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丁周六接回儿子宝塔后,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她把新号码告诉了浑河之声总监刘璐蕾、导播魏潇颖以及妹妹米爽和父母双亲,再没告诉其他人。之前,她通过自动办公系统分别给刘璐蕾以及单位人事部发出了请休半个月干部假的函,获得批准。节目的事情全权交给魏潇颖,由她跟替班主持人校对节目中的细节,包括广告的插播和片花、宣传带的播放。所有人都觉得意外,没有来由,没有征兆,米丁突然休假了,感觉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没人说不,米丁至少五、六年没休过假,所有人都猛然觉得她早该休息一下,放松放松,以利再战。

  刘璐蕾中等身材,走路生风,是以台为家的楷模,天天感动着电台。她智商不俗,人缘可观,是几个频率总监中唯一的市管干部,政治仕途看好。对于米丁的休假,她心里原本一千个不愿意,《米丁在线》离开米丁,谁替班都不够品,一档全频率的拳头节目,离开挥舞拳头的人,收听率不知要下滑多少。谁能替代米丁呢,那份沉着,那番机智,那种清爽干净的声音,谁也替代不了。米丁是不可替代的。整个电台,刘璐蕾最欣赏的人就是米丁。米丁是她的宝贝。可是,想到那晚《米丁在线》几十分钟的荒唐错乱,不是停播胜似停播,她心绞痛之余,认定米丁出了什么状况,不是心理层面的,就是生理层面的,于是痛快地准了米丁的假,没有一丝磨蹭

  好好放松,好好休息,或者干脆到南方走一圈。她对米丁说。

  对于宝贝,得擎着、宠着、顺着、关爱着。想到此,刘璐蕾居然违心地追问一句:要不要多休几天?

  幸好米丁说不。

  除了刘璐蕾,魏潇颖也不愿意米丁休假。她不喜欢其他人在《米丁在线》播出时坐到米丁的位置上,更不喜欢给米丁之外的其他人当导播。自己接电话时已经做了仔细筛选,但还是保不准个别死缠烂打的电话接进直播间,包括别有用心的捣乱电话。只有米丁,什么电话都能处理到位,谁也听不出急迫和慌张,米丁天生有种卯焊的本事,能够缝合所有裂纹、断档,能够解决所有麻烦。她是事件处理大师。换是其他人,明明自己脑袋笨,没本事处理鸡毛小事,却总要在第一时间责备导播不会接电话,没把好第一关,或抱怨听众不会表达。都是没品的主,跟米丁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忍着一万个不愿意,说:

  米姐!你就放心休假吧,单位的事情不用操心,刘总监说周日上午就能把替班安排好,我会把节目程序和插播广告、片花什么的都讲清楚,保证顺顺利利地等你回来。

  魏潇颖心里空落落的,半个月,自己还没跟米丁分开过这么久,好难适应。

  米姐要去哪里呀?

  米丁说去华东水乡透透气儿。

  只儿子宝塔和妹妹米爽强烈支持米丁的休假出游。

  宝塔对自由的渴望压倒了对妈妈的依赖。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因此管教他也最严,吃的用的统统限制,零花钱也紧张到刚够用,不像别的同学,在家里都是老大。他在家里可不是,他一切行动必须听妈妈的指挥,妈妈是老大。所以他很希望妈妈能离开一段时间,让自己当回老大。他深信,妈妈一离开,自己就是老大。小姨不在话下,跟自己处得像亲姐弟一般好。

  米丁外出期间,米爽是管理宝塔的不二人选。其实也不用怎么管理,不过是每天跟宝塔通个电话,问问学习情况,问问住宿情况,然后周六把宝塔接回家中,打点他洗澡、换衣,给他做些好吃的,周日再把他送回学校。

  米爽是丁克家庭,二人世界,偶尔来客对她的生活是个调剂,再说她无比喜欢宝塔这个外甥,吃的穿的总惦记给他买。若她知道盛广大认为宝塔不够漂亮,非找上门理论不可。

  米丁摸着宝塔的寸头,心里不禁酸楚,儿子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远离他。她嘱咐宝塔把小姨的手机号码记住,如果有事第一时间要找小姨,又多给宝塔留下100元大钞,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宝塔虽然高兴,可心里突然有些不放心。他感觉到妈妈心里有事,甚至猜到是跟盛叔叔闹了别扭,却不知道什么事情。

  要不要问问?

