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大地的时候,我又一次怀着虔诚的心,与同事驱车前往天山深处的黄庙。

        黄庙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静县城东北部,地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东缘,天山中段南坡的老巴仑台沟。

        车过了黄水沟水文站,就进入了巴伦台沟。两山夹一沟,曲曲弯弯,狭窄的公路和黄水河并行。路右侧紧贴着高耸百丈,光秃秃的坚硬石山。路旁没有一棵树,只有稀稀拉拉沾满灰尘的小草在风中嘚瑟。山坡上和石峰中,我看到了为数不多,碗口粗,一人多高的山榆树。我知道它们起码生长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

        路左侧的下面冰雪覆盖,夏日因雪山、冰川融化形成的山洪引发黄水飞溅的迹象依稀可见,偶有排排人工种植的山杨、沙枣、榆树等,明显的躯干瘦弱,枝叶稀疏。

        沟外早已日上三竿,沟中由于两旁大山阻挡,光线却明显暗淡,前方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西沉月亮和辰星。越往前,路两边青黛色的群山层层叠叠,感觉越发高远、威严和震撼。

        正午时分,眼前豁然开阔,阳光明媚。路两旁宽宽的白杨林带,虽早已没有绿荫了,却见树叶落尽处,铺下了一地的金黄。山坡上,散散慢慢的牛羊享受着阳光,啃食着一种低矮的枯黄小草。那种草叫酥油草,是天山草原特有的富含蛋白质和各种微量元素的优良牧草。前面炊烟缭绕,座座楼房隐掩在高大的白杨树中,快到巴伦台镇了。

        一座铁路大桥跨越两山,绿色的旅客列车轻快地鸣着长笛,从那座山刚钻出来,又一头又钻进了另一座山。

        过了铁路桥,不须经过巴伦台镇,拐个弯,通过一座木桥,就进入老巴仑台沟了。离黄庙区域大概还有十几里。

        到木桥前我们傻眼了,正在打桩修桥,桥板早已撤去。可见三三两两的行人和马踏着冰雪正从封冻的河中走来,过去。车是没法过了。

        正在这时,忽见镇医院的奥伦加甫院长从车后打马而来,好久不见,我激动得忙上前问好。得知了我们的困窘,他马上说道:那好办!我再找几匹马,带你们去。他用蒙语和后面的几个牵马的蒙族年轻人说着些什么。一会儿工夫,连他的四匹马牵到了我们跟前。我们大眼瞪小眼,骑马走山路,没把握啊。奥伦加甫院长似乎看出了我们的顾虑,他笑道:我们正好同路。不要怕,你们骑马,我们牵马。不要客气,我们这里的土尔扈特人都走惯了山路。

微信图片_20180830111631_meitu_2.jpg

        就这样,蒙古族兄弟们牵着马,我们顶着凛冽的山风,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上了路。马蹄踏着咯吱咯吱的冰雪过了河。为抄近路,我们骑在马上爬坡、下坡,是有点惊险、刺激。好歹有人牵着马,我们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山里边,长满了雪松、樟子松、山杨、白桦。夏季雨后,各种天山蘑菇散发着奇异的清香,尤其是草原上的钉子菇,哈哈!不用我介绍,你们都知道得。还有大头羊、野猪、黑熊、马鹿等珍稀动物。雪线上生长着名贵的雪莲和美丽的雪鸡......”

        “......如果你们春夏季节来这里,沟里到处是野葱、野蒜、野芹菜。还有蕉蒿,炒我们这里的黑头羊肉很好吃哦。”

        “你们看!”奥伦加甫院长指着山坡上分布着的一圈圈用大大小小石头排列起来的巨大圆圈说:这就是著名的古代石堆墓,是史前游牧民族的家族墓地。“圆”的开头和结尾在同一个点,作为最简单完美的图形,石器时期的远古先民将它看做太阳,看做护佑灵魂的神。 奥伦加甫院长一路上如数家珍般地向我们介绍此地的人文景观,物产及历史、文物。我们也都饶有兴趣地倾听,并不时地插话询问。

