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道闲闲走,无有远虑,无有近忧。这样好的人生。

  空山无人,有鸟鸣,有叶落,有春阳撒落的动静。山口边的那棵泡桐树,一朵花儿没见着。今年春尽早,时逢四月中旬,就已不见芳菲。去年五一,泡桐在我眼前,一场花雨下得心惊魂震。那条陪我看花雨的黑狗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有些花儿是注定让人怀念的,有些狗儿也是。

  我不伤不悲。春光老了,春光里一岁又一岁的等待没有老。那通往未来的光亮里,荡漾着我隐秘而无声的呼唤。M说,瞧你那花丛里的眼神,那小样,就好像个十六七的小少女。M该知道,一个人在看一朵花开时,时光会放慢脚步;一个人在看一树花开时,时光开始倒流;一个人在看一季花开时,她自己就会变身其中一朵。

  我走在山道上,如同走进地老天荒。

  耶酥被钉上十字架时孤独不?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成道了孤独不?万能的上帝不工作时孤独不?

  一位又一位,只有信徒没有朋友,圣灵的孤独与凡人的孤独一样,逃不脱的宿命。不得已要成神,去往古希腊领一个神位可能会相对好玩些,那里神多,争来打去的,也是一种聊以解闷的热闹。

  今天的菜已经买好,被子正在洗衣机中洗着。山下该做的做完了,山林里的天马行空,就是必然。谁说飞翔一定要借助翅膀,没有羽翼的我,难道没有比鸟儿飞得更远更高?

  稍后遇见的那个人,若是能知道,一个女人独行山林,就为着想这么些没有边际一调不着的事,怕是根本连说话打招呼的勇气也没有。幸而,他不知。

  本意要躲开那条老路。

  老路上堆了长长一条沙龙,从山顶上蜿蜒到脚下,一条让人伤怀的路。一个人走过的老路上,总是会有伤,会有疼。我怕走老路,我怕路上的沙子迷了我的眼,硌了我的脚。

  硬起心肠,我拐过老路,就要走上新路了。

  突然,风中有铃响,铃声远远的来,远远的来,从世外来,一下一下地送进我的耳膜。

  我怔住了。这空山铃音啊,似梵音迷人。

  这不是风在响铃,是神在响铃。

  我收住脚步,走上了老路。

  现在,我从容地走在了老路上,铃声还在风中响。鸟儿在叫,叶儿在落。这里独立遗世,有地老天荒。这里,看得见生命的壮阔和岁月的神秘。

  这里有神的召唤。

  我停驻在半道上。现在,我要进行一场秘密的祭祀。唯有清风知道祭祀的内容。那些长大了的树木们,还记得些什么呢?那些见证过历史的鸟儿,该是早已轮回到仙界去做天使了吧。

  他来了。一个男人,不早不晚,出现在了山道上。这是一条老路。我的老路。很多人的老路。我和他的新路。一切的新路都有探险的好奇。行走在春天的人尤为好奇。

  健朗俊拔,是一个好样子,时尚,自信,坚毅,一个以为自己可以征服一切的人。

  “咳,你好!在这遇见你,是一种缘分。”他说。笑容友好,音质美得像主播。有厚度,有重量,有伸手就可摸到的纹理质感。像深咖色的橡木。步子竟然有弹力,一步一步地,弹起来,落下去;弹起来,落下去。

  他踏着这样的步子走向我。

  我糊涂了,问自己认识了此人有多久。没有答案。这种人,人群里不多见。美的事物,可遇不可求。

  “你一定对我不反感。”我没有给他期盼中的答案。我心底承认,美是炫目的。

  ……

  “那么,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呀?”轻轻一句话,没有重量,一出口就散溢在了空气里。他沉默了,诱人的体态骤然紧张。火药味驱赶着春天的气息,他怕了火药,他喜欢春天。没有人不喜欢春天。但是他不知道,每个人的春天都是不同的。每个行走在春天里的人也是不同的。稍许,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是多余的”,沮丧中,他选择了逃离。

  我看见山林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这句话产生力量,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力量。像我自制而不自知的一枚核武器。

  有美一男,来于山林。有美一男,遁于山林。他那么美,美得太像一个男人。他那么弱,弱得完全不像个男人。

  神给我送来一个梦,我撕毁了这个梦。有些故意,有些不小心。

  这个人,他的背影消失得太匆匆。茫茫人海,他是谁?我又是谁?

  我留了下来,在山林里坐了很久。小风吹过,落叶在身边飘坠,无声无息。有过路的鸟儿看见了这一切。头顶的阳光那么安静,像我跑累了的心。

  感谢铃音,在我庄重的仪典上,在响起中,送来了一个勇敢而神秘的祭品。他其实不多余。

  山上,风又把铃铛弄响了。铃铃,一声,几声,十几声,连成了片。然后,山林静寂。世界重归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