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金黄,芝麻开花,绿豆结荚,花生饱果,大片的荷花开得热闹,有风吹来,一股清香。

        蓝天白云下,江南水乡如画。我驱车探寻的状元刘俨故里,江西省吉水县水南镇的东城村,就在画卷里。

        东城村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夏朗”。《徐霞客游记》之江右游写到:十二日,晨餐于萧处,上午始行,循嵩华而南五里,镜坊澎。东为嵩华南走之支,北转而高峙者名香炉峰,其支盖于查埠止十里也。又南五里登分水岭,逾岭东下五里为带源,大魁王艮所发处也。由带源随水东行五里,出水口之峡,南入山。三里为燕山,其处山低岭小,居民萧氏,俱筑山为塘以蓄水,水边盛放。复逾小岭而南,三里,过罗源桥,复与带溪水遇,盖其水出峡东行,循山南转至此。度桥而南,山始大开,又五里宿于水北。十三日由水北度桥,直南五里,渡沪溪桥,是为夏朗,即刘大魁名俨发迹处也。又南五里,为西园张氏,是日在其家。下午,淮河自罗坡来。

        《徐霞客游记》里,写到了彭教故里,刘俨故里,甚至把王艮也喊为“大魁”,唯独经过状元胡广故里“大洲”,只字不提“胡大魁广”,也许,徐霞客对明朝建文二年的那次科举考试,“殿试策对王艮最优,建文帝嫌他相貌丑陋,把仪表堂堂的胡广选为状元,他只能位居第二”的这件事,还愤愤不平,还耿耿于怀。

        有人戏云,明代考状元,不仅需渊博的知识,而且需要杠杠的“颜值”。 百度词条赐给王艮的是“明代文人”这四个字,让他与“状元”生生地远离了。“来岁锦标先夺得,天街听喝状元声”,中魁天下的喜悦,因相貌不佳而易主,榜眼王艮,受委屈了。

        一路上,微风夹着稻香,缕缕飘来。同来的曾君说,刘俨活到六十四岁,估计我们能看到的遗存会多一点。

        果然,我们看到了状元宗祠,看到了状元的墓地。

        在一片空旷的稻田里,最先看了刘俨的墓地,严格地说,是刘俨与妻子的合墓。

        墓地前辟有一块铺满青砖的空旷地,有点燃了一半的香烛,有散落的纸钱,还有祭奠留下的空酒杯,一看便知,不久前,状元的后人来此祭拜过。黑色的墓碑镶嵌在青砖里,墙砖明显是用石灰、糯米和蛋清砌成。“明  故右春坊大学士刘文介公之墓”,一行字寂寂无声。墓碑前,几株红茎绿叶的芋头长势喜人。

        墓地外围,红薯藤比赛似地铺了一地,芝麻开着一串串小白花,如铃铛一般斜挂着。田里,有三五老农,低着头劳作着。我问一位老哥在忙什么,他说,在拔“田唇豆”呢。听着“田唇豆”三个字,我竟然心头一暖,种在田埂上的毛豆,状元故里的后人,赋予它如此温情而诗意的名字,有味。

        端详着这山这水,心头不肯宁静了。一纸高中的皇榜,从千里之遥的北方,一路传递过来,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与京城有了联系,与天下有了联系。那朵镶着金边的祥云,投下的影子,惠及到这个叫“东城”的地方,真是幸运至极。

        退一步,不免浮想联翩,感动于那时的科举制度,也似乎存在着相对的公平,存在着“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天职,要不然,这位年近五旬,家住山乡僻野的汉子,也不可能大魁天下。

        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六百多年前的土地,稻子还是那垅稻子,竹林还是那片竹林,只是,人生不过百年,我们找寻的状元,远去了。

