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转眼元旦已过,离春节的日子屈指可数。不知谁家喜事将近还是盼节心切,竟在晌午时分点燃了炮竹。
   “老婆,午饭别等我了……”话未说完,电话那端便没了声响。好个挨千刀的,又留我孤家寡人一个?我恨恨地呸了一口。以往粘得像口香糖的儿女,此时有半个月没回家啦。旮旯处的狗棚也是空空如也,我那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嗷,被人盗去足有两个月了吧?我一边掐着手指,一边从冰箱里取出馒头。“咦,真晦气,喝口凉水都塞牙。”我皱起眉头,将发粘的馒头丢向街头的垃圾箱。
   当我走出超市门口,忽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贪婪得啃着什么,像条饿狼。“嗨,艳春别吃,那馍馊啦!”我一边吆喝着,一边跑向她。“嘿嘿……”她嘿嘿笑着,将满脸的褶皱绽放成花儿,花儿深处一道疤痕像条毛毛虫亦随之蠕动。“拿去,吃吧!”话音未落,手心里的两个馒头竟被其夺了过去。“嗯……谢……”她支吾着,转眼不见了踪影。此时太阳已爬上头顶,照得柏油路金灿灿地发亮。阳光下,她的背影愈显单薄,粉嫩色的小棉袄紧绷在身上,道袍似的裤子被她高高扎起,露出一段脚脖,已脱了皮的雪地靴大的像小船。“不知这傻子命硬、还是命苦,竟靠人人跑、靠山山倒。如今爹又瘫了,终年住在大妹家。”邻家李婶咂着嘴,“屋漏偏逢连阴雨,前两年,大哥刚给阎王去办差,大嫂就脚底抹油……”这女人摸着六个月身孕般的肚腩,戛然而止。“怎么讲?”我瞪大眼睛。“哈哈,这婆娘改嫁啦!”她一拍大腿,露出高高的牙床。“后来呢?”我拉住她的手,像极了事婆。
   “后来,她的弟妹也拍拍屁股去了北京城。哎,这下可难为了小兄弟——除了满世界打工,还得照顾一家老小……”李婶说着说着眼睛湿润起来。“好在傻艳春有街坊四邻帮衬着,东家赏碗饭、西家管衣穿。”女人嘴角渐渐上扬起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嗷,想当年的艳春可是她爹娘手心里的宝。”女人呶呶哝嘴、拍拍磨盘似的屁股,扭秧歌似的走开了。是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叹了口气,眼睛竟模糊起来……
   十六年前,年味还未走远,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仍萦绕于耳畔。不满周岁的丫头中邪似的哭个不停,甚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宝贝不哭,我们去诊所,好不好?”我吻着她发烫的额头。其实,这所谓的诊所无非是赤脚医生自家的院落。只是这院落要气派一些:高高的屋脊、红瓦灰墙,标准的四合院将栽满果树的天井围于中央;乌黑的大铁门前矗立着一对石狮,那对彼此相望的石狮子被雕刻得惟妙惟肖。待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近院落时,那大铁门正虚掩着,通过铁门的缝隙透出一缕光亮。四爷在吗?我推开门,谁知竟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难怪老祖宗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呸呸,枉费你披着人皮,竟生出毒蝎的心肠。”堂屋传出女人的怒吼,紧接着锅、碗、瓢、盆应声落地,瓷器碎裂的声音扎疼人的心。猛然,朱红色的屋门被人撞开,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闯了出来,只见她踉踉跄跄地奔向果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轮上弦月正跨上树梢,穿过枝杈撒下斑驳的光。或许女人穿得太单薄,只见她抖成一团恰似冬风中的枯叶。
   “春儿娘,披上棉袄。”一个瘦高的汉子跨出门槛,只见他浓眉大眼、国字型的脸。“傻婆娘,世上哪个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呢?二十多年来,就是一块石头,也被我们捂热了啊。”说罢,他转过身去擦拭着眼角。定睛观瞧,此人正是小院的主人——人称“赛华佗”的四爷。“春儿娘,我们还能照料春儿多久呢,她迟早成为儿孙的累赘……”四爷有点哽咽,将棉衣披在女人身上。“放你娘的屁,只要老娘一天不死,看谁敢碰春儿一根毫毛?”猛然那女人歇斯底里的耍起泼来。
