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座小城,它对着世界说:“为了你,我已经等待了千年”。

   尚记得那里的小巷古朴幽深,条石路面清清凉凉;

   吊脚楼临河而居,细脚伶仃站在水里;

   乌蓬船的号子唤醒黎明,送去黄昏……

   它叫凤凰。

   2

   必是一个闲闲的午后,你在古老的街巷转悠,漫不经心穿过一家银器铺,又经过一家姜糖店,那糖甜腻腻、麻辣辣的感觉尚在舌间未消,这就过来了一群宽脸的妇人,戴着斗笠,操着一口本地塑料普通话冲你大声招呼:“坐船不?实惠咧——”,“坐船不?实惠咧——”,不断重复着,七、八张黑红红的脸膛仰起来看你,写满赤裸裸的渴望。你只需那么一点头,一笔生意就成交了,黑脸妇人满心欢喜地带着你走,她在前,你在后,一前一后,望郊区迤俪而去。

   你们穿过的可是一座古城呀,写过《边城》的沈从文的故乡,如今已随了名著蜚声中外。她少不得热忱地给你做着介绍,这是夺翠楼,这是万名塔,这是黄永玉住的回龙阁……不厌其烦,你提多少问,她就有本事给出多少回答,里头当然不乏以讹传讹的,却显得朴拙可爱,甚至比官方给出的介绍更具个性和乡土味,因为带着百姓淳朴的视角,似乎更来得真实可信。妇人说得煞有介事,津津有味,个别夸张之处,无从考据,也不必考据,你不妨姑妄听之,姑妄乐之。

   3

   大约10来分钟,四体不勤的你尾随妇人来到了城郊听涛山脚,沈从文墓地就在山腰上,你可以再用一刻钟的时间上山叩拜一下一代文学大师,妇人会耐心地等在山脚,嗑着瓜子和旁边小商店里的人拉家常。

   沈从文墓于你来说是无比神圣肃穆的,于黑脸妇人以及山脚的那些店家来说,不过是个靠山吃山的依傍罢了。他们把黄瓜洗得干净了搁在清水的小木盆里,小木盆搁在屋前黑泥的空地上,一块钱一根,兜售着生意。

   黑脸妇人和他们两不相干,各自有各自的活计,故而彼此和睦共处,能心平气和地交流着今日的收入和支出。你下山了,觉得是完成了一次伟大的朝拜,她可不这么看,见惯不怪地,依旧嗑着她的瓜子,一边赶紧上来招手示意你跟她走,路上不断絮叨着她的生意经,无非是他们如何逃避旅游局的管辖,因此价格如何优惠云云,话语里有几分得意,也有毫不掩饰的诱惑,这样,引你向不远处的河滩码头而去,那儿,一个黑瘦黑瘦的撑藁汉子,戴着笠帽站在船首,正翘首望这边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汉子跳下来,和妇人一起来扶你,你和同伴战战兢兢上得船去,妇人吁口气,嘱一番注意安全,就作别而去,这次她走得很快,估计是赶回城里去兜揽新的生意,她甚至没穿鞋,赤脚走得石板路吧嗒吧嗒响,其欢快的节奏不亚于最原始的舞蹈。

   4

   小船该有3、4排座,你可一人独租,亦可7、8个合租,若是同伴不足7、8个,你也可以临时拼凑,价钱不变,30、40块钱一条船,比起城区内沱江旅游局管辖的80、100一条船来说,算是打了五折。

   因是政府眼线之外的,属于民间偷偷摸摸的行为,因此称这样的泛舟为沱江野游再合适不过,别具一种刺激。

   梢公分给你们每人一支小小的木桨,黑不溜秋,该是有些年头了。在他的授意下,你得和你的同行分坐于小船两侧,保持船身的平衡。

   万事俱备,梢公把篙深深地往水里一撑,水波哗啦啦一片声地被划开——出发了。

   你跟个孩子似地,充满新奇,把手中的木桨只管朝水面一顿划拉,是帮了忙还是添了乱,梢公并不认真,他权把你们当瞎胡闹的孩子了。他只管撑他的篙。

   船行得不紧不慢,沱江是条清澈的河流,船行处,河底的水草柔柔地招摇,清晰可见。有些河段,水草生得可真生猛,占满了河道的两侧,仅剩河道中央的航道稀疏些,我疑心这是旅游业开发得急了,河水遭了污染的缘故。