  平时宝塔周六回家,有时是盛广大跟米丁一起去接,有时盛广大会在吃过晚饭后来。这次宝塔没见到盛广大的影子,多少有些意外。宝塔觉得盛广大是个厉害人物,超级帅,身高没问题,就是太帅,什么事情都有办法解决,什么都不怕。就比如上个星期他跟同学打架,被老师告诉米丁以后,米丁跟老师站在一起,说宝塔的不是。盛广大则坚定站在宝塔一边,支持他把同学狠狠踹了一脚的盛举。米丁为此跟盛广大理论起来,说他不该鼓励孩子动粗。

  动粗?盛广大绝对不赞成这个提法:

  这是个超女横行的时代,已经很少见到真正的男生了。男生们从小被教育成规矩的孩子,在学校不得乱说乱动,不能奔跑,挨打不能还手。开什么国际玩笑?再这样老实下去,要呆痴了。没事宝塔!不用跟大人一样思考,小心你变声期延长,青春期缓长。人家都骑到你脖颈子上拉屎了,你还不反击,这是全世界最不正常的事情。给人家打坏了你妈拿钱给人治病,你要关心的是自己别受委屈。别好不容易到了青春期,转眼就更年了,不更年就更性,小心你胡子少、喉结小、留长发、穿花袄……

  盛叔叔真棒!说得句句在理。宝塔崇拜盛广大。

  不过,大人的事最好不问为妙,爸妈离婚后,宝塔悟到了这一点。

  宝塔没问是对的,不是因为问也问不出来,而是因为米丁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总之她脑袋死沉,心情不好,没法再上节目,也没法再在沈州待下去。已经五年没休过假了,这次要好好放松下。她把儿子托付给妹妹米爽,要出去走走。米爽问她去哪里,米丁说正在想,兴许去周庄,那个地方多年前去过一次,没住过,这次如果去,就多住几天。


  周日下午,天气不晴不阴模糊一片,空气不算清新。盛广大比平时起得早,躺在床上给米丁拨电话,还是关机。家里电话依然无人接听。盛广大起身穿上墨绿色格格睡衣,走到露台上透气。昨夜在公司修改设计图纸,傍天亮才回家。他睡得不算踏实,几个梦连在一起做,理不出头绪。

  门窗大开,人在露台,环看周遭,夏末秋初,景色正好,房前屋后掩映的树木枝繁叶茂,五色渐显,甬道上偶有落叶,远不够一脚踩上去沙沙作响的阵候。一楼人家院子里的几棵枣树结的果实倒蛮多,青绿一片。盛广大暗暗觉得住一楼不划算,辛苦一年打理的前庭后院,最终是提供给二楼观赏,因为在二楼的观赏高度比在一楼的观赏角度好。观赏完一楼的枣树,他回神去看自己十八米露台上摆放的几盆花草,米兰已经开出满天星斗一样的黄色小花,几乎是有史以来的最茂盛,盛广大觉得该浇水了,却没动身。米兰旁边是榕树,生得郁郁葱葱,姿态雍容。盛广大想,今年冬天屋里增加一个人,再没地方放置越长越大的米兰和榕树了,落霜前必须全部搬到公司去。

  九月上旬,不知谁养的蛐蛐,亦或是野生的,叫得正欢,一刻不停,叫得人心烦意乱。盛广大进得屋来,把门窗关上,蛐蛐的声音终于小了下去。他简单洗把脸,穿上米白色丝绵衬衫,米黄色棉布裤,盛广大要去米丁家里。往常这个时候,她都在送儿子去学校的路上,马上就该回来了。

  盛广大正要往外走,门铃响起来,是姐姐和邱小丽。周六午后盛广大曾给老家打过电话,说了自己即将结婚的事。虽然他电话里一再强调结婚后还住自己现在的房子,不用怎么收拾,可姐姐傍晚还是来了,搭乘高铁,一路风尘,带着大姐应有的责任和风范。这是盛家盼了十年的大事,老姐代表全家先期到达,组织准备。

  当天晚上,盛广大叫来邱小丽,一起陪姐姐全面视察了自己的住所。这是邱小丽第一次走进盛广大家,二百多米的洋房,通透简约的装修风格,家具色彩柔和,质地考究,邱小丽双眼应接不暇,十分满意。之后,三人一起到喜来登湾仔茶餐厅吃晚饭,两个女人兴奋异常,就着房间布置及婚礼细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姐是个做事仔细的人,拿出笔和纸,边说边记。饭吃完了余兴未了,邱小丽索性请姐姐一同住到她家,要彻夜计划。盛广大说太好了,我晚上要去公司看方案,正愁无法陪姐姐。如今两个女人没等邀唤就一起上门,一定有了什么打算。

  盛广大急着去米丁家里,不想耽搁,希望两个女人别有太多的事情牵绊自己。邱小丽站在姐姐身边,长胳膊长腿,体态柔软修长,虽然年龄不小,可看上去并不显老。有一次盛广大跟米丁聊到邱小丽,说:这厮我服了,总是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你不找她,她永远不找你,就像她一点不需要你似的,从不闹人。米丁当时也感慨,说现在不闹人的女人还真少见。

  如今盛广大拿下了不闹人的邱小丽,米丁却开始闹起来了,明显接力,真叫人心里不畅快。

  邱小丽不明白盛广大缘何不开心,眉头微蹙,心事扶摇,少有的情况,莫非婚前焦虑症?邱小丽算是有经验的人,上次结婚,之前也是慌张急迫,心神不宁,待到婚礼过后,亲友散尽,夜幕降临,一切才安宁下来。看来谁都不例外,结婚焦虑症很普遍啊,连盛广大这样悲喜概不形于色的人也免不了。邱小丽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看着眼前这个悄悄爱了自己十年的男人,想着自己越嫁越好的幸运,只觉得上帝就在身边。盛广大比邱小丽矮半头,这又有什么要紧?以后不穿高跟鞋就是,历史上许多伟人个子都不高。还有新房,其实已经不新,盛广大已经住了几年,也没什么要紧,二百多米够用了,以盛广大的才能和运气,住别墅是小菜一碟,现在不住是不需要,不是住不起。这一点盛广大的姐姐昨晚就有暗示。