   春儿?是人们口中的傻艳春么?那个有些痴傻的老姑娘?我咬着嘴唇,暗自思量。“放心吧,傻婆娘,没人能伤到春儿,我发誓。”四爷举着两根手指。纵然月光朦胧,但依稀辨得出女人年轻时是个标准的美人……
   “四爷好,四奶奶好!”我有点手足无措,好像做了回无聊的看客。“哎,让你见笑了,丫头。”四爷尴尬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口。“孩子好像烧得不轻,气管与肺都有点炎症。”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把着丫头的脉搏并皱紧了眉头。
   不一会,丫头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我和四奶奶一个摁头、一个抓脚,将小人儿五花大绑似的摁在条桌上。好在四爷医道高超,不消片刻丫头的头顶便挂起了吊瓶。“失陪了,丫头,我还有急诊。”四爷话音刚落,便跨上摩托车一溜烟似的不见了踪影。输液室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液体也滴滴答答地注入血管。此时的丫头睡得正酣,小小的脸颊涨得通红。输液室的中央有台大型的采暖炉,炭块儿正哧哧地吐着火苗。雪白的墙壁上挂满锦旗或牌匾,“妙手回春”这几个金字熠熠发光。一架醒目的镜框挂在牌匾下方,里面的照片已褪去了颜色。待我再走近些,才发现照片的中央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周围则站满高矮不齐的小孩。
   “这是我们家的全家福,都成老古董啦!”四奶奶嘿嘿地笑着。“哈哈,郎才女貌么。四奶奶,这些孩子都是你家的么?”我张大了嘴巴。三奶奶有点羞涩地点着头:“不怕丫头笑话,想当年我嫁给你四爷时,暗自还庆幸了一阵子——好歹咱也找个秀才不是?谁知这小白脸竟似绣花枕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什么脏活、累活都得我自己干。”四奶奶撇了撇嘴。“那时的人们哪懂什么计划生育?女人们的裤腰一解开,就系不上啦!”骤然她涨红了脸,忙用手掌捂住了嘴唇。“你看,这是我家艳冬、艳春、艳夏、还有艳秋。”她指着那几个孩子依次念叨着。“那两个男孩,一个艳夏,一个艳冬?这名字起的有点奇葩。”我坏坏地笑着。“哈哈哈,谁说不是呢?人家的孩子叫什么七狼八虎,你四爷偏偏起这几个名字,真似蝎子耙耙——独(毒)一份。”四奶奶一脸的不屑。“嘿嘿……宝嗷……”忽然,身后传来呜呜呀呀地声音,忽见一人正趴在丫头旁边摸索起来。
   我的天,她就是那个傻艳春?“住手,你在做什么?”我一个箭步将她推了出去。“春儿,不许碰宝宝,宝宝睡了。”四奶奶一脸绯红地将她拉进怀里,笑得很牵强。“对不起丫头,让你受惊了,我们春儿只是喜欢孩子。”四奶奶咬着嘴唇,用手指捋着艳春的刘海。“这是春姑姑?”我弱弱地问着。其实,细看眼前这傻子长得并不丑,白皙的肌肤、瓜子脸,柳叶眉儿、丹凤眼,贵人似的大蒜鼻小,一张小嘴红艳艳的恰是樱桃。“是啊,这就是我那可怜的春儿。”四奶奶长叹一声。“不怕你笑话,刚才我们吵架就是为了她。”四奶奶有些激动,搂着艳春的手开始发抖。“不知哪个狗日的给你四爷传话,要我们把春儿献给什么机构,人家就赏我们一大笔钱。”四奶奶吐了几口唾沫,“你说这是谁的主意,缺了八辈子的大德。我家春儿是猪还是牛,让人家开膛破肚?”四奶奶说着说着,眼泪再次滑落。“啊啊……娘……”艳春一时不知所措,伸出双手在四奶奶脸上摸索起来。
   “好闺女,不怕啊,娘在这呢!”四奶奶拍打着艳春的后背,像哄一个婴儿。石英钟依旧滴滴答答地走着,风儿敲打窗棂发出啪啪的声响。当我们走出屋门时,皎洁的月光撒了一地,像层霜雪,只是风儿更大了些,枯枝摇曳、残叶起舞。我敞开衣襟,将丫头裹得更紧一些。“嗯嗯……宝……”忽然艳春追了出来,手里摇晃着一条毛毯。“呵呵,你看,我家闺女心善着哩!”四奶奶笑得灿烂。“嗯嗯……宝……”艳春一把将毛毯塞进我的怀里,然后嘿嘿地笑着,露出整齐的牙口。不远处,一抹光亮倏地升入高空,啪的一声响彻了天宇,随之灿烂的烟花徐徐绽放。“呵呵,好看吧,春?”四奶奶搂着艳春,我抱着丫头都痴痴地看着,彼此溢满了幸福。
