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丽江航站楼,迎接我们的是一位英俊小伙,他自通姓名:我是洛桑。哦,藏族帅哥。

  我定睛观察洛桑,黑色的上衣,牛仔裤,普通的发式,1米75左右的个头,戴着眼镜,其穿着打扮与一些时尚青年完全不同,也与典型的藏族青年完全不同,清秀的脸庞,透着几分儒雅气质。如果不说名字,我会以为他是汉人。后来,证明我的直觉并不错,他的父亲确实是汉人,母亲、姥爷和姥姥是藏人。

  迪庆是多民族地区,不同民族之间通婚是常见的事。洛桑说,有时人家结婚办喜事,新人可能头上戴的是傈僳族的红帽,上装穿的是华丽的藏袍,下身穿的则是纳西族简洁的裙子。人们居住的房子,也糅合了多个民族的建筑元素,窗户是藏式,而院子又是纳西族常见的四合院。

  作为松赞酒店的“管家”,洛桑要陪伴我们一个星期,绕行梅里雪山、白马雪山、金沙江、澜沧江一大片地方。一路向前,一路唠嗑,我知道了他的许多人生经历。他生长在金沙江边,从小上山抓过兔子,下河逮过鱼,上小学时砍柳树条子在江边植过树。高中毕业后,他以600多分的高分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这在偏远的当地,走出山沟,去到北京名校读书,应该是很轰动的事情。洛桑大学毕业后,最初选择了在北京创业,与人合伙创办了日月林卡旅行社,干了7年,最后回到家乡,依然选择从事旅游业,担任松赞系列酒店的旅行部经理。松赞系列酒店的创办人白玛多吉先生曾任中央电视台记者,拍过纪录片,最后选择回到家乡创办旅游酒店。洛桑的同学、白玛的堂弟知诗七林也选择回家乡,担任松赞集体的总经理。环绕三江并流地区,再从香格里拉通往西藏,包括辐射到周边的尼泊尔、缅甸、老挝、泰国等地,是这些有着高等学历的年轻人的梦想。

  有家乡情结,希望在家乡实现梦想,这是爱国最朴素最直接的表现。所有酒店经过培训的员工,一律来自附近的村庄,这好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这样一条规定,让许多一辈子未能走出大山的年青人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使文明的种子不断蔓延,改变心灵的生态。

  洛桑和他的师哥白玛多吉等人有别人不及的优势,他们都在北京学习和工作过,了解外面的世界;同时,他们又是纯正的当地人,土生土长,通晓当地的地理、宗教和民俗民情。

  汽车沿金沙江而上,山坳,山谷,峰回路转,与零星的村庄擦肩而过。高山上的草还没有返青,谷底的麦子已经黄熟,公路上晒着金黄的麦粒。如果是藏民的村庄,村口必有一座白塔;如果没有白塔,就可能是其他民族居住的地方。经过一个垭口时,发现了一大群黑猪。这里的猪吃草,老百姓有牧猪的习惯。丽江与香格里拉交界的地区,植被丰富,广布森林,景色非常养眼;而有些地方,金沙江的奔子栏,澜沧江的果念村、君达村等地,暖湿气流到达不了那里,属干热河谷,两岸山坡上一片褐色,几乎寸草不生。公路边上常见消瘦的黄牛和山羊蹒跚而行,我顿时心生怜悯:它们靠什么填饱肚子呢?

  洛桑说,途中要路过他的家。“真的,那太好啦!”我说。

  果然,汽车在一个叫上江格兰村的地方慢了下来,拐进了一幢民宅。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字:老熊之家。

  这是一个依山傍河的村庄,金沙江绕村而过,留下了一片宽阔的土地;陡峭的山峰也一改严苛的脾性,很大度地赠与许多平缓的坡土。于是,有了穿村而过、开着几家商铺的街道,有了较多的民居,有了种着麦子、土豆、玉米和各种蔬菜的田垄,还有许多的树木,环绕着江水和村庄,使这方土地有了灵气。

  洛桑就诞生在这里。

  洛桑的父亲姓熊,叫熊继华,洛桑叫洛桑江初,也有一个汉名:熊双福。熊继华肯定重视汉家规矩,否则不会在门口大书“老熊之家”;而且,看得出来,与真正的藏民家比,他们家要少了许多藏族的习俗,门楼和整个房子的建筑结构也与汉族无异。

