忙起来的时候,哪家多占点,少占点,好像没有什么计较的。毕竟祖父辈是亲弟兄。更何况,曾祖父在世时,房子均分四份,凭神拈阄,文字依据尚存至今。而且还在我手里。从这份契约上,曾祖父对于子女、对于自己的考虑,可谓入情入理。现抄于下,以供阅赏:

  立具遵依分晰、永无反悔字据人:元才、柱才、权才、兴才等。情因祖父所有产业,于民国廿一年(1933年),曾经父亲邀请亲族,将田地分成四股,开单载明,凭神拈阄。唯房屋一项,系完全提作四弟结婚费。兹因生活高涨,难以格外建筑,由元才、柱才提议,秉明父亲后,经凭族证,将房屋均分住坐。计正房三间。元才得右边正房下半间,搭堂屋子楼前面的一半(中)的一半(即四分之一);柱才得右边正房上半间,搭堂屋楼后面一间;权才得左边正房下半间,搭堂屋楼前面的一半;兴才得右边正房上半间,搭神龛背后半间楼,上下在内。其有厢房二间,应提作兴才结婚费,现在第一间已由兴才立约卖给元才、柱才外,其第二间由权才,兴才共有。至于堂屋、吞口、院坝、朝门为四家共用。再,房后所有屋基前均分清。惟柱才所得之处,前埂应拆退一步,作为兴才所得屋基之路口。其他各处田地树木,各人均按照前次所分之处各管各业,弟兄等不得互相侵占、反悔变更等情。尚以后日久,如有何方再生枝节,争长论短情事自愿认罚洋十万元。恐后无凭,共立此据交父亲收存为据。

  至双亲养赡(应为赡养)之粮食,亦照原定数额每年缴纳清楚,以后逝世丧事,四子平均分担办理。廿一年后父亲所买之田地,由权才、兴才分受管理。

  后来,家家都另建了房,老房的住户少了。迁出早的人家,把空出的房子,借给还在住的人家。再后来,有了市场经济,有了家庭变故,有了买卖行为。有的老屋并主了。如今,只有一户人家住的老屋,那泛黑的板壁,那堂前蛛网满布的燕巢,那历尽风雨而发白的山墙,那用石板补了又补的屋顶,那扭曲的石坎、院坝,那消失的花红树……一切都显得沧桑,那样令人长叹无语了。

  在村里有些人为田边地角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家的老屋,不可能再从城里信回去的我,对于老屋,已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了。外出打工的兄弟,就连父亲后来建的房子,他都有些嫌弃了。并在后园开了堆积如山的石头,准备另建新房了。只有年迈的父亲,还不时地到老房看看门窗,摸摸他曾经换成的石裙板,修修那脱钉的楼板,补补那漏雨的瓦缝,瞧瞧曾经借住的小叔家打的水泥地面。

  也许,老房里装着父辈起五更、睡半夜的酸甜苦辣,装着父亲苦难中的母子情分,装着曾经四大家人共敬一堂菩萨的温馨……因此,我常常在父亲的眼神的,隐隐约约地看到老房的影子。



  后园忆事

  老房的后面,隔着一条石铺的小路和阳沟,便是四爷爷家的后园。后阳沟西面出水口是一个有围墙的涵洞。围墙被拆时,我已是少年。拆下的石头变成了后园的园埂。后园,从前埂到后埂,十几米宽的距离,在梯形的地块里有四棵树:一棵桃树,一树杏树,一棵石榴树,一棵李子树。桃树西靠前埂,独占一地。榴树与杏树同在上一坎的大块点的地。杏树居中,略靠后;榴树东靠于地角。而较小的李树则在最上坎的厕所后的地埂边。别看这地埂上长满大种、小种的火麻,李子结果后,还未成熟,就会在不经意间消失。办有那棵一抱多大的老杏树,就果子算成熟了也酸溜溜的,因此,结了果后,很少有人打它的主意。而后园西边的前埂,两米多高、爬满了苔衣的挡土墙边那棵青桃,身围两尺,成熟后又香又脆的桃子,却因离四爷爷家住的后半间房近,倒扎此刺刺树桠处,所以也很少有人打主意。别看那时的人穷,羞耻感到还挺强。不像如今的市场经济,不择手段,到手就是财的人多得很。只有那棵石榴和李树,因为靠路边,果熟时,难免被人顺手牵羊。