        状元虽然远去了,他的后人依然守候着这一方家园厚土,幸哉。

        我心里稍微得到了安慰,在寂寞的稻田里,文介公不寂寞。

       刘俨,(1394-1457)字宣化,号时雨,正统七年壬戌(1442)中状元,谥文介,赠礼部侍郎,最高任职为太常寺少卿兼侍读。著有《刘文介公集》三十卷。

        从时间上推算,他中状元时,年近半百,应该说办事成熟练达。明景泰年间,他两次以翰林侍读,出任顺天乡试主考官,不少权贵豪绅为了自己的子弟登上黄榜,送上钱财。刘俨是个清官,视钱财如粪土,对走关系开后门的做法,更是嗤之以鼻。他还别出心裁,在宫院大门上贴有一副对联:铁面无私,凡涉科场,亲戚年家皆谅我;镜心普照,但凭文字,平奇浓淡不冤渠。好一个镜心普照,让公平、清廉和博爱惠及百姓家。

        状元故里,每一丛翠竹,每一株青松,每一抹花香,都是一种灵验。

        “清风无语忠魂传,碧落大音正气歌”。文介公,我想把这副对联送给你。靠人品和学识支撑的状元名声,才会愈久弥香。

        离开刘俨墓地,然后去祠堂参观,只是,我觉得游览顺序走反了,先去看祠堂,最后看墓地最为合适。

        凭着感觉,沿着机耕道左转右拐,我们到了村中。同行的胡姓小伙肯定地说,这就是状元村。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也看到了宗祠前面红石廊柱上的一副对联:支分朗水状元第,派衍东城宗伯家,高耸的朱红色门头上,悬挂着“状元及第”的匾额,四周围着红绸带。门楼的顶部,两只金黄的鳌鱼,“鳌鱼镇脊”,预示着“独占鳌头”之意,中间是“魁星点斗”,一个威风凛凛的蓝面孩童,一手捧墨,一手执笔,单足站于鳌头之上。读书人信奉“魁星点斗”,自宋朝就有,祈福读书人高中状元。此时,此刻,此地,这副祥瑞的画面,最是恰当。

        入得祠堂,开门的女子指着一排排红石条柱说,老祖宗的故事,都写在这里呢。我忙细看,廊柱从上至下,均有阴刻的对联:衣冠缉宋室之隆木本水源兴仰止,元魁庆明代之盛承先启后在于斯。雕刻的技艺一流,楹联的内涵一流。

        迎面,祠堂正中间是长长的条几下,落满灰尘的条几下面,皇帝御赐状元刘俨的汉白玉双龙碑,肃立着,似乎还在彰显历史交给它的使命,让人不免对远离城市的小村心生敬畏,只是,这么珍贵的文物随地摆放,看着让人心疼。

        抬头,木梁上,瓦缝间,趴满了黑黑的蝙蝠,厅堂的地面上,落下厚厚的一层蝙蝠粪便。“蝙蝠”寓意“遍福”,这神灵似的尤物,定会给东城村带来好运气。

        身边一位叫刘奎春的老者,今年七十四岁,他在东城村做了十四年的村会计。他说,刘俨有三个儿子,分别叫节公、基公和树公,他是刘俨第三十三世孙。他一再强调关于刘俨状元的三个珍贵的物件,都是皇帝御赐的:一个是沉香算盘,一个是玉石砚台,一个就是金线旗。关于玉石砚台,他的两手向外扩大再扩大,向我们一再比划着玉石砚台的成色和重量。他说,祖上代代相传,这个皇帝赐予的玉石砚台,石质细润,坚实,上手很滋润,在上面哈一口气,可以写一千个字。

        其实,关于“砚台上哈口气”能写一千个字,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夸张和神话,我心里表示怀疑,但又不想点破。这充分说明,在他后人心中,状元的权威地位,已经深入到他们的心灵和肌肤里。我仿佛看到了刘俨老先生仰观山、俯听泉、慢瞧竹树云石、轻吟诗书的模样。

        他又接着说,那面金线旗,只能看到编织的经线,不能看到编织的纬线,闪闪发光,全世界只有三面半这样的金线旗,他的祖上刘俨就得了一面,很是厉害。他向我们叙述他所知道的明朝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话里话外,满是敬重。他儿子刘耀彬今年三十九岁,在外面打工刚刚回家,接着话说,在外面拼搏,别人问他是哪里人,他首先说自己来自状元故里,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自豪。

        科举制从隋朝大业元年(605年)开始,隋文帝用分科考试的方法选拔官员,到了隋炀帝,设进士科,考核参选者对时事的看法,按考试成绩选拔人才,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结束,历时一千三百多年,期间,共产生504个状元,可见状元的含金量。