  洛桑家的院子很大,有一亩多地,盖了一排二层楼的新房,经营着客店。院子中间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院墙边有一个不大的养鱼池,池边布设了一个葡萄架;客房前有两长溜虽然花谢了,叶子依然碧绿的兰花;空地上还种着一些果木和蔬菜。喝茶的地方,有三个很粗且一般高的木墩子,都挖空做了花盆,几株兰花含苞欲放。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把大座椅,千年古树,材质坚硬,血红的木色。主人依形造器,还保留着古树原有的粗犷和拙朴,铺上一张豹皮,坐在上面,如同一个山大王。

  院子的布局、摆设,能反映出主人的爱好、情趣。洛桑的父亲出身农村,但肯定粗通文墨,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有许多人生的阅历和见识。

  老熊带我登上二层,参观他的客房。房间很宽敞,干净,配备了电视、空调和洗浴间。打开窗户,可以看到金沙江,看到整个村庄的景色。一共16个房间。我问:客人多吗?老熊答:还行,都是过路的。我俯看窗外,后院有许多辆客人停放的汽车,看来生意不错。还养了一大群鸡,80多只。我问:一间房每晚收多少钱?老熊说:200元,不管吃。在这偏远的金沙江上游,如果客满,应该说每天的收入已经很可观了。

  言谈中,我感觉出来,面前这个50多岁的汉子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机遇,在这个村子里也算成功人士。他嘴上没说,眼睛分明告诉我,他骄傲自己培养了一个大学生,有了一份不薄的家产。他刚和一位亲戚喝过酒,脸膛有些红润。他说他每天都喝半斤白酒,对于他来说,这是享受,是满足,也是生活给予的馈赠与回报。

  藏汉通婚的人家,在对待婚姻这件大事上,与真正的藏族是有很大区别的。去年,我到香格里拉,接待我的是格桑,一位纯正的藏族小伙,北京化工大学毕业。他家住在紧挨著名佛教圣地松赞林寺的小街村,周围都是藏民,娶的媳妇也理所当然是藏民。洛桑家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显得更开放、包容。他妹妹嫁给了一个来自内蒙的小伙,自己呢,现在谈的对象是一个杭州姑娘。洛桑说,女朋友来过家里。我问洛桑的妈妈:“对未来的儿媳妇满意吗?”她不置可否,只说:“是不是儿媳妇,要放了鞭炮,喝了喜酒,吃了喜糖才算数。”

  不止是婚姻观,虽然同样受过高等教育,但在宗教理念和行为上也表现得略有差异。格桑是在酥油灯下长大的,佛像、经幡、念珠是他人生最初的课本。他和洛桑是中学同学,洛桑比格桑年长两岁,高两级。格桑每到一座佛寺,总要烧香,拜佛,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虔诚的佛教徒,佛祖的故事已经渗入他的灵魂。洛桑则不然。他可以和我滔滔不绝地谈论佛教,叙述各个佛寺的变迁故事,探讨佛教的理念和精髓,上升到哲学层面来指导人生,但他却很少在佛寺烧香,跪拜,嘴里也没有默诵经文。在我看来,佛是宗教,也是文化,也是文明。心即佛,佛性就是人性。我想,洛桑和我,尊佛,敬佛,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当一个佛教文化的学者也不错。

  家乡也是家,只不过比自己家范围更广大而已。洛桑从小生长在这片土地,现在又做着旅游业工作,他对三江并流地区就像对待自己的家一样,其熟悉程度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如果说把这片土地当成一本书,那么,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庄,就是这本书上的文字和插图,他都读过许多遍了。他通晓山河村庄的故事,甚至知道哪片山坡有哪种花,什么时候开,花期有多长。我和女儿去年十月来过香格里拉,在白马雪山看到大片的杜鹃林,但没有看见杜鹃花。我曾经和格桑相约,明年五月要带老伴来看杜鹃。可我们这次如约而来,只在个别地方看到零星的杜鹃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和抱怨。洛桑说,不用急,我保证让你们看到真正漂亮的杜鹃花。

