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共汽车站是“文革”中的建筑,当时在古渡就算是标志性建筑了,二层楼高的东南西北横着的方块式的房子,上下两层玻璃窗,每个窗户都出奇的大,门是两扇大玻璃门,敞开着,从门里往外冒热气。进的门就是候车室,除了一块空的场地外就是好几排木质联椅,联椅上坐满了候车的人,行李遍地都是,候车室内的吵杂声如同进了集贸市场。售票窗口就在候车室的一端,排了好长的队,排队的人大都是农村人,从穿戴上看的出那个年代人们的贫穷。

        我并没把她一直抱到车站,从国棉厂到车站虽是一条路,那路叫解放路,但并不近便,出了国棉厂往西走,过第一个路口的大众饭店,第二个路口的公安局,第三个路的西南角才是,没有10里地也得5里地。那时候没有的可打,也没有三轮车可乘,只有靠两条腿行走。抱了她几百米吧,她强烈地要求下来,因为沿路的行人都在看,看的她很是不好意思。放下她,慢慢地走,走到车站她已是气喘吁吁,细细的汗从脸上润出来,本来腊黄苍白的脸红润起来,显得越加好看。我们也带着行李,不过只是两个大挎包,里面放了简单东西,有啥呢?那个时候我们俩个是标准的穷光蛋,地无一垅,房无一间,随身穿的衣服不过三身,冬天一身,夏天一身,春秋一身。季节是在深秋,天已经有些冷了。记着地里的庄稼已收完了,剩下的是白茫茫的空地。

        排队买票时记着一个细节,售票员问往哪儿?我回答往济南。售票员说往济南一天只有两趟车,要哪一趟的?上午9点的已走了,只有下午1点的了。只有要下午的呀。这样普通的细节怎么还记着,是因为除了当兵算是出门以外,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当然是第一次去济南。她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去济南,心里稀罕的很。

       坐汽车当然也是件稀罕事,我们坐上那大客车就稀罕那人造革的皮座子,稀罕那能往前往后的靠背。车上并不是对号入座,谁抢着是谁的,我当过兵,特能抢,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抢到了一个两人的座位。她对我那样的眼神儿看,意思是说你还挺机灵哩。一个大客车乘客规定45人,实际上车的人数不下80人,过道上站满了人,抢上座的有座坐,没抢上座的就站着,人挤人,人挨人,吵嚷声像打架一样的激烈。我们虽然坐在座位上,可也是被站在走道里的人挤着,两个人的座挤来挤去楞挤上了4个人。她本来瘦,一挤就显得更瘦了,和我挤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人。她挤在我怀里,脸儿贴在我脖胫处,我略一低头就把嘴放到她耳朵上,方便说话。

        嘴放在她的耳朵上我告诉她:

        不知咋的,我就是爱你,怪不怪?多好条件的,多漂亮的都不行,都没有你这种感觉。咱俩就是上辈子修定的,弄不好上辈子就是俩口子。人这个玩艺呀,说不清,道不白。

       我第一回探家时见得你,知道吗?那天我进得屋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奶奶在纺线,娘在糊火柴盒儿。

        奶奶纺得是那种织帆布用的棉线,织帆布用的棉线是用套子棉纺的,什么叫套子棉?就是我们的被套棉。纺这种线用得大号的纺线车,那纺线车一个大圈儿,大圈儿套下一个粗线绳儿,纺线车三角型的木架子,有一个摇柄,奶奶一手抡圆胳膊摇动摇柄,一手抓着从纺锭子一根线儿牵过来的套棉一拉一松伴着“吱吜吱吜”的响声,那纺出的新棉线儿就一圈一圈地套到那纺锭子上了。纺这个做啥?赚钱呀,纺一斤棉线当时能赚3毛钱,奶奶一天最多能纺3斤,3斤就是9毛钱,一个月就是27块钱,那时候就相当于一个人的工资钱哟。当然,不可能按30天算,也不是天天能纺3斤,奶奶说:“俺一个月赚不多,最少也能赚个十五二十的吧。”为了赚点钱,我这个奶奶当我这个千里遥遥回来探亲的孙子走进屋来她都舍不得停下手中的纺线车。只是一边纺着线一边用脸往起扬了扬声音当然是非常亲切而喜欢地说:“大小,儿回来了,快把奶奶想死了,过来,让奶奶看看,饿了吧?奶奶给你蒸好的猪肉蒜苔大包子在锅里盖着呢,快去吃。”