  别看四爷爷家有七八口人,这几棵果树上的果成熟后,也不敢卖。怕被人当着“尾巴”惹祸。只是果熟之时,家里人想吃就摘。别人只要打个招呼,也可以去摘。而作为小孩,喜欢红杏酸甜味的我,就不愿打招呼,总觉得那太麻烦!又暗自觉得开口的次数多了不好意思。所以,杏子熟的时候,我最盼望刮风下雨的日子。因为这样的日子,熟透的杏子最容易从树上掉下来,而且酸甜可口。只要遇上这样的日子,我肯定是村里第一个起得最早的人。起来之后,轻手轻脚地溜进园子,边捡边往衣服上抹边送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点点滴滴浸心窝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吃够了,地上还多的话,心里会会像微风中迎着阳光晃动的露珠那样激动。因此常会迅速到处捡起红杳,边检边看边剔,把有虫子的丢弃,把又红又好的留下,将荷包装得满满的。有时,晚上的雨大风大,杏子落得多,荷包装不完,我就干脆把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包。捡完包好后,带到家里,悄悄地藏起来,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躲着小口小口地吃。后来,老太太(奶奶)发现了我的秘密时,我有些脸红心跳。但老太太脸上的埋怨,却很快雾散云开。并且对我说:“小调皮鬼,贪嘴!不怕四奶奶逮着被骂?”我红着脸小声地说:“我又不是偷的,我是捡的!”老太太又说那是人家的地,人家不允许不准进去捡。我低着头说:“要是我不去捡,时间长了,烂了多可惜!”这时候,四奶奶悄悄走了进来,当我发现后赶紧背开她,我的心突突突地跳着,默默等待她的责问。四奶奶却笑着说:“小平,你怕哪样?咋把脸调过去了?我都听见了,四奶奶不会骂你的,只要你勤快,吃得了,你就去捡。不过要注意,那坎子有点高,怕滚倒嗬!”听了四奶奶这么一说,我慢慢转过身来,轻轻叫了一声“四奶奶”。四奶奶摸着我的头,高兴地叹了口气。那时,四奶奶家有五个姑娘,还没有儿子。

  后园西边的前埂的老桃树,粗大的枝桠南向屋顶伸展。占据了半间房的屋顶。有一年入夏之后的一个中午,四奶奶到讨菜,一条小青蛇沿桃树爬上房顶,被藏在浓叶树阴下的一个大花蛇一口咬住小青蛇的头不放,小蛇奋力挣扎的声响,引起四奶奶的注意。四奶奶一看,认为她的运气不好,才看到这样的情境。所以急忙找来年轻的邻居,架起楼梯,用火钳把那两条蛇夹了下来。有人说喊爱赌钱的酒缘来,“蛇吞象”是宝,哪位藏有蛇吞象的头哪个赌钱爱赢。接着又有人说,除非这大蛇咬住小蛇的头,弊死小蛇后,吐出来,再从小蛇尾顺着吞下去,正好蛇头合在一起时砍下两个蛇头,那才算“蛇吞象”。懵懵懂懂之中,我似乎觉得,四奶奶“运气”不好,是因为没遇上“蛇吞象”。于是,两条蛇被打死后,又被四奶奶用一根竹棍,拴上七色花线和三匹叶子烟,倒了碗水饭,送丢到小坡上十字路口。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一种自然的现象,却被奇怪的人们搞得神神秘秘的。

  老房后园的春天,桃花盛开时,李花、杏花也不甘寂寞,赶着趟儿地争奇斗艳,一树粉红,一树的雪白,满枝清香,蜂飞蝶舞,鸟鸣声声,真让人充盈着说不出的欢愉。桃要花谢,叶绿果青之时,石榴花次第而开,火焰似的,在碧绿的叶子中,那样的娇美,那样的含羞。仿佛怀春的姑娘眼里闪动的光。

  记得老房后园靠东,有一块离路一米高的地,是块偏岩板地,爬四道石坎就到。这不大的地,上半露出一米多宽的岩板,下半是一米多宽,长也不到两米的地。地里种些芋头。芋头长出叶子后,像荷叶一样,我们就叫它玉荷叶。春夏清晨,有时候,我们会相约,悄悄打开简易芦苇园门,去看玉荷叶上的露珠。我们会扶着那叶子轻摇,让那露珠在宽大如小伞似的叶子中间晃来滚去。我们喜欢在朝霞中玩这样的露珠,那折射着霞光的露珠,会让我们想到传说中的夜明珠。要是一不小心晃落的一颗露珠,我们会感到十分的惋惜。后来我们想到把玉荷叶摘下来,弄点水放在上面玩。但我们这样做,那叶片上的水还是没有露珠那样润滑、滚圆、好看。

  一恍,三十多年过去了,市场经济的浪潮,让很多年轻人不再把土地当宝贝了。老房背后园子,随着四奶奶家小洋房的峻工而迁居远离后,便越来越荒芜了。如今,再也寻不到从前的诗情画意了!那一切曾经的美好,都只能在记深深处留存了。这让我深深地感到岁月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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