   后来,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公办的诊所犹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人称赛华佗的四爷能治人家病,却治不好自己的命。”“谁说不是呢?听说脑子被驴踢了似的,成天迷迷糊糊的。”“你们懂什么?济南府的教授说他得了小脑萎缩”……顿时间满城风雨。时光的年轮转过一圈又一圈,丫头慢慢长大了,儿子也相继出生。不知这小家伙是病猫转世,还是林妹妹投胎——成天娇娇弱弱的。无人考究那些传言是真是伪,至少四爷的诊所我们再没去过。逝者如斯,赵四爷的门前更加冷清起来,阳光尚好时,时常看到四爷坐在石狮子前,眼里浸满寂寥。
   我们村很小——小到村东头放个屁,村西头都能听到声响。“不得了啦,大伙快去赵四爷家看看吧,出人命啦!”忽然有一天,这条新闻又不胫而走,从街头传到巷尾。
   “妈妈,我们也去看热闹,好不好?”儿子呼哧呼哧地跑来,不由分说拉我便跑。等我们赶到时,那个院落已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一会儿,几个神情沮丧的护士将空荡荡的担架丢进救护车,全副武装的医生更是冷着脸,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的天嗷,午饭前春儿娘还好端端的呢,咋说没就没了呢?”赵四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撕扯着头发。“心梗!”那医生丢下这两个字,头也不回的走了。随着警笛的远去,人们依旧在梦中。是的,一向壮的跟牛似的四奶奶咋说死就死了呢?
   接下来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该置办灵堂的置办灵堂、该吊唁的吊唁、甚至该哭娘的哭娘……四奶奶的丧事亦办的格外隆重,用四爷话说——四奶奶没来得及享福,死,必须死的体面。几乎所有人都浸在悲痛之中,你听,儿女们哭得惊天动地,唢呐也被吹得响彻云霄。只有一人,始终嘿嘿的笑着,她拍着手儿、跳着脚儿跟着吹手们追个不停。“造孽嗷,难怪四奶奶死不瞑目,没了娘这护身符,傻艳春可咋活?”女人们窃窃私语,不停的抹着眼泪。“嘘!”艳春用手摁住嘴唇,向人们使着颜色。只见她再次坐回四奶奶身旁,依旧拉着四奶奶的手,依旧将脸贴在上面。“嗯嗯,娘。”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一边伸出手来去拽披在死者身上的黄布。“春乖嗷,娘睡着了,娘怕冷!”四爷哽咽着,拉住她的手。“嗯嗯,娘,冷。”傻艳春眼里依旧浸满温柔。夜深了,所有人都相继离开,除了艳春。“丫头,这辈子,我救人无数,唯独愧对春儿!”四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眼里浸满哀伤。“那年我出诊,彻夜未归,谁知春儿高烧不退,最后竟引发了大脑炎。”四爷鼻涕眼泪一同泄下。“嗯,春,乖!”艳春伸出手指擦拭着。此刻,我竟无语,眼前一幕竟如此熟悉,只是主人公不再雷同。
   窗外,依旧月光如水。一阵风儿飘来,携带着苹果儿的馨香。院内那些果实已压弯了枝杈,秋风吹过,那果儿被碰撞得沙沙作响。偶尔,一两枚红透了的果子落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嘿嘿,给。”不知何时,艳春递来几个红艳艳的果子,笑得很灿烂恰似十年前。
   “入殓喽!”不知谁大吼一声。“吱――吖吖――”随着棺椁盖被人艰难推开,惊天动地的哭声刹那响起,披麻戴孝的人们像花脸登场似的亮开了嗓,紧接着那些男人们挽胳膊、捋袖子,慢慢向四奶奶走来,一副挥刀霍霍向猪羊的气势。那些爱嚼舌根的婆姨们都闭紧了嘴巴或涨红了脸,个个削尖了脑壳似的向里钻。
   “——啊——”随着凄厉的一声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见面无血色的艳春伸开双臂,用单薄的身子紧紧护住了她的娘;只见她惊恐地瞪大双眼,而瞳孔里的人们正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的领地正一点点缩小。“啊!”只见她疯了似的,用尽全力去阻挡这些麻木的人们。
   “砰!”那棺椁发出沉闷的一响,一簇鲜红的血花儿在春儿的额头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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