  姐姐比盛广大高半头,这个家庭的子女显然长偏了,她是家里的半个母亲,什么事情都抢着做主,大家习惯成自然,由着她发飙。她一进门就跟盛广大说沙发的事,两个女人来时一路商量了,沙发不行了,太旧,要换新的。

  盛广大说换呗,你们去换。

  姐姐说你拿钱啊。

  盛广大不开心地说:我不拿钱。钱要紧着花,差不多就行。我这点钱不禁花。

  话一说完盛广大就后悔了。这是他最常跟项目经理说的话。他心不在焉,习惯成自然。一番话很不好听,姐姐和邱小丽都有些不是心思,邱小丽的眼圈已经红了。盛广大赶紧往回收,说对不起,我误把你们当我的项目经理了,不是那个意思。

  他走进书房写字台,拉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钱,递给邱小丽,说:

  这是十个,你先拿去,把沙发换了。我得出去办点急事,不陪你们了。说完走人,留下两个女人原地莫名其妙。

  没事,结婚焦虑症,举行完婚礼就好了,都这样。姐姐说。


  在米丁的日历中,每周第一天从周日开始。每周日下午三点,她都要准时把儿子宝塔送到远在城外的寄宿学校,然后在下午四点左右,回到家里,开始一周的独居时光。盛广大对此流程熟络在心,因此周日下午四点刚过,盛广大就开车过来了。他买了两个麦当劳板烧鸡腿堡,都是辣味的,买了四瓶沈阳绿牌啤酒,又从电台对面的川味香辣馆要了两个菜,一个毛血旺,一个水煮黑鱼,两个特大号的打包碗放在后车厢里,都是米丁最爱吃的。车厢里弥漫着辣香味道,与皮革味混在一起,真正的五味杂陈。盛广大不想在电话里跟米丁道歉,没有诚意,再说还要请人家主持婚礼,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吃一顿啊。他知道米丁喜欢在家里吃饭,喜欢坐在自家沙发上,光着脚丫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米丁家里窗户紧闭,对讲门铃无人接听。

  这厮!盛广大拿出手机,拨打电话。莫非这厮还在路上?

  手机依然关着。

  盛广大心说老米!你行!够意!人不在家,手机关掉,成心躲我这是!行!我看你躲过十五还能躲过十六,等晚上你上完节目,我自会堵在你单位门口。

  要在单位门口堵米丁的不止盛广大一人,另有电台总编室副主任那连俊,他从周六到周日连续两天没找到米丁,在老友及其儿子媳妇面前跌了一大跤。老友早早请得的婚礼主持人因为米丁中途答应前来主持婚礼而被无辜辞掉,米丁又人间蒸发,无影无踪,婚礼主持只好转交一个头天喝了大酒且经验微薄的年轻人,此君上台后一会说自己是杨磊,一会又说自己是老俄,磕磕绊绊,语不成句,不仅把新娘的名字喊错,还一个趔趄,碰翻台前精心摆放的红酒塔。新娘子脸色阴沉,霜打一般。新郎变饿狼,抓住他脖领子要说法。婚礼现场来宾交头接耳,看尽热闹。那连俊火烧屁股,坐不住板凳,猫在角落里,一张大脸如同猪肝。

  那连俊怒火难平的同时,沈州之声新闻主播孟坚家里早就爆发了超级大战。大战已经爆发两天,争吵彻夜不休,孟坚和老婆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窗户大开,狼烟四起,邻居们侧耳倾听,开心织就八卦网。渐渐的,邻居们纷纷感觉到男声底气明显不足,女人的火气却越来越大。大家暗暗期盼那个倒霉的男主人应该把厨房里的刀具藏好。

  米丁对此全然不晓。傍晚十分,她把车泊在浑河北岸东方威尼斯园区停车场,一个人逆流而上,向着抚州的方向走,然后转身,顺流而下,然后再逆流而上。无论孟坚,还是那连俊,都不在她心里。

  浑河的水很宽厚,跟下游修建了拦水坝有关,跟今年雨水大也有关。米丁知道上游抚州市也在囤积浑河水,硬是在城北囤积出个水岸雅居的模样。这是一条很可怜的河流,本就不宽,加上沿途的围追堵截,一副分裂模样,城外流域斑驳露沙,水流断断续续,一进城里就浑厚起来。今年雨水大,成全了沿岸城市,个个弄出依山傍水的身姿,瞒骗外地人,也骄傲脆弱的城里人。