        娘在糊火柴盒,是给临西火柴厂糊的火柴盒,所谓火柴盒就是用浆糊把那火柴盒的封面糊上去,那印花的封面是版画的,那版画是一幅戴着红袖章的工农兵,娘的手上粘满了糨糊,用一个刷子往那盒壁上刷糨糊,那火柴盒本是一片长条的簿片儿,用手一折就成了盒儿。那盒儿糊上封面后就一个个排列起来,像排积木的样排起来,娘的身边就排起了好高的一个塔。娘糊火柴盒当然也是为了赚钱,糊一个一厘钱,糊10个1分钱,娘最多一天能糊1000个,也就是说最多能赚一块钱。可娘还要上班,只有下了班才业余干这个活。同样的,娘看见我这个千里遥远赶回来探亲的儿子也是舍不得停下手中的活,她像奶奶一样当然也重复了奶奶说的那些话。

        猪肉蒜苔大包子是我最爱吃的食物了,这种包子也是我们家的专利,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能包一顿蒜苔大包子是何等的不易呀。首先说白面,一个人的口粮30斤,我们家我当兵了粮本上没了我的口粮,奶奶是农村的粮本上也没她的口粮,我兄弟四个,爸爸、妈妈、奶奶加起来七口人,只有五口人的口粮,根本就不够吃的。再说了,口粮中一半是粗粮,粗粮没有细粮当饿。那时候猪肉几毛钱一斤,我记不清是五毛七还是六毛七了,就拿我妈说,一个月的工资是28元,大部分的工人就这个工资,五毛七六毛七占二十八元的百分之二。可想而知那个年代要吃点肉是多么的奢侈?再说包包子用的白面,也就是麦面,那时候算作细粮,这种细粮在口粮中占一半,三十斤口粮里只有十五斤,如果每顿吃白面当然也是一种奢侈。两个奢侈加到一起为我包猪肉蒜苔大包子,可见奶奶和妈妈对我的疼爱。

        我吃那猪肉蒜苔的大包子了,是的,我太馋嘴了,馋嘴是因为我太饿了,我乘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加汽车,基本上没怎么吃东西,为啥?一是因为火车汽车上几乎没有卖吃头的,那时候不让做生意,卖个烧饼都得揣到怀里偷偷的卖。二是第一次回家探亲激动的啥都不愿吃,不仅吃不下东西而且还睡不着觉。

        真香啊,那猪肉蒜苔白面的大包子真香啊。算来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好像现在打个哏都能出来那种香味。怎么个香法?看看我能描写出来吧。那种香是微带蒜辣的那种香,那种香是肥肉的那种满嘴里流油的香,那种香是发面的面香,那种香是竹笼蒸煮的香,各种香掺合一起,那就是让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香。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想起了这种香,就又想起了奶奶和娘,现在我让文少给我包一顿猪肉蒜苔大包子吃,她果然照办,因为,她最最了解我的感情。

        当年,就在我品尝着这香香的猪肉蒜苔大包子时,文少来了,那颗月亮来了,是那样飘着来的,是那样从淡淡的云朵中渐渐露出来的,是那种从茫茫的大海里的雾里飞来的,是从那向日葵的花丛中移过来的,或是从那撕破的窗户纸处悄悄地蹓进来的。反正当这颗月亮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就僵在那儿了。

        我对她说:“这就是当时的我。”