   看两岸的青山,满山满坡的树林啊,一律朝着你的船弯腰致意——这是一场大风雨顽皮的杰作,那风,来自东面遥远的海洋。你赶上了沱江的汛期,江水罕见地丰盛,江面也难得地开阔。

   “哎———,一呀个凤凰一呀个头,一呀个尾巴伸在姐后头——”梢公突然拉开嗓子唱起了民歌,惊飞了河心岛上的一群水鸟,呼啦啦从芦苇丛中夺路而逃。它们有着灰色的羽毛,鸽子般大小。

   梢公不管不顾,引吭高歌,如此高天远水,想要不唱怕也憋屈得慌,他的嗓音经了年月,必定有些粗哑,带几分苍凉,几分野趣,但那土家族的韵味比起任何大剧院里的表演,要来得地道和正宗。他咬音准确,别有一番不事修饰的、原始而参差的美。

   他若不唱了,你必要鼓励他,给他鼓掌,夸他唱得好,比那谁谁歌星还要棒,你央求他再来一个,他就会重新振作,兴致勃勃再来一段。

   如此,你们的泛舟就活了,充满勃勃的生机和浓郁的人情。

   5

   对面来了同样的渡船,那乌蓬头上还挂着一面招摇的小红旗,俨然冲锋舟模样,斗志昂扬地。

   船上坐的帅哥,他们饶有兴致地朝你这边张望,待得看清你无非女子,陡然尖叫起来,立刻举起手中的锅碗瓢盆,准备水战将你淋成落汤鸡。

   别怕,且看你的梢公大叔,他不知哪来的护花之心,早已经拿出一面白旗在手里挥舞,冲那边大声喊:“不行啊,这船上的是女人,我们投降——”,那边立刻炸起满船的哈哈大笑,依旧不依不饶,提出新的挑战:“那边的美女,可以对歌不?”

   此情此景,江水悠悠,凉风习习,谁不会有高歌一曲的冲动?你无法拒绝,也不会想到去拒绝。赶紧欣然应战吧。

   在那样的水里,那样的山下,你还怕你的歌声不够清亮动听吗?乍一张口,那边先是哑然,静默良久,既而爆发出阵阵喝彩和口哨。

   两船行得近了,你看清楚了,那边清一色的北方男人,中年,高大粗犷。

   你不能再和他们走得近了,你可以拿相机拍你的照,就是不要理会他们的搭讪和任何其他活动的要求。

   这是野游,没有买保险,风险须自行承担。

   6

   半小时后,到了目的地桃花岛,梢公必定不肯上岸,说是雨季,岛上泥泞,路不好走。你若是穿着高跟鞋,也就不必凑热闹了,回航吧———桃花岛也许不过就是野游的一个噱头,梢公自然不带你去的,不过那有什么要紧呢,你要的,毕竟不是桃花岛,而是这沱江,和漂在这江上的漫无目的,这一段自在的时光。

   去时因是顺流而下,船行迅速,回来却是逆流,几处险滩梢公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方能通过,你手中的小桨还记得用吗?可那其实起不了多少作用。

   若是不忍心看梢公如此艰难吃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下船,上岸,减轻船的重量,梢公的负担自然就减轻了。

   下船吧,上岸吧,千万别犹豫。

   就在那河岸上,宁静的、叫你回来以后依然魂牵梦萦的理想国正卧在山谷里,等着你——如果沱江的野游是一条龙,此时,那岸边等待你的无边无际的清新,就是这龙的眼睛。

   下船时,梢公扶着你,岸上的人伸了手来拉你,你摇摇晃晃下船,你的鞋子踩着软软的泥土了,泥土上一些矮小的野花也被你踏住了,可它们在你的鞋子松开以后,又互相支撑着、颤颤微微地直了起来,它们就是这样,喘息着的生命,习惯了。几只泥土里活跃的小虫子受了惊吓,瞪着小眼睛,四散蹦跳开去。