  米丁想,若自己死了,绝不要骨灰盒什么的,一定要在烧成灰烬后分洒到浑河里,顺流而漂,做个旅行鬼,免得折腾亲人祭拜,耽误工夫。突然,米丁想起海龟。之前QQ上说好今晚六点在新雅麟会面。米丁一度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赴约。见了又能怎样?看不顺眼自不用说,五分钟后就可以随便找个借口闪人,可万一看着顺眼或一见倾心呢?能就此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甚至结婚吗?不能,她禁止自己设想跟海龟睡到一张床上的情形,这个问题不能想。再说,哪儿那么容易就能碰到看着顺眼的人啊!眼下的心情看谁能顺眼啊?米丁决定不去,今天谁也不见,哪都不去。今天属于自己,以后也只属于自己。


  城市的夜晚自有一番繁华,白昼无法比拟,路灯车灯璀璨夺目,珠光宝气,行人匆匆,都有来历,都有奔头。盛广大夹杂在车流中,奋力前行,目的地新雅麟。前天在米丁电脑前的匆匆一瞥,让他知道米丁和海龟四十约好今天在新雅麟见面,时间是晚间六点。

  盛广大要会会这个海龟四十,同时他也安着心要看看米丁如何与野男人约会。原来以为老米三十好几一心带孩子,再没别的心情,没想到已经开始悄悄交友约会了,不认不识的,胆子够大,全忘了在节目中提醒听众别轻易见网友小心上当受骗一套,哼哼!背道而驰的假正经真虚伪变态不检点。

  新雅麟酒店的门童殷勤地把盛广大送上二楼。这个门童是个年轻的老江湖,喜欢所有衣着讲究的人,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衣着是他见过最时尚最讲究的,从不穿西服,每次来衣服不重样,都是市面不常见到的上好面料。好像不仅仅是喜欢,门童有些崇拜盛广大,觉得他虽然个头不高,眼神里却透着一种凌厉的锋芒,不用说话,就有降服人的力量。

  门童纳闷,总一起来的高个女人今天怎么没来?

  同样纳闷的还有二楼服务员。

  盛广大踩着紫色地毯上到二楼。见是老熟人,两个身穿紫色旗袍的女服务员忙迎上前来,又一齐踮脚伸脖往后面瞅。那个喜欢穿牛仔裤的女人通常走在盛广大后面。可是,今天,分明只盛广大一人来。两位老主顾每次来都坐在二楼角落里的双人座,两三样青菜,一人一份木瓜雪蛤,两瓶虎牌啤酒,不算隆重,始终如此。

  先生!酒菜还是那几样吗?一位女服务员甜甜地走到近前,把已经写好的菜品递上。

  别,盛广大说不急,然后安心静坐,不再理会服务员的茫然。

  没到五分钟,一个高大橘色胖子走上来,选了门口一张双人餐桌坐定,一双暴眼不住盯着楼梯看。

  就这个了,没少吃垃圾,一头胖海龟!

  盛广大不动声色,静静坐着,喝着免费茶,盯着敌人。他想象着米丁与橘色胖子若恋爱结婚会是什么样子,胖龟估计一顿能吃十个馒头,衣服也不会好买,搞不好件件都得定做,够忙乎人的。想到胖大海龟坐到他盛广大常坐的沙发上看电视的情景,盛广大的胃开始不舒服。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再想了,不能想象米丁跟胖龟睡到一张床上的情形。盛广大禁止自己想这个问题。

  胖龟干坐一个时辰,脸色越来越难看,打了几次电话未果,终于认定自己被放了鸽子,起身走掉,嘟嘟囔囔。盛广大跟了出去,目送胖龟上了一辆出租,心想米丁够狠,取消约会不通知人家,手机又关掉,害龟久等,没礼貌少教养。

  上得车,盛广大得意洋洋哼起了一曲米丁节目里放送过的老歌旋律:《我一见你就笑》。


  这个时候,浑河北岸公园如果有人,一定会看见一个女人茫然独行。可惜此时此地,除了一个名叫米丁的独行女,再没别人。浓浓的夜色包裹着浑河,两岸白天里所有的沸腾和喧嚣此时都被河水吸纳,与河水一起顺流而西了。

  周围一片安静,死一般。若在平时,米丁断不敢一个人来,今天却不觉得晚,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已经在浑河岸边溜达了好长时间。蚊子不比夏天少,一个个意识到好景不长,使劲浑身解数展示着生之劲道,张牙舞爪,嗡声如山连绵。米丁全然不觉,带着一身蚊咬大包继续走,并不刻意想什么。

  终于走累了,米丁坐回车里。心情平静许多,有些事情想想就想出结果来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就有结果,比如给盛广大主持婚礼这事儿,万万不能。他是谁?凭什么?给他主持婚礼?给他跟邱小丽主持婚礼?美屎他!