                                                                        五

        过黄河,就要过黄河了,那除了喇叭不响浑身都响的破旧的大客车,一路上见人就停见客就拉不住的上人下人,沿着309国道像拖拉机爬行样的来到了黄河边的洛口摆渡处。

        好高的堤坡,大客车“呼呼”地喘着粗气才算爬上来。在堤岸上一眼望去,宽阔的黄河滩黄黄的沙,茫茫的雾气,像是用石碾子轧过一般的平坦。只是中间的土路却不平坦,大客车爬在上面上下左右地颠箥,筛的人东倒西歪。文少就在我的怀里来来回回地筛,每筛一次她就抱紧我一次。

        “不到黄河不死心。”

        心呀心,你死了吗?私奔了,私奔了,死心吗?我故意地问着她这样的问题,她用拳头往我的胁上锤打。“不死心的话你就下去,从这车里下去,把你丢在这茫茫的黄河滩里。”我说。

        她说:“你才不死心呢,应该把你丢在这茫茫的黄河滩里,成为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听了这话我就想到,真得丢到这茫茫的黄河滩里是个什么样子,是走过黄河去?不能说是走过黄河而应该说游过黄河。还是从黄河这里倒退回去?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了就死心了,死了那条私奔的心,就这着了。

        斜到西边半空的太阳,斜着将堤岸上的树影照射在斜着的堤坡上,那堤岸上的树绿和阴影的暗绿交织出一幅黄河风景。

        不平坦的黄河滩里的路斜斜着伸到黄河边上去,远远的就看到了那黄澄澄的水,水真的是稠,稠稠的泥糊涂,那水真的是黄,黄黄的泥巴巴。流,那样的涓涓地流,漂浮着的树枝儿颤颤地动,淌,那样的涓涓地淌,淌出来不少的旋窝,那旋窝打着旋儿,一圈圈地转。

        “下车,全都下车。”大客车停在黄河边洛口那个渡口处时司机喊叫着。

         车的尾巴后面有两个用矮矮的土墙围起来的厕所。

         闹出事来了,就在这个矮矮的土墙围起来的厕所这儿闹起事来了。

         因此,文少显露出英雄一般的勇敢。

         怎么说呢?都怨我,我不该那样的没心,不该那样的盲动。几个小时的车坐下来,尿已鼓的尿泡疼,内急的快要尿到裤子里了。车一停,我立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出,直奔那两个矮土墙围子飞去。在茫茫黄河滩上只有两个用泥土堆起来的墙围子,像长在平坦中的乳房,不用问那儿肯定是厕所,不是厕所又能是什么?来不及辩认男女,也无法辨认男女,矮围墙上并没有注明男女,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冲到左边的一个,掏出来就尿上了,这一尿不要紧,可就尿出事来了。原来,里面有一个女的蹲在那儿,啥也没看见,只看见一个女的蹲在那儿,没有尿出来的尿立马就收住了,即使尿湿了一点裤子,也没允许它再尿出来。立马跑到另一个矮土墙围子,又是刚掏出来发现也蹲着一个女人,这次就再也收不住了,不过立马转过身来背对着那个女人就尿了。

        然后,文少也赶过来解手,我就对她说:“哪一个也行,都是女的。”于是,她去了左边的那一个。

        其他男人们也有解手的,不过都没像我这样找矮土墙围子,大都背过脸去解决了。

        等大客车爬上轮渡船,乘客们也开始上船走时,一个女人带了3个男人向我发难了。

        “他是流氓。看我尿尿。”那个女人喊着。

         3个男人就围住了我,其中一个黑胖子顺手就揪住了我的脖领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记耳光。

         我大声辩解着与他们抗争。

         文少像护犊的母狮冲上去,两支胳膊高高的扬起两个巴掌猛烈地往那个打我耳光的男人脸上打去,一边打一边像狼嚎样的高叫“我跟你们拼了!”

        这个弱不禁风的她居然有如此力量有如此的爆发力。

        这时过来两个穿警服的警察,他们喊着:“住手”把那3个男人阻止住后把我控制了。

        “哪儿跑来的盲流?”

        “不,我不是盲流。”

        “哪你为啥往女厕所里乱跑?”

        “没有。”

        “还敢抵赖?”

        “那儿没有写男女呀。”

        “没看见人家都就地解决?”