        坐在金属和皮、毛打造的马鞍上,我默念起边塞诗人陆游的诗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此次可是策马冰河访黄庙,颇感更有意境。同时也在追思着一个英雄的部族,黄庙的主人——蒙古族土尔扈特等部族向着太阳升起地方,回归祖国的壮举。

微信图片_20180830111640_meitu_3.jpg

        原游牧于新疆塔城地区西北,清代西部厄鲁特蒙古四部之一的土尔扈特部,为了避免民族间的纷争、厮杀,于1628年与部分杜尔伯特、和硕特部众西迁到了原本没有人烟,无人治理的伏尔加河下游地区并建立了汗国,接受清庭敕封。经历了一百多年的艰难发展。

        此片区域夹在俄、土之间,因俄、土连绵不绝的战争,使汗国部族备受压迫,牺牲巨大。为了本部族的权益和生存,在年轻的渥巴锡汗主导下,终下定决心,一年内人不婚嫁,畜不配种,定于1771年伏尔加河封冻时回归祖国。

        那年是个暖冬,伏尔加河始终未冻结,起义回归的消息走漏,拦截的沙皇军队已迫近,致使西岸更多部众无法过河随行。这部分土尔扈特等部族人逐渐演变成了今天俄罗斯的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

        十七万马背民族的子民,驮着毡包,驱赶着数以百万计的牲畜。每天的黎明时分,炮声轰鸣,马蹄声声。阴云低垂,法号低沉。出发!向着我们的故乡!向着启明星升起的方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这是藏传佛教(黄教)喇嘛们震撼环宇的声音,这是一个伟大部族向往故乡,回归祖国的呐喊!

        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近代世界民族迁徙史在我的组诗“巴音郭楞颂”中有一章节“马背民族壮烈的东归史”做了简要概括。

        冲破伏尔加河上空的阴霾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成吉思汗的子孙

        魂系中华追寻故乡

        游子要扑向母亲的怀抱

        千里冰雪的草地

        燃起欢腾的火光

        驼峰载着毡包

        房椽削成了矛枪

        枪刺挑破晨雾

        风萧马嘶铜钦激昂

        铁流碾碎奥琴山谷

        乌拉尔险关

        哥萨克骑兵围追堵劫

        严寒饥渴毒水穿肠

        妻儿老少血溅征程

        渥巴锡汗挺起不屈的脊梁

        东归  东归

        烈马不回首

        勇士不离鞍

        为了一个部族的权益和生存

        浩气贯长空泣鬼神

        悲情洒在东归路上

        汗腾格里峰铭刻着这段惊天的史章

        ......

        东归的人们在准备通过最后一个没有水草,也是最大的一个戈壁荒漠时,将所有的牲畜屠宰后做成了肉干,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不足六万余众在历经了七个多月的戈壁雪山,冰火历炼,刀光剑影,亲人殁难,行程万里,艰难地回到了祖国的伊犁边境。

        他(她)们回来了,扶老携幼。没有回来的已为鬼雄,灵魂已归了长生天。

        他们已无战马,战袍已成布条随风飘动;他们肩扛西式来复枪,腰挂蒙古勇士刀;他们徒步高擎着龙旗,他们捧着大明和清帝国的官印接受乾隆皇帝的特使,伊犁将军的召见安抚。他们的脸庞是那样的从容刚毅,他们的步伐是那样的铿锵有力,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哭泣。

        一群弹尽粮绝,衣衫褴褛,哀伤遍地,牲畜几近全无的部众,却在祖国的边境地区秩序井然,秋毫无犯,得到祖国和各族人民的敬重和大力支援。

        那是怎样的一种信念在维系着这种爱国情结,维系着土尔扈特等部族可歌可泣,坚毅顽强的一种民族精神。我时常在思考着这个史学家给出的,目前谁也没说清的命题。

微信图片_20180830111646_meitu_4.jpg

         乾隆皇帝恩赐土尔扈特部于风光秀丽,水草丰美,中国第二大草原——天山深处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那里有肥美、广袤的草场和森林,有众多的河流、温泉,还有举世无双的九曲天鹅湖。  