  今晚她也不能回家。她知道盛广大准在找她。他以为他是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不再可以,自己不伺候了。今后,绝不。一会回单位,把车停到院里,然后带着已经准备好的行李去单位附近的民俗酒店住一夜,明天一早出发,去周庄。

  米丁在车里呆坐,百无聊赖,打开车载收音机。五年来,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坐在直播间里主持节目,今天不然。今天,她是听众。

  《米丁在线》节目的固定间乐渐渐弱了下来,有人说话了,是杨松。刘璐蕾安排的替班原来是扬松。也只能是杨松,全频率,还就杨松做过类似谈话节目,有与听众聊天的经验。这档节目看似简单,要想做好,实则很难,不仅要考量主持人的反应和智慧,还要考量主持人的阅历和世界观。全频率也就杨松能顶一阵子,但仅仅是顶替,不能指望其他,因为杨松是那样一种主持人,什么节目都能上,上不好,也上不坏,找不到大毛病,也听不出必然当然所以然,如公文写作,没有个性,更无思想可言。

  杨松的节目,米丁勉强听了五分钟。大爷大妈地叫着,看似热情知礼,实则小家子气。拜托这是广播,又不是社区街道。米丁很不受用,有一搭无一状地调着台,卖药的,又是卖药的,还是卖药的,这个是评书,怪闹的。她想找一家放送音乐的频率,车载CD里的老歌都听腻歪了。

  一个低沉的女声出现了,是省台盛京频率晚间谈话节目主持人沈明,米丁的竞争对手,虽然从未赢过米丁,却一直坚持着,是个战士。如果说米丁的主持风格是明快、机智,富于哲理的话,那么沈明的风格则是亲切如妈,体贴如姐,比较传统那种。一个人一种审美标准,也许杨松就是学习了人家,只是没学到位,或者学过了头。

  因为两个人的节目都是晚间九点播出,时长都是一小时,所以米丁一直没有太多机会收听沈明。同类节目,同是女主持,米丁很好奇,决定听下去,不是以同行的身份,而是以听众的角度,再说,这夜晚太孤独、太寂寞了些。

  沈明正在给一个出走女学生讲道理: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冲动,要知道冲动是魔鬼。你应该想想,妈妈养你那么大,容易吗?妈妈一定吃了不少辛苦,你不妨回忆一下。

  女学生哭了起来,说妈妈带她的确很辛苦。

  所以呀,沈明说,你一定要理解妈妈希望你好好学习、出人头地的心情。放下电话就回家吧,总住在同学家里不是那么回事。回到家里,跟妈妈陪个不是,好好听妈妈话,要知道,她一切都是为你好……

  “老祖母都是为你好!”米丁想起越剧《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唱腔。


  北京时间二十一点整,盛广大把车停在米丁单位附近,惯性打开收音机,收听《米丁在线》。

  不是米丁的声音,一个叫杨松的软绵绵的男人在说话。盛广大猛然一惊:出事了。五年来,这个时间,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都是米丁的声音,除非他有要事脱不开身,即便周六米丁休息,同一时间播放的也是由魏潇颖精心编辑的《米丁在线》一周精华荟萃,也是米丁的声音。盛广大锁定频率,锁定时间,只要打开收音机,听到的就是米丁的声音。这个时间这个波段是不应该出现其他声音的。出了什么情况?米丁病了?出事了?

  一定是出事了。

  盛广大没时间去想,急切切把车开到金水花城。也许米丁闹肚子闹大发了,很严重,上不了班。难怪没赴海龟的约会。这厮!

  米丁家的窗户是黑的,门铃无人接听,手机依然关着。盛广大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长这么大,第二次有了找不到北的感觉。第一次是十年前得知邱小丽即将结婚的消息,自己在浑河岸边徘徊往复。

  邱小丽打来电话,问他今晚去不去她哪里?当然不去,米丁出事了,他哪里都不能去。姐姐来过一次电话,说沙发买好了,得一周后才能送过来。他说什么时候送来都行,无所谓。姐姐说你话怎么这么说,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能什么时候送来都无所谓呢?太难听!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末了,姐姐让他好好待邱小丽,说邱小丽不容易,等他等了这么多年。

  放下电话,盛广大苦笑不已。说不定谁等谁呢。

  心里越烦事儿越多。公司冯经理来电话,为侄女求情。冯经理的侄女冯璐瑶半年前来公司做设计师,一周前给客户设计家装方案时,拿出的效果图不是原创,而是从网络下载的通用方案,犯了盛广大的大忌。无论在锦城还是在沈州,盛广大一直坚持审查每一张设计图纸,他要求设计师们坚持原创,为客户量身定做,突出个性风格,且亲自修改,把自己的美术功底融入每一张设计图里。这一点,恰是其他同业不能比拟的。因此,当盛广大看到冯璐瑶的通用设计图时,勃然大怒,当即宣布开除冯璐瑶,没给对方一点机会,也没给冯经理一点面子。

  冯经理在打理公司业务方面劳苦功高,也正因为他特别出色,盛广大才有许多闲心办闲事。两人交情也好,几年来彼此信任,从未有过分歧。但交情归交情,规矩是规矩。冯经理请求盛广大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再给冯璐瑶一次机会,留下这个已经悔恨透顶的孩子。盛广大阴沉沉地说了声绝对不可以,临了,他告诉冯经理,以后不要再提冯璐瑶的事情。“谁提谁走人”,他说。