        “------”

        “跟我们走吧。”其中那个瘦警察低声对我说“不然他们会揍死你的。”

        我乖乖地跟着警察走到轮渡船的一个警亭处。

       “你从哪儿来的?干什么去?”那个胖警察问。

       “我是从古渡来的,去旅行结婚。”

       “有结婚证吗?”

        我顿时傻眼了。

        我们光顾了私奔了,哪里想过到民政局登记领取结婚证的事儿?

        我说:“没有。”

        “没有那就不好说了,就得留下来住在派出所了。”

        哎哟,那还了得?

        这个时候,文少又一次冲上来了,走到胖警察面前,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平心静气地跟警察解释我们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们说是私奔结婚,结成结不成还不一定呢,因为,我们主要是到济南大医院查查病,如果,我患有败血症那就结不成婚,所以,只能说等查了病再决定。决定了以后再去领结婚证。”

        警察真是不错,瘦警察说:“看见了吗?那一伙人专门干坑人的事,他们专吃男人走错厕所这一口,我们不把你带过来,你们可就吃大亏了。就这样吧,走吧。”

        好一场虚惊。

        大客车上了大轮船,大轮船载着大客车和一船的自行车、地拉车、三轮车,外加男女老少的人“嘟噜,嘟噜”响着驶离岸边,东西的黄河南北着走,那船歪着从北岸往南岸行驶。

        我和她依偎着站在船的甲板上,心里像这黄河水一样的翻腾。

                                                                    六

        我看着她,把黄河当作背景,她映在黄河的那种黄澄澄的水波之上,随着那黄波的波动翻腾而波动翻腾,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突然就有一句“黄河的女儿”歌词儿在脑中响起。是的,她是黄河的女儿,有着黄河一样的黄皮肤,有着黄河一样的激情,也有着黄河一样的性格,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和她私奔的路上一直不停的在想,过去的一些印象深刻的镜头不断的闪现:

        第一次是秃子见月亮,我是秃子她是月亮,那种不是见面的见面之后,我回到部队冒昧地给她写信,她给我也同样冒昧地回信,我写错了收信人的名字,她却歪打正着收到了信。我记着那第一次不是见面的见面的情景,前面的文中已经说过。这会儿再一次重现的同时,又显现起第二次见面的诗情画意:

        小桥夜静人横笛,古渡明月僧唤舟。

        不,这地方不是有意选的,确实是到了那儿后才发现的,这景致不就是这两句诗吗?那时候只上过四年级小学的我是不知道有这两句诗的,怎么可能呢?一个半文盲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的雅兴?她也不知道,这一点可以确定,如果她知道这两句诗的话肯定会表达出来。她和我都不知道这两句诗,可就是在这不知道这两句诗的情况下进入了这两句诗的景致里。

        夜静,是的,是夜静,吃过晚饭一大会儿了,太阳落了,星星出来了,默默降临的夜色开始宁静了。小桥,是的,是小桥,一座叫作“青年桥”的小桥,拱起来的那种,像一架弓弯在那儿的那种小桥。人横笛,是的,是有人吹笛,不过不是站在小桥上,而是在小桥下来沿河边北去后挖运河时堆起来的土丘叫作凤凰岭的小树林里。

        古渡,我们所在的这个景致地是个渡口,是一个古老的渡口,据说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尽管文化大革如此革命也没有革掉它的命,它依然存在着,古渡人是很有文化品位的人,到叫作“进德会”的公园去,好多人放着小桥不走而偏要在这渡口坐船。古运河不宽,围着进德会公园转了多半个圈,成了公园的自然围墙,公园只在南边拉了一道墙建了个门楼,设一门卫。渡口处在河面上横一根麻绳,彼此两岸栽了木桩系上,河面上放两只小船,供人们来往,全是自助式的,没人看管,随便过去过来。