        目前,水南镇也在着手打造中华状元第一镇,其丰富的古色文化,一定会光彩夺目地呈现出来。

        刘奎春介绍说,这个刘氏宗祠也是今年刚刚修缮不久,每位男丁出资三千元。去年,我们也曾来此寻访过状元故里,状元祠有些简陋和破败。今年再来,整个状元祠焕然一新。“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刘俨后人心中,这个刘氏宗祠,他们心中的状元祠,了不起。

        在刘氏宗祠大堂的墙壁上,我打量每一个留存的痕迹。一块青砖上印着“刘缉庆堂祠砖”六个字。我心里暗自猜测,这刘氏祠堂,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缉庆堂吧。

        宗祠,是一族人丁的根,族谱,是记载一个以血缘关系为主体的家族世系繁衍的草根文献。我围着刘氏宗祠转了一圈,祠堂后面,带着绒毛的小葫芦躲在叶片里吐露着生机,元宝型的红石窗户上起着青苔,微风蘸着尘世的苍茫呼啸而过。远去的,已经远去,留下的,都是执着的坚守。

        坊间流传,刘俨自小就爱读书,母亲节衣缩食,为他请了一位老师,因恩师年岁已高,行动不便,刘俨每天往返十多里山路去老师家求学,风雨无阻,没落下一堂课。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人们世代矢志不渝的奋斗目标和人生价值的最后归属。“童试”、“乡试”、“会试”、“殿试”,每一次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殿试成绩又分为三甲,第一甲三名,头名才是“状元”。每三年才轮到一次。整个“天下”才一个名额,可见其炫目的光彩。行走在东城村,我也在感知着这份荣耀和自豪。

        祠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围满了老人和孩子,他们七嘴八舌聊着天,比对着自己是刘俨的第几代子孙。几个小男孩在廊柱前嬉戏着,旁边一驼背的老妇人说,这些伢崽哩都很会读书哩。

        其实,在庐陵大地,一直有“簸箕晒谷,教崽读书”的淳朴家风。听了此言,文介公,他们都是你的后裔,只希望这些孩子勤奋好学,不辱门风,让状元故里的读书风气愈来愈浓。

        刘奎春介绍说,刘俨做官和做人得到皇帝的称赞,他去世时,皇帝亲自送出城门,派兵马用船把刘俨的尸首运回到水南。在五百多年前,可以想象,千里迢迢的水路,一路颠簸几个月,能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非常的不容易。

        他一再惋惜,说我们来晚了,村里一个叫刘云通的老人,八十七岁,早在十多天前去世了,他是这个村的文物保护员,关于刘俨状元的事情,老人家知道的更多。刘云通老人的儿子刘开萍今年五十岁,他说,父亲几十年都在保护刘俨故里的遗存,现在修建的刘氏宗祠左前方二十米的地方,才是老祠堂恩庆堂的所在,比现在的祠堂大两倍。他还说,原来进士匾,大学士匾,一排排悬挂在祠堂上,只可惜年久失修,老祠堂倒塌了。他一再强调,要是把老祠堂修葺好,那才威武呢。

        时光匆匆覆盖着过往,此时,我的目光再一次与老祠堂对视:这个只剩残垣断壁的老房子,已经虚脱至极,漆黑的木梁断裂着,如一根阴冷的刺,插在半空,青青的苔藓把青砖的墙缝挤得满满当当。

        久远的岁月呼啸而来,墨是江山,心是故人,六百多年的风雨,从断壁残垣间,我似乎听出了曾经风流倜傥的沧桑往事。我甚至想象着,那个刚毅不阿的刘状元,铁面无私,正气威严,他能看到我这个满头大汗的执着寻访者吗?

        离开村子,顺着稻浪翻滚的微波,我又一次打量状元墓地,“穴本天成,福由心造”,青天云水间,奔波一生,晚年尚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躺在岁月尘埃里的文介公,你是睿智而达观的,也是幸运而圆满的。

        2018年,是你去世五百六十一年,我有幸再一次来此看你,唯有低头,方显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