  盛广大坚持原则的结果冯经理已经料到,只是拧不过哥哥嫂子的面子,不得不替冯璐瑶再努力一次,但盛广大语气严重,不容分说。他心里很是不快,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汇报最新成绩,说傍晚时分又拿下两单,不过都是家庭装修,没有大工程。装修旺季,一天累计签单十五份,又是周日,成绩不算赖。冯经理希望得到盛广大的赞扬,但盛广大只是“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不上节目,也没在家,米丁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车祸?盛广大不敢想。或许米丁还在生自己的气?不该呀,不就是吃了她的辣味汉堡吗,今天买了两个送她。或是怪自己看她网聊?反对她去新雅麟?阻止她约会男人?谁让她那么长时间不理人,是她无理在先。盛广大心神不宁,再次打开车载收音机,《米丁在线》仍在进行,杨松正大爷长大爷短地说着。就算生气,也不能不上节目啊!莫非米丁有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盛广大开始担心起来。


  米丁失踪了,从盛广大眼前消失了。早些年他辛苦遭逢担心失去邱小丽,担心失去大客户,担心过许多东西,唯独没担心过失去米丁。米丁的失踪让盛广大措手不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信任同样也是最了解自己的女人真的失踪了,自己将重返孤独,甚至一无所有。许多年来,他苛刻地分配他的信任和亲切,身边人对他的生活尤其是感情几乎一无所知。单位是单位,家是家。可是家人对他也一无所知。就拿他姐姐来说,几天前听说弟弟结婚,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之前,无论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看,全家人都以为他是独身主义。只有米丁,对他无所不知。

  现在,这个对自己无所不知的女人失踪了,而自己竟无从查找。盛广大责备自己这些年枉跟米丁哥们儿一场,竟然没有米丁家人的联系方式,遇有事情不知道去哪里寻他们。

  盛广大情绪烦乱,下意识调台,把车载收音机按键敲得噼啪响。他下意识搜索,希望从哪个角落搜到米丁,搜到那个他听了四年的清爽声音。他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自己将会怎样。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米丁的声音。

  ……

  是的,我想点播《永隔一江水》,最好是许巍唱的,周云蓬也行。

  是米丁。虽然声音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但肯定是米丁。盛广大长出一口气,浑身瘫软下来。终于找到她了。

  这位听友!我们不是点歌节目啊,您现在收听的是《盛京夜话》,我是沈明。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我就想听听这首歌曲,可不可以?今天的日子对我来说很特别。


  没错,是米丁。盛广大进一步肯定。可是,今天有什么特别?我怎么不知道?


  好的,这位听友!我帮你找找看,看看我们的资料库里有没有,如果库里没有,我再去百度搜搜好吗?

  谢谢!我今天就想听这首歌曲……王洛宾真是了不起。

  能说说你为什么想听这首歌曲吗?

  嗯……这首歌,唱的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永远隔着什么,绝对走不到一起。

  是吗?怎么这么想?

  嗯……现实中,每个人都有两份职业,一份是自己的工作,养家糊口那种;一份是他人生活的评论者,用以观照自己的心情自己的路。我还有第三份工作,我是职业倾听者。

  哈哈!跟我一样啊。我的职业也是倾听,我现在不就在倾听你吗?

  不一样。你的倾听是一次性,听的是横断面,我不是……我倾听了四年,听的是全部和所有。我的倾听对我来说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

  怎么个倾听法,能告诉我和收音机前的听众吗?

  嗯……曾经,有个人,我们关系很好,每天都通电话,一个星期见几面,或者他来我家,或者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他把他所有的事情讲给我,包括他最隐秘的私生活,嗯……是那些……不能说给任何人听的事情,都讲给我。

  是个男人?

  男人。

  米丁的声音明显颤抖。盛广大猛地意识到米丁在说自己。

  你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原来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亲人的程度,因为我感觉到他离不开我,实话说我也离不开他。这几天我才渐渐清醒,我们仅仅是普通朋友关系……永隔一江水。他就要结婚了,他请我……嗯……当婚礼司仪。我没答应。

  你们的关系……嗯……亲密到什么程度?是情人吗?

  哈哈!不是,我们什么都不是。最亲密的一次是去年下雪,开不了车,他牵着我的手步行送我回家,就这么简单。

  他要结婚了,你很伤心?

  有点。

  为什么不告诉对方你的伤心?

  不能。他正忙着婚礼呢。再说,他结婚而我伤心,没有道理。他知道会笑我的。这些年,他一直等着这场婚礼。他爱谁,为什么爱,他的整个恋爱过程我都知道,我也一直在鼓励他。他没瞒我,他什么事情都不瞒我。我想我没有理由伤心。所以他最初打电话告诉我他要结婚时我第一时间是替他高兴,那时还没伤心……是渐渐的失落,然后伤心,越来越伤心。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拿我当哥们儿,不会想到我伤心。他会笑话我的。我们什么也不是,就是哥们儿。在他眼里我专职倾听,虽然总在一起,但都是他说我听,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我除了倾听,也从未向他表示过什么,没为他做过什么。他可能很信任我,全世界他可能最信任我。但不爱我。

  你爱他?

  不知道,可能。说实话,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了?

