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阳台的花盆里,飞来几颗蒲公英的种子,春天一来,就开花了。

  有时候闲了,会坐在阳台上喝喝啤酒,偶尔看见它们,就开心些似的,也学人家温柔的说:穿黄短裙的姑娘们,你们好啊,哈哈,看她们几个摇啊摇的,仿佛争着向俺致意。可我不能唱歌给他们听,因为我的朋友说过,我的气息能让一朵花枯萎。

  想起少年时,来南阳的第一个春天,就是这样的花,开在小路边,那时候,我注意它只是因为听说,它可以治病,治什么病我忘了,但还是很喜欢看到它,看到它就象看到了一种好人,喜庆、亲切的感觉。我妈也喜欢这种花,常常挖来给我们泡茶喝,我惊异的看着它的根,那样娇艳的花朵下面,居然有那样深沉而粗长的根,真是美女哲学家。

  我家里最美最美的美女是我的老妈,她懂得很多很多。她告诉我,怎样挑水才不至于晃得站不住;她知道,怎样把一群鸭子哄到她安排好的地方下蛋;她看得懂天气,明白一朵云会在什么时候变成雨;她会说好几个地方的方言,到哪里都可以装得像本地人;当她把鸡蛋外面包上石灰,使它变成晶莹透亮的宝石时,我觉得她的知识已经达到了我不能想象的地步。

  人没十全十美,妈妈那么美,却不懂得爱护一朵花,不懂得花是为自己开,而不是让我们泡茶的。常常见她把一棵棵蒲公英挖出来,用袋子装走,说是要给孩子们预防病。每当这个时候,妹妹就会抢救几朵下来,自己戴,或者插到瓶子里,结果,那几朵却成了最最悲惨的几个,不到一天就衰败而枯萎了,我们便扔了它,它给我们美丽,我们给它死亡。

  后来,偶尔的夜里,看老妈年轻时绣过的花,莲、菊、牡丹,也有蒲公英呢。我说,没想到呢,你还长着一双艺术的手。她拿过来看了看,又看了看说,那时候一夜能挣五块钱。哈,你知道这个花骨朵怎么来的吗,有次太困了,扎了手,一滴血滴在布板上,洗不掉啊,我就在那里绣了一朵没有开的蒲公英,我看着那朵红色的蒲公英,仿佛听到了它夜里瑟瑟开放的声音,那样奇异而怯怯的开放着,童真而另类。现在妈老了,因为眼睛不好使,再也无法绣一朵花了,也不用绣一朵花了,我们都能挣钱了,过年时每个人给她两千用。妈妈给我们钱,我们也给妈妈钱。而她年轻的样子,再也没有人给她了。

  记得从前,因为出事,她看到警车就怕,每次警察到店里吃饭,她就赶快让我回去,或者挡住我,那样的紧张而徒劳,那一个春天,她一下子老了,像插到瓶子里的蒲公英。

  美丽蒲公英。

  你到我的阳台上,拍张照片吧。我不懂什么艺术,你拍下它,我看了像就行了,就像我对你讲的故事,你觉得真实,就行了。它真的很好看,我是最近才发现的,很多事情,我都是最近才懂得的。当我懂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种子,母亲老了,可能以后再也没有她了,我有的,是飞,无定的,只有上天来安排的一场不归的飞。你拍一张照片吧,寄给我,我要看着一株蒲公英最后的聚会,我要看临行时他们与枯萎的母亲最后的留念,我要看她细弱的手臂,怎样撑起金色年华。

  有一个歌手叫韩红,写了一首歌叫《天亮了》。一个喧嚣的夜里,我在新回归的演艺酒吧听到了这首歌——“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听着听着就想了好多,想到了歌里唱的那个故事,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在揽车坠落的瞬间,把孩子托到了山梁上,自己却掉了下去,用生命的枯萎,换来了小生命的盛开,多像一株蒲公英,我想起来盛开在记忆里的蒲公英的样子,它葡伏在地上,像被沉重的现实压着的母亲,坠落在现实凡俗世界里的母亲,用细的手臂,举起自己的花——自己的孩子,举到无边无际的灿烂里。当花朵成熟的时候,学会在世间悬崖峭壁找到自己的降落伞时,学会了飞翔的时候,它却枯萎了。

  现在我的阳台上,没有了蒲公英,只剩下几株枯草,我对朋友说,那是蒲公英。他们笑,说,那是枯草。哎,是枯草就是枯草吧,所有死去的生命,最后都是一个样子。不一样的,是那些飞翔的,随着尘世的风到处流浪的蒲公英。他们飘啊,飘啊,飘在我们不知道的岁月和世界里,有的开在草原,有的开在山谷,有的可能飘到了水泥地上,有的可能随哪个小河,到大海里去了。飘到哪里,便有各自的命运和样子,而我,飘到了你们面前,用一只小小的笔,画一朵花给你,虽然不那么芬芳,但还是会有母亲的气息的,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永远不能没有母亲而独自长大。

  无论飞到了哪里,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仍然在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而我永远没有飞出母亲慈爱的目光。就像久远的时间光年深处的星星,她们也在飞,

  飞到每一个我们无法幻想的地方,却无法飞出这无涯的天——看到了星星我想起了宇宙起源的种种猜想,我想,宇宙,也是一个大的蒲公英吧,开始是一朵花,是在一起的,后来,成熟了,一阵风,就飞散了,才有了这满天的美丽。而所有的飞翔背后,是谁,因为枯萎而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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