         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庄为土尔扈特部族建了普陀宗乘庙,既东归庙。并敕书《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一块巨大的石碑记载了英雄的土尔扈特族在远离故土140多年之后,经万里跋涉,重归祖国的过程。

         渥巴锡汗唯一的妻子和众多的亲人都倒在了东归路上。他本人由于操劳过度,回归后不久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时年三十六岁。临终为本部族留下遗言:安分度日,勤奋耕田,繁衍牲畜,勿生事端,致盼致祷。一直以来,这个因东归壮举而闻名于世的英雄部族将渥巴锡汗的遗言代代相传,在天山南北为祖国的繁荣、稳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乾隆年间,因西北部之乱所造成的西域人口锐减,尤其是大清国信仰佛教的主体民族。蒙古族土尔扈特等部众的归来定居,对西域的稳定起到了历史性的重大作用。土尔扈特等部族东归充分证明了中华文化的凝聚力,中华民族的向心力。

         我的同事李加拉是一位土尔扈特部族的后裔,记得我曾赞许:了不起的英雄部族留下的都是精英的基因啊。李加拉却带着无比伤感的神情回答:“你说错了,一百多年前我们的精英都战死在了东归路上,留下的都是......”他叹息着:经历了二百多年,我们土尔扈特人才发展到了今天的十万呐。是啊,多么富有牺牲精神的民族。望着远方连绵、巍峨的天山雪峰,望着雪峰下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我不由得对眼前的一切,对奥伦加甫院长以及为我们牵马的蒙族小伙子们肃然起敬。他们是这片草原的主人,他们配做这片草原的主人,我们都是祖国母亲怀抱中的同胞亲兄弟。

        我真想大喊一声:天山,我们来了!草原,我们来了!巴音布鲁克,我们来了!

微信图片_20180830111653.jpg

        遐想中,忽然马儿猛地抬起头,“吐噜噜”一阵响鼻。我急忙拉紧缰绳,一片开阔的山洼里,参天古木中,座座高大的金塔和白墙金顶的寺庙群呈现在了眼前。一阵阵浓郁的酥油和藏香的气味飘然而至,黄庙到了。

        黄庙群坐落在老巴伦台沟的一片山坳中。三面环山,朝东的出口为一条小河。使人感觉到此地实属龙盘虎卧之地,风水极佳。小河上架着结实的木桥(现为钢筋水泥桥)。河边生长着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苍劲老榆树,树上遍布硕大的老鸦窝,老鸦有的在头上盘旋,有的在枝头啼鸣。

        黄庙群所在区域山环水绕,榆树成阴,环境幽静,景色宜人,特别是西面的山上,有一块巨石悬在山腰,好像一尊雄狮雄踞在那里翘首张望太阳升起的地方,象徵着吉祥,象徵着土尔扈特人民期盼阳光与和平。

        黄庙是南路旧土尔扈特部的总庙,是新疆最大的一座综合性喇嘛教寺庙群。由黄庙、却热、居都外、曼巴等十五个建筑群组成。主体建筑为黄庙,位於寺庙群的中心,其他十四所寺庙则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黄庙四周,布局严整,浑然一体,法名为“夏尔布达尔杰楞”。它有着严密的寺庙组织和严格的学经制度。光绪三十年(1888年)土尔扈特汗王布彦绰克图主持修建,次年落成,光绪帝赐名“永安寺”。同年,黄庙下设且勒、迦特泼和曼巴三个学部。

        黄庙寺庙群总建筑面积2.4万平方米,占地长2.5公里,宽600米。黄庙正殿矗立一尊麦德尔佛(既弥勒佛),高2.7米以上,是当年从青海省塔尔寺运来,故俗称“青海佛”,也充分说明,西蒙古各族人民与内地文化一脉相承。