        说到这儿你明白了吧?渡口有了,小船也就是小舟有了,那个僧当然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了,这就要说那明月了,明月有呀,天上有一颗,有一颗升起到古渡市委三层档案局楼顶上的明月,好大的像包饺子放饺子用的那种用高粱秫秸杆串就的圆的盖秸,那光便特别的明亮,把我和她本来就不好意思的会见暴露于这古老的渡口之处。她也是明月呀,是我心中的明月呀,不仅长的像明月那样的洁白,那样的脸型,那样的戴在头上的白帽,那样的穿在身上的白衫,以及那样白的一双网球鞋。

        是的,是我这个僧站在渡口唤那个舟的,唤那个载着她的舟从河那面过来的,在那渡口明月下那舟在那被月光镀了一层银色的墨绿色的河水中颤颤地漂过来的,她那两只白白的手在那横担着的麻绳上来回的倒个儿,身子随了那颤颤的波动而微微地摇晃,她从小舟上下舟时,当那一只脚踏歪了地方而踩在一粒土圪垃上身体不由的踉跄时我抱住了她。好一个不好意思呀,一个少年拥抱住一个少女,她顺势倒进我怀抱的那时刻我呼了一声她的名字:“文少”。

        我们顺了那条弯曲如蛇的小路走进公园,从凤凰岭的内坡由北向南,先是在那养猴的猴笼前一停,往猴笼内注目看那月光下的猴山,猴山上有洞,洞里黑暗中看得见猴的发蓝光的眼睛;再是在那养着孔雀的孔雀笼前逗留,几只孔雀宿在月光下的木架上,长长的五彩尾巴和了月光显得朦胧渺茫;后又在养着黑狗熊的熊笼前住足,那狗熊睡得正酣,憨态可爱。一处处留恋却互相没有语言,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看,互相的动作在各自眼中显得那样的腼腆。

        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地方,那个让我和她心和心握手的地方。

        月光下的槐花,白对了白,月的白光和花的白色交织在一起放出一种柔和的白,那白的神秘,那白的和谐,那白的柔光,把我和她罩在月白花白之中,她那月亮般的脸越加的白晢,像浮了一层粉,那微笑的酒窝越加的明显。她身上的香味么?是也不是,槐花的香,在白色的柔光中流动,从上方的树上到身边她的身上,甜丝丝的香。月光下的槐花开的那么的盛大,一串串,一团团,一簇簇,互相拥挤着缠绕着,没有叶,一码的花,一棵一棵槐树紧挨着,组成槐树林儿,大树小树交织在一起头上便是槐花织就的月光照射下的天。

        硕大的鸟笼,铁丝织就的网,密密的网眼,前后左右透视着就看到里面一棵树,一棵干枝横竖无叶无花的枯树,那干树枝上落着无数只的鸟,那种已经睡着了的鸟儿,虽然鸟儿睡着了但还是不时的有鸟的“叽喳”声,但很微小,很弱。借着月光朦胧中看得见那鸟是五彩的鸟,我弄不清应该叫鹦鹉呢?还是应该叫翠鸟?月色的朦胧中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它们一只挨着一只紧密的挤在一起,一堆一堆的五彩便集合在一起。

        槐树下鸟笼前有一条石櫈,那种厚厚的一块原生态的石头,台面虽然不平坦可由于坐过的人过多被屁股磨的而光滑,在月光下发光,像面镜子似的。

        是她率先坐下来的,然后就用手拍打着石面对我说:“坐一会儿吧。”

        这是我和她从第一回三年前的见面直到三年后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这声音甜美而清脆,古渡的那种本地话,十分的接近河南豫剧的道白,像常香玉演的那《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在说台词。

        第一回,三年前我第一次探亲时和她见面,只是偷看了她两眼,当时,我剃着光亮光亮的秃子头,正香香地吃着猪肉蒜苔大包子,她扭拉扭拉地走进来,我眼前一亮就觉是飘进来一颗月亮。说她是月亮,真得,我就觉着她就是那月亮,那样一颗悬挂在蓝天上的月亮。那脸是月亮型的脸,那脸白皙的是月亮一样的白,头上戴着月亮一样白的白帽子,白帽子的前沿处有些许的碎发,那碎发就像飘浮在月亮上的云丝,显得那月亮般的脸更韵。韵味无穷的韵。那如同月亮一样柔情似水的身段,标准的窈窕,显得瘦了些的窈窕,一走路好像在云中飘动的月亮。穿在窈窕身段上的衣服,上面是小碎花的浅红色束腰小褂,下面是洗得发了白的蓝裤子。肯定是没穿皮鞋,那时候绝大部分的人是穿不起皮鞋的。如果是穿着一双高跟皮鞋的话,她会显得更加窈窕。