  我们在金沙江、澜沧江兜了一大圈,最后到达香格里拉,第二天上午,就驱车去看杜鹃花。车子逶迤向东,过天生桥,过普达措自然保护区,都没有看到成片的杜鹃花。花藏在哪里?真能看到?说实话,我还真有些疑虑。汽车继续奔驰,离开市区有几十公里了,过了一座座山,还是不见杜鹃花的踪影。洛桑说,别急,马上就到了。

  真的,马上!汽车翻过一个叫“洗脸盆垭口”的地方,就是下坡,就是山谷,就是惊喜和尖叫。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啊,杜鹃树,杜鹃林,杜鹃花!一树树,一团团,一片片,一坡坡!从地里冒出来的?上帝撒下的?白色的,紫色的,红色的,花团锦簇,锦簇花团!

  我是人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浩瀚的杜鹃花海。太过漂亮,太过豪华,太过奢侈!王母娘娘把她的后花园,放在一个叫“洗脸盆”的地方,感觉到有些不恭不雅。忙绿的是手机,真想把所有的芳容都拍下来,把花魁的笑容都留住。洛桑带来的无人机,嗡嗡地飞上天去,把满山漫坡的杜鹃花都装进了光盘。我们流连,再流连。我们赞赏,再赞赏。不再抱怨,也不再失望。我们把美丽留在了相册里,留在了心里。

  最后,临上飞机前是去踏访迪庆老街。穿过用古旧金字招牌和粗粝麻石路装饰过的历史,阅读姿态各异的根雕,观赏沧桑的铜壶、雕花的马鞍、时价不菲的虫草,然后带着期待,洛桑领我们走进了街尾的一处宅院。门口同样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老熊之家。

  无疑,这是洛桑的家,是洛桑父亲熊继华在香格里拉置办的又一处宅院。开门的是洛桑的妹妹。这里既是家,也是客栈。平时留守经营的只有洛桑妹妹一人。

  房子的精美让我惊讶。前院二层楼,四周都是房子;后院是客房。前后院加起来,大概有一亩多地大。

  由于是在城市里,这座宅子要比洛桑老家的房子完整讲究。中厅玻璃穹顶,使房屋的使用面积扩大许多,摆放着沙发、茶台、香炉和瓷瓶,建筑风格是藏汉结合,木结构的窗棂、阁楼和廊道,配上雕花,花木扶疏,藤萝缠绕,让初到的客人感觉很舒适,很温馨。阳光,严实,雅致,是我比较喜欢和欣赏的哪种家居格局。

  我边欣赏边在想,此一地彼一地也,这样一处私家宅院,如果放在北京市内就牛了,但在此地,并不鲜见,只不过是一处普通民宅而已。

  洛桑父亲并不是企业家,只是经营客栈,做点与商业有关的营生。像洛桑这样的人家,在丽江、香格里拉一定很多。这是老城,新城不知比老城扩展了许多倍,街道纵横,楼宇林立,已经是一个很具规模、美丽繁华的高原边城。机场是新修的,高等级公路四通八达。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正在日夜兼程向这里挺进。我一路不胜感慨:香格里拉的变化,不正是祖国变化这时代进行曲中一个重要的乐章吗?洛桑家的变化,不也正是三江并流地区人民幸福安康的一个缩影吗?

  旅行途中,洛桑说起过自家在香格里拉市内的房子,他说太大,不喜欢,想卖掉,新建一所面积较小、格调优雅的房子,属于二人世界。他说他已经买好了地,准备筹建。

  晚上,洛桑和妹妹都要去参加一个朋友叫“老铁”的人的婚礼。未婚英俊的洛桑是当然的伴郎。妹妹让他准备服装。洛桑摇头说:一次婚礼,要喝3天酒,够麻烦的啦!

  第二天,洛桑给我发来一张当伴郎的照片,衣饰雍容华贵,从头到脚光彩照人,如同王子。他在微信上抒发感慨:记不清这是第N次为别人当伴郎了,但愿最是最后一次。

  是的,洛桑的妹妹都结婚生子,已经31岁,多年漂泊在外的他,需要认真考虑个人的事了。他需要有个自己的小家,一个属于洛桑江初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