        右侧是藏金洲,左侧为宗库,佛像今已不存,只残存佛座,四壁皆为护法神书像。庙内还绘制有13幅宗教人物壁书,他们是布仁巴克西、贡布、共古热、共尕、茶汗阿吾、却杰、代金巴吾、推木那木钭、巴音邻木思热、加木思仁、哈木、道尔吉基格基特、宗库等。书面虽已剥落,仍依稀可见其真迹。东距黄庙五百米,建有却金库热庙,大殿有16根雕花大柱,正中的四根雕有四条蛟龙,栩栩如生,据说这座庙的主神却金,保护弥勒佛有功,故立此庙纪念之。

        黄庙是喇嘛和当地信徒们前来进香、礼拜之所。黄庙又是哲理学院,教授佛教哲学、天文、历算等课程。居都外庙,是密宗学院,重建于光绪十五年(1889),是满金(刚入庙的小喇嘛)学习佛法(即密宗)的地方;曼巴庙,是医学院,重建于光绪十五年(1889),是训练医药人才的地方。

微信图片_20180830111658_meitu_6.jpg

        新疆喇嘛教的经文、密宗和医药人材都来自以上三个寺庙。却拉庙,是喇嘛们讲论佛经的埸所; 却进庙,只有一个喇嘛;盖干拉吾龙庙,是宫明活佛私庙,建于民国三年(1914年);乔克穷都宫庙,也是护法神庙,建于民国二十九(1940年);诺颜拉吾龙庙,包括两个小庙,分别是生钦活佛和满汗王做佛仑、扎布苏尔、钭米讷尔、堆尼尔六个旗的小庙,分别是这些旗的喇嘛和教徒们前来礼拜、进香时的临时住所,均建于民国四年(1915年)。

        在黄庙寺群中,以居都外(迦特泼)、却拉(却热)、曼巴三庙最为著名。在巴伦台黄庙未修建前,迦特泼、曼巴二庙早已设在蒙古包中。宫明活佛第八世由拉卜楞寺邀阿克托克俭喇嘛来和静后,又在蒙古包中设却拉庙。同时由全部族民众捐款修建巴伦台黄庙,然后再将迦特泼、曼巴、却拉庙移于黄庙中。

        据史料记载:黄庙群原有大小铜佛2990尊,银制法器1329件,甘铃22对,铜器7.2万件,地毯740条,绸缎68条,另有金条、珠宝、玉器若干。文革期间,这座恢弘的庙宇遭到了严重破坏。幸得人民解放军一所战备医院在此兴建,将这一区域划为军事警备区从而保护了主殿及部分幸存的殿宇和文物。

        文革后政府为黄庙宗教人士落实政策,国家投资修善庙宇,逐渐恢复宗教活动。原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副主席、佛教协会会长九世宫明,姜巴曲日木活佛驻锡寺庙,主持佛事活动。第十世宫明活佛也已在黄庙坐床,是后来黄庙佛事活动的主持者。

        至今黄庙仍为新疆喇嘛教(藏传佛教,也称黄教)活动的中心。黄庙是土木砖石结构,在保留清朝建筑风格的同时,又突出了西藏黄教工艺,美术、雕刻等特色。

        听当地土尔扈特人说,过去从老巴伦台沟到山外数百里山路交通运输极为不便,如此巨量的建筑材料主要是靠牛拉马驮。那数不清的砖头、瓦片靠的是春季进山的羊群。成千上万背着砖瓦的羊群行进在沟中,是何等的蔚为壮观。了不起的智慧和毅力呵。

       我由衷地为之感叹,土尔扈特等部族人民怀着对故乡的情,对祖国的爱,对神的敬畏之心而不为艰险,毅然回归祖国,在中华文化史中添上了浓浓的一笔—东归文化。  

        而今,他们在天山深处,在大草原上,在祖国各地,在世界各地继续创造着现代文明,承继着悠远而辉煌的中华文化。有这样爱国爱教的民族,有这样勤劳智慧的英雄人民,我们中华民族将永远立于世界之巅。

        黄庙,对于土尔扈特等信教部族,是一个神圣的精神寄托之地。作为祖国西部边陲的风景名胜之地,是一处张扬着爱国主义和民族团结的宗教圣地,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写于2018年8月

 

      注:

      本文参考了有关文献资料和美国作家芮弗的小说“东归——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