         在月光下再度审视坐在石櫈上的她,抬抬头看看天上的,低下头看看眼前的,我的心中又泛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感觉:

         准确地说她就是一种天上降下来的仙灵,仙的一种灵魂,那种能附到你身上的灵魂,这种灵魂附到身上这一辈子就归属了她,是的,归属了她。不是吗?那魂灵迅速地钻进我的骨髓,钻进我的神经,钻进我的心里。钻进去后就在那儿蠕动,那种毛毛虫样的蠕动,慢慢的,轻轻的,温柔的,让人觉着无比的舒服,无比的惬意,无比的幸福。我认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那说不清道不白而人人都想表达明白的爱情。

        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回到部队,正走在野营拉练路上宿营在甘肃省珉山县莆麻公社赵家沟大队时,我接到了她一封绝情信。在信中她绝情地告诉我“咱们拉倒吧。”

        那封信是连队卫生员从后方营房捎来的,从邮戳上看那日期是一个月前的时间,卫生员叫陈炳武,和我很约好,他事先拆看我的信,所以在把信交给我之前把我邀到宿营地赵家沟大队后面的山坡上,面对着那高原上的月亮,坐在一块石头上握紧了我的手,语重心肠地对我说:“老弟,咱们是男人,这一辈子不管遇到什么难都得挺得住,不然就不配做个男人,我告诉你,你不要过分在乎,更不要失去理智,这证明你们的缘分还不到,也证明她并非是真心真意,没必要为一个女人而痛苦。”

        我预感到将有不幸的事要发生,可怎么也没想到是她拒绝了我的爱情。

        陈炳武将拆开的信交到我手里,用手电筒给我照着亮,让我一口气读完了那只有半页稿纸的信。信上的话简明扼要:“千不对万不对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和你谈情说爱,因为我没有资格,没有做妻子的资格,我患有严重的贫血病,不适易做人妻。对不起,我不能拖累于你。”

        我想再看一遍那信,月光虽然明亮可看不清信上的字迹。

        确且地说我没有哭,咬着嘴唇,把泪咽在肚子里。可就在把泪咽在肚子里的同时我觉着我成了一个空壳的人儿。没魂了,那魂儿飘起来,飘向了天空和星星月亮贴边儿了,我看到我的魂儿是几丝白云,在月亮身旁盘绕,我看到我的魂儿像云朵,在月亮身边飘过。当魂儿离开身体后,心里空荡荡的,头脑空荡荡的,不一会儿,我也随着魂儿一起飘了,飘到了月亮上去,那个纺线的老太太问我来干啥呢?我傻帽般地回答来找妻子。那纺线的老太太笑着说这儿只有我一个老太婆难道我就是你妻子吗?于是我便哽咽了。那纺线的老太太说别哭孩子我老太婆有办法让你的她回到你的身边月亮老人说话算数的记着孩子只要心诚终归会迎得爱人归。

        当我醒来时,卫生员陈炳武从他挎包里掏出来一块熟牛肉,同时还掏出来一瓶武卫白酒,对着月亮我们喝起来,只喝到月亮落了,起床的军号吹响时我们才回到营房。

        难道她还那样么?她跟人家警察说“我们主要是到济南大医院查查病,如果,我患有败血症那就结不成婚,所以,只能说等查了病再决定。决定了以后再去领结婚证。”

        也就是说一旦查出病来她就会像那一次一样的拒绝我。天那,黄河,你要保佑我们呀。我不能没有她,不能失去她,不然我就没魂儿了,不然我就成了空壳人了。不管咋样,我都要娶她。

        我默默地面向黄河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