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小学之前,作过牛倌儿。

  三十多年前的北方农村,农业生产队是主要的生产组织形式,每个生产小队都饲养着一群黄牛、马和骡子,作为农业生产的主要役力。在农业机械化日新月异的今天,许多山区农民从事农业生产仍然离不开畜力,一是因为山区的零散耕地不适合大型农机作业,二是因为很多地方的农民还很穷,购买不起农机,虽然国家拿出了大笔的农机补贴。

  在秋冬季节,牛一般是不放牧的,要圈养起来,生产队一个秋天收割的玉米秸杆都要储存起来,由生产队饲养员每天用铡刀铡成一寸多长的饲料,再加一些煳熟了的玉米粒、黄豆或者豆饼喂养。白天,牛槽子里面食物不断;半夜,饲养员还要加一遍饲料,所谓“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如此。秋天不放牧,是因为牛每天都要拉山,很劳累,需要休息;冬天圈养,是因为牛需要保养体力,好在开春的时候驾胶皮轱辘车送粪,拉犁杖翻地。加之冰天雪地,确也无草可食。牛需要放牧的基本上都是在春夏了。

  那时我家里困难。父亲在公社工厂里当车间主任,每个月40多元钱的工资,在当时本来属于很高的工资了,但是,家里孩子多,都很能吃,加上生产队里没有人挣工分,每年都要吃返销粮,便在这吃上就给父亲工资吃没了,日子就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不知道是生产队长的恻隐之心,还是父亲用了手段,反正从我6、7岁开始,生产队里每每有带了崽儿的母牛,就交给我单独放牧,每天挣5分,直到母牛产崽,牛犊掐了奶。

  其实只要天气不坏,单独地放牧一条母牛,是项很惬意的工作。吃过早饭,到队里牵了牛,往自己心目中确定的青草丰美的山坡悠然地走着——你当然不能走得太快,你得顺着牛的速度,你如果使劲拽着缰绳,或者打骂,牛就和你恼了,再也不走。为了便于工作,你可以和牛交流感情,你可以和它轻声细语地交谈,牛是绝对听得懂的,因为牛毕竟已经和人类交道了几千年。你会发现牛对你的谈话的反应——耳朵前后动几下,尾巴甩几下。牛都是双眼皮的,眼神很温顺,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处得好,牛看人的眼神也亲切起来。

  上了山坡,找一棵树,把缰绳放得长长的,栓在树干上,剩下的时间就属于自己的了。可以躺在草地上,弥补孩童的睡眠不足;可以将两掌虚握,空心以对,吹出布谷鸟的鸣声,骗取别的山谷中布谷鸟的回应;或者揪一片草叶,试着模仿各种鸟的鸣叫;可以放开喉咙,把所有会唱的不会唱的歌儿唱个够;当然,如果你和别的山头上的小伙伴儿大声对话或者对骂,牛都没有反对的意见,只是低着头,用舌头把青草不断地卷入口中,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音。

  牛是可以骑的,只要人和它足够熟,感情到位。在牛低头吃草的时候,抓住牛的两只角,跨上牛的脖子,这就影响了牛吃草,于是牛要抬头,在牛抬头的时候,顺着牛脖子,便滑到了牛背上。我胆子小,只试过一次。夏天,在牛吃草的时候,通常会有大批的牛虻子粘在牛身上,吮吸牛的血液,牛尾巴赶之不尽,少年人心肠软和,看牛可怜,心中抱打不平,便折一根树枝,为牛驱赶这些吸血鬼,牛就以感激的眼神回报。

  狡兔三窟,食草动物为了躲避食肉动物的攻击,都有各自不同的进化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办法。牛的办法是长了四个胃,有的用来储存粗糙的食物,有的用来储存反刍过的食物,有的与肠道连接,还有一个胃专门用来储存水,以便迅速摄取食物,然后找到安全的地方慢慢消化吸收。于是,在牛的躯体靠近臀部两侧,就出现两个凹陷的地方,左面的叫“草窝”,右面的叫“水窝”,对一个牧童来说,工作成绩如何,就要看这两个窝。两个窝是否平了,代表着牛是否吃饱喝足了。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如果看见牛的草窝还没有平,就找一块青草很厚的地方,直径一米左右,洒上童子尿,牛便会把这范围内的青草顷刻间啃得露出地皮,草窝一会儿就平了。牛其实是不吃脏草的,但是牛需要补充盐份,所以撒了童子尿的草便大受欢迎。待牛吃饱,再找一泓清泉,听着牛吸溜吸溜用舌头喝着水,那声音听来真是令人惬意。

  给牛洗澡,对牛对牧童来说,都是很高兴的事情。有时饲养员不负责任,牛栏清理不及时,牛身上就结着一层厚厚的牛粪和泥巴混合的盔甲,牛很不舒服,人们看起来也不舒服。这时,把牛牵到夏天清凉的河水中,牛便四蹄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知道你的动机。不停地往牛身上荷(方言,撩的意思)着水,把那层盔甲慢慢地泡软,然后,拿一块薄薄的石片,象刮痧一样,用力刮下那层盔甲。在这个过程当中,牛从头到尾一动不动,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象理发师手下的熟客。然后,一个趾高气扬的野小子,身后跟着一头清洗得干干净净浑身象缎子般闪光的牛,穿屯过户,牛精神,人也精神。

  小牛犊一出生大概就有15公斤左右,从娘胎一出来,便踉踉跄跄挣扎着要站起来,面目都很俊俏,仿佛梅花鹿,四肢细细的,长长的,秀美极了。小牛犊出生后,再带着母牛上山,便增加了乐趣,牛犊一会儿围着母亲耍欢儿,一会儿绕着牧童逗乐,除了拱在母亲的肚皮下吃奶,根本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可恨的,是在母亲和牧童都疏忽的时候,牛犊无声无息地失踪了,牧童便急忙放开缰绳,让母牛漫山遍野呼唤,其实牛犊就在不远处某一丛灌木后面趴着。

  也有让人落泪的事情。生产队里几十头牛,总有个生老病死的。生产队有个肥料场,夏秋用来沤肥,冬天基本上都刨光了变为平地,经常有病死的或者其他原因的牛到这里屠宰分解,然后按社员人头分配牛肉。如果昨天在这里处理了一头牛,第二天早晨,队里所有的牛都会坚决拒绝人的指令,自觉而迅速地集中到那头牛陨命的地方,围绕着,整齐划一,先是将鼻子贴到地面,嗅一嗅,眼睛里都长长地流出眼泪,然后一齐仰天长啸,发出苍凉的哭声,良久,良久……直到其中的头牛传递了信号,停止了这种祭奠仪式,牛才渐渐散去。但几天以内,这些牛都打不起精神,而且脾气也暴躁起来,需要谨慎地伺候它们。

  都说世间万物有神灵,牛做为一种大型牲畜更是如此。它一生勤勉地为人们服务,堪称任劳任怨的典范,因此也常被一些艺术作品所描绘称颂。记得曾看过一篇小说,说是有头恪尽职守的老牛死了,次日,村中又诞一婴儿,人们便说,这婴儿是老牛托生的。遂给新生儿取了老牛名字做乳名。写到此,眼泪唰地便落下来。对于有过牧牛经历的人来说,那情愫是如此深重。

  (本文首发于《庄河记忆》,后为《海燕》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