  可能。

  他结婚以后会改变对你的信任吗?你可以继续倾听啊!

  不一样了。他过去在讲述时是属于我的,将来他会渐渐属于他妻子,他会有新的倾听者。

  你将失业?

  也可以这么说。我也不想再听了。最近几年,我是在倾听中过来的,听他说,听他说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没给自己留余地,这让我越想越寂寞,伤心极了。

  你在倾听的时候融入了那个男人的生活,是吗?

  是。

  他是干什么的?他的生活状态吸引了你是不是?

  嗯……也不是,他是私企老板,他的生活状态一塌糊涂……很不检点……荒唐,甚至可以说糜烂。

  糜烂?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吸引你?你应该远离才对,远离他,去寻求高尚、高品质的人。

  是,话是这样说,可有时候,我这样想,生活不仅需要高尚高品质,也需要一点荒唐和糜烂,人性使然。我跟自己说人人都不完美,都有弱点,有些缺点可以忽视,有些事情可以理解,有些人可以原谅。

  你连他的荒唐和糜烂都能原谅,还为此痛苦,我觉得不值。他的身份吸引你吧?他是不是很有钱?

  我从未想过他的钱。我不缺钱花。

  长得帅?

  也不,一般人,比我还矮。

  没什么优点啊!

  没有。

  什么优点没有,生活还糜烂。你图他什么?

  说不好。我很茫然。

  不再倾听,或者说离开他,你对此很痛苦,对吗?

  对!


  米丁开始抽泣:总有人说作恶多端的人将来会下地狱,但老实本分的人现在就在地狱生活着。

  我敢肯定你爱上了你的朋友。

  米丁继续抽泣:可能吧,原来不觉得。他跟好多女人有关系,我都不觉得怎么着,可能下意识里觉得他无论怎样都是属于我的,他毕竟没结婚。一听到他要结婚,我才开始受不了,觉得心被挖空了,魂不附体。

  他爱你吗?一个要结婚的人能爱你吗?

  不,他不爱我。我知道,他仅仅是信任我,或者习惯跟我说话。

  他能离开你吗?你离开他,他会不会难过?

  不会的,他有很多女人。

  既然这样,你就别伤心了,一个生活糜烂的人,又马上要结婚了,没什么可惜的。别难过,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也是这样想。

  嗯!这位听友!你打电话给我,是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是吗?

  是。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找个倾听者?

  是。

  以后想怎么办?

  离开。

  离开?怎么离?

  先去外地呆一阵子,以后再说以后的。

  歌曲找到了,放给你听吗?

  放吧。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齐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在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在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

  波浪追逐波浪,寒鸭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谁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在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在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歌声响起,盛广大脑袋一片空白。此刻,他已离开米丁的家,回到电台旁边胡同口的一棵老树下。路灯幽暗,行人寥寥。

  他从未想过米丁跟自己是什么关系,没想过米丁对自己是什么情感。自己呢,自己对米丁又是怎样一种情感?爱她吗?原来米丁不愿自己结婚,可是,这个傻瓜从未跟自己说过呀。自己爱米丁吗?不知道,从未想过。

  但是,如果生活里没有米丁,结了婚又有什么意义?她居然想离开,她要去哪里?没错!的确隔着一江水。不然怎么这么多年不把父母妹妹电话给我,让我在第一时间可以找到你?别以为你什么都对,错误都是别人的,什么叫荒唐?你米丁才荒唐。喜欢人家又不说,人家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姐姐!那么大腕的主持人,你得主动才行知道不?

  是离开沈州吗?去外地?去哪里?去多久?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心里还有别人吗?难道我盛广大真的一点优点都没有?说话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太不够哥们儿意思了吧!

  盛广大拨打米丁电话。依然关机。他拨通《米丁在线》导播间的电话,自动接听系统接收了电话,然后是漫长等待,等了半天不见活人来接。他按断信号,几近崩溃。

  十年前,盛广大孤独一人徘徊在浑河岸边有心自杀,是米丁的声音唤回了他生的希望。十年后的今天,米丁的声音却把盛广大推向孤独的深渊。他瘫倒在座椅上,两眼浑浊,怔怔地盯着米色车顶棚,思绪翻滚。

  他没看见米丁的车驶进电台大门。

  米丁把车开进院里,停在停车场最里端的角落里,拿出拎包和一个拉杆箱,锁好车,走出大门。过马路东走二百米,就是民俗商务酒店,一个老四星。她今天晚间的住所。

  刚才,她在竞争对手的节目里一吐为快,心情放松许多。

  民俗商务酒店大堂值班长是个长腰身的姑娘,拿着米丁递过来的身份证看了又看,心里暗笑,这年头人们真是难懂,明明是沈州的身份证,偏偏要住酒店,钱多烧的。不过奇怪,最近持本城身份证住店的越来越多,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盛广大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魏潇颖。他先打114查号台询问浑河之声办公电话,然后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魏潇颖知道盛广大,知道盛广大是赫赫有名的盛大家装公司老板——白瞎学过四年油画,还知道盛广大通过米丁一年给电台投放四十万元广告,米丁可得五万元提成。米丁说过,最初,她要把提成返给盛广大,无奈盛广大死活不收,威胁说若那样,他就不投广告了,还要米丁承担公司业务因此下滑的责任。神经病,忒霸道,米丁这样评价盛广大。