   你欣喜异常,那泥土湿润润的,散发着湿润润的清香,清香里掺杂着一股腥味,和着四周田野里青葱的树木花草气息,扑鼻而来。

   做个深呼吸吧,闻着那样空气的你,是幸运的。

   踩着那样泥土的鞋子,鞋帮沾了难得一沾的泥土,它是幸运的。

   刚走上田埂,便会迎面遇着一群纷飞的蝴蝶,扑棱着各色的小翅膀,在路旁的菜地里嬉戏,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婉转了嗓子唱些忽而轻柔忽而迅疾的节奏不明的歌,此情此景,正合“留连戏碟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呀。

   一只白色的小蝴蝶,离开菜地,飞来了田埂上,好奇地在你们头顶盘桓半天,然后翩然落在你的肩膀上——这,是一种怎样不期然的惊喜?

   你不敢轻举妄动,生恐惊飞了这个小天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小小的翅膀几乎就要贴着你的脸颊了,你也仿佛可以听见那小生命在你耳边微微的颤抖,你的心灵溢满感动,鼓胀着欢喜,这个小小的精灵,它为什么单单挑了你的肩头来停靠呢?

   “因为你长得最像花”,你的同行煞有介事的解释,会让你的心情刹那间粲然绽放。

   路旁的菜地一畦接一畦,往很远的山里绵延而去,远处的山谷里,露出苗家小木屋的一角,神秘而安详。近处的河畔,也可见苗寨,却是规划整齐的模样,是刻意保持的吊脚楼,在白粉的墙壁上张了横幅,欢迎游客观赏,好在并没见到游客的影子,这份蠢蠢欲动的意图,便被按捺下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无人打搅的宁静,鸡犬之声相闻。

   菜地里种了绿的青椒、紫的茄子、顶着小花的黄瓜,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茁壮的青菜,有着肥硕可喜的叶片,蜂蝶在叶片下、花丛里往返穿梭,嗡嗡声交织成一片。青豆正在结夹,咕嘟嘟一串一串地,小小的豆瓣呈绿色,外壳上满满的都是小粉毛,叫人不由吞了口水——那会儿,你很自然地就会想起鲁迅写过的《社戏》,不知他偷吃的六一公公家的罗汉豆,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那会儿,你恨不得就地生起火,支口锅,去地头酹了豆子,就江取水,煮来吃,会是怎样的原汁原味?

   凤凰街头的摊贩上,到处都有这种盐水煮过的青豆卖,拈过一瓣来试吃,热乎乎地冒着气,剥开,里边有三颗四颗水汪汪的豆子,饱满得可爱,塞到嘴里,清香满口,还带着一丝丝鲜嫩的甜。好吃得,连那盐水都一起喝下。

   若是随了你心意,连那盐,也是可以不放的。

   站在这样的菜地旁,展望四周,青山绿水,晒在太阳下的土地,伸着懒腰,酣畅地张嘴呼吸着,那咯吱的声音响在大地的深处,隐约而持久,在四野静谧无人时,你用心,便可听见。

   不由人不艳羡着山野间那些苗寨里的族人,这过的分明是吸取日月精华的日子啊——谁说原始人的刀耕火种不是一种最彻底的幸福呢?

   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大约2、3岁光景,背了他父亲的视线,正要摇摇摆摆往河边走。走了几步远,叫他父亲发觉了,一把抓过,拉了回来,孩子哇哇大哭,没出眼泪。与其说在哭,不如说是在闹,存心要赖得父亲的宽宥和关爱,那么没心没肺的,毫无伪装地,可爱着。

   该上船了,梢公绕过急流,靠在上游不远处的河滩,已经等了你们好一会了,他等不及了,新的生意正在等着他呢,他冲着手机急急大叫着“快了,就快了。”。

   只是那只白色的小蝴蝶,还在你肩膀上呢,你却不能将它带走,也不甘心将它惊飞,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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