  嗯!不错的男人,五官端正没毛病,鼻子很高很漂亮,就是个头矮了些,撑死一米六五。魏潇颖想起,去年沈州下大暴雪的那天晚上,本来自己已经说服米丁当晚住在单位宿舍,没想到米丁下了节目刚刚走出直播间,就接到盛广大的电话,说在门口等着呢,说大雪封路,车不能开,他要步行送米丁回家。果然那晚,盛广大一路挽着米丁,在大雪中吱吱嘎嘎走了回去,天知道两人走了多久,真挺哥们儿的。

  不过眼下他可不太有礼貌。

  米丁去那儿了?盛广大张口就问,没有起码的寒暄。

  休假了。

  休什么假?休多长时间?跟你们台长请假了吗?听众怎么想?

  真搞!魏潇颖觉得盛广大果真精神病。管得太宽了吧?当然跟台长请假了,像米丁这样的人物,不跟台长请假,谁敢放她走?收听率跌下来谁负责?

  单位的事情,自有单位的规矩。你放心好了。至于上哪儿,那是米姐自己的事,恕不奉告。

  你这人,真奇怪。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米丁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她去哪儿了有什么要紧?

  最好的朋友怎么不知道米姐去了哪里?真搞!

  我这两天忙,手机忘开了。她肯定没找到我。求你了……

  语气终于缓和下来,调值也降了下来,一副霜打的样子。

  我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说是什么华东水乡。

  要去多久?

  不知道,请了半个月假。

  天!半个月!


  尾声


  太阳十足,世界被晒蔫了。单身男女蔫得格外厉害。

  独自带着儿子过日子的单身女人米丁浑身的水份似乎都被抽干,浑身干瘪地走在水乡周庄的胡同里,既没感觉到清润的水份,也没体会到盼望已久的古韵风情。她独自一人在异乡,早出晚归,无目的行走,穿街,过桥,临水,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周遭游客的喧哗热闹丝毫没有感染她。手机关掉,世界停摆。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盛广大闪亮出场之前,她的感情生活一直单纯而自足,除了日常工作伙伴以外,她还有几个要好同学,大家极有分寸地聚合,差不多一个月见上一次,均匀地分享生活体会。更多时间她则陷入对儿子的养育之中,琐碎且安静,无需其他。太阳每天都一样。

  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啊!她内心不禁一次次慨叹。

  天色渐晚,太阳偏西,米丁结束了长达一天的盲目行走。许多地方不知走过多少遍了。她往回走,裤兜揣着酒店房卡和一点零钱,手里拿着一袋方便面,那是她的晚餐,天天如此。

  她没看见如家酒店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以往她在一百个一万个人当中一眼就能认出的人。此人名叫盛广大,面孔黢黑,穿着一件穿了不止一周的花色T恤,在骄阳九月天里臭烘烘地坐在水泥台阶上等待米丁。

  之前,盛广大在华东一带去过五个水乡,西塘,乌镇,南浔,甪直,同里,最后一个是周庄。来周庄之前,他想过,如果周庄再找不到,他就去内蒙。有一个夏夜,米丁对他说将来有一天要去内蒙住上一个时期。盛广大想,如果周庄无果,就去内蒙,他要翻遍大草原的每一寸土地,直到把米丁挖回来。只要米丁回来,她可以不当倾听者,他可以发誓不再说话,对!由她说话,他来倾听。他要告诉米丁,他已经彻底跟陈茜、汤可依说再见了,与邱小丽的婚约当然也解除了。不过,之前预订的隆鑫酒店婚礼宴会厅还留着,他跟酒店经理推迟了举办婚礼的时间,至于什么时候举办,得由米丁来定,他要娶米丁,娶这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他不能没有他,就像她不能没有他一样。

  盛广大看到米丁走过来,穿着一件邹巴巴的黑棉T恤,一条浑酱酱的牛仔裤,目视前方,两眼直勾勾,没看见自己,没看任何人。盛广大一动没动,任米丁从身边走过,走进门里。他起身跟进去,跟着米丁进了电梯,电梯里三五个人,米丁谁都不瞅,盯着显示盘,眼睛死鱼样。中间电梯地震样晃动一下,别人都惊恐失措,惟独米丁面不改色,视死如归。

  这厮真个死心眼!看都不看我,盛广大心里暗骂。这厮还是个缺心眼,总是晚一步:他喜欢别人时,她认识他;他追逐别人时,她倾听他;他胡闹时,她关注他;他失败时,她守候他;他计划结婚时,她喜欢他;他喜欢她时,她逃离他;他找到她时,她已经形同骷髅了。不过不要紧,上天仁慈,最终让他找到了她。盛广大发誓不再离开米丁。他俩早该彼此拥有,天意使然。

  米丁拿出门卡,打开房门,在推门进屋的一瞬间,盛广大箭步跟进,从后面一把拥住米丁。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