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军娘蒸完一锅馒头,已是热的汗水淋漓,她拽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嘴里嘟囔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小鬼也套,该走就走,走了反倒清净。”原本她是不蒸馒头的,街东的栓子娘走了,今天下葬,她要做几个馒头供(注:馒头供,祭拜用的一种枣花馒头)去祭拜一下。下午,在县城读书的孙子张旭过礼拜回家,她特意做了两个“鸽子窝”。
   胜军娘把做好的馒头供放进篮子,走出家门,向东街走去。
   接近中午的太阳,炽热地烘烤着大地,偶有一丝风,热滋滋的拂过脸庞,树叶耷拉着脑袋,天空中有几片云朵。
   胜军娘边走边抖落着衣襟,以图让身体有些微的凉爽;看见十字街陆陆续续往东走的街坊,她加快了脚步,想快些走到灵棚前,给老姐姐道个别。老人们大多提到死就害怕,胜军娘不怕,她总想“日子就如天上的云朵,虽然不同,却出奇的相似。”因此,人变老就很自然,死也就很自然了。她甚至想,闭上眼睛睡觉,安心地死去。
   老海家门前,婆丫媳妇围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在议论着什么,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似很神秘,又有些稀奇;看见胜军娘,突然就噶然失声了。胜军娘并不在意,这些婆丫媳妇闲来无事就爱嚼舌根,指不定又在扯啥闲话呢。
   “说啥呢?说的那么热闹。”胜军娘以询问的口气向她们打着招呼。
   “啊,说笑话呢,上祭呢大娘?”老海媳妇答话。
   “嗯,上祭。”胜军娘说着话,就走过了老海家。
   那群婆丫媳妇相互看看,成了哑巴一样,失去了说话的欲望,看着胜军娘一步步走过去。
   “大娘……”老海媳妇突然喊了一句,欲言又止。
   胜军娘回过头,一脸疑惑。
   “荣华上祭中邪了,老钟叔掐醒的,说是萍叶附体。”尚林媳妇快人快语。
   胜军娘身体僵住了,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脑袋感觉胀胀的,身体也好似鼓胀起来,“萍叶,萍叶……”她手中的篮子滑落在地,馒头也随即散开……
   
   二
   
   胜军娘被街坊扶回家,老海媳妇倒了一碗水,她喝了几口,感觉平定下来,便让街坊走了。
   屋子里很热,她躺在床上,任凭大滴大滴的汗珠淌落,偶有几滴汗水流到嘴角,丝丝的咸涩;掺杂着浑浊的眼泪,她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想;每每这时,她的脑袋就发胀,胀的她难受;她想睡觉,却无法睡,总感觉有一团雾气聚集不散,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喊着“娘,我冤。”她激灵打个冷战,起身,带了香和纸钱,向村南走去。
   一条小土路,地上浮土一层,还有坷垃;人走在路上,荡起微微轻尘,尘土浮在裤脚,踩到坷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胜军娘感到脚下的土都是烫的。路旁看不见一处阴凉。要是在以前,整个村南都是果树,小路一直到坡下都被树荫遮盖,这个季节雪花梨象拳头一般大了,萍叶经常骑车沿这条路回娘家。
   村南的高岗上,有一座小小的坟茔,这里埋葬着她的媳妇萍叶。岗下是大沙河,已经干涸了,灰色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大沙河。曾几许时,一道,两道,三道河,河水清凌凌的,河里有鱼,河边有草地,草地里有蒲棒,五颜六色的野花。也有沙滩,沙滩上有小石头,有野鸡,有尾巴长长的,周身彩色的鸟。那时候,站在高岗上,天是蔚蓝蔚蓝的,云彩是雪白雪白的,大沙河是澄净澄净的。萍叶带着六岁的张旭在河里捉鱼,“奶奶,奶奶,我娘又逮一条大鱼,”张旭冲着高岗上的她兴奋地喊着……
   胜军娘蹲在坟前,点燃了纸钱和香。十年间,她不止一次来到萍叶坟前;是想她,更是对她的愧疚。多好的媳妇啊,待她象亲娘一般,家里家外,娘长娘短的叫着。有个头疼脑热,床前床尾的伺候。老伴走的早,她一手把胜军拉扯大不容易;萍叶的过门,驱散了许多寂寥,带给她欢喜和满足,她觉得这些年的不容易都值了。如果不是……
   纸钱在火光中燃烧着,胜军娘用柴枝在周围画了一个圈,她怕萍叶的钱被其他小鬼抢走,一边翻着纸钱一边念叨着:“孩子,娘来看你了,在那边别委屈,别恗连家里,旭儿好,我也好。早早转世,修个好人家,娘就心安了。”她念叨着,纸钱在她的划拉中快要燃尽,她起身,想拔些草盖在坟头。十年了,萍叶的坟头寸草不生,极近荒凉。
   一片纸屑飞起,接着两片,三片,四五片,那些烧过的灰烬绕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在坟头盘旋。胜军娘感觉脑袋又开始胀了,胸口堵得慌,想拿一把刀从前胸划过,直抵大脑,让里边困扰她多年的东西一股脑的流出来。十年了,这种欲望时时浮现,又时时被她摁下。恍惚中,她又看到萍叶痛苦的表情,那张脸直视着她,熟悉的声音让她窒息“娘,说出凶手,说出凶手……”
   胜军娘感到身体在抖,周身发胀,突然间,疯了似地放声大哭起来:“孩子呀,娘对不住你呀……”
   
   三
   
   “奶奶,奶奶”孩子的叫声让胜军娘从混沌中醒来,方知在自家门口,石墩上坐着孙女张婉。至于怎么走回来的,哭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记得有个人把她扶起来,喊着“大娘”,然后就混混沌沌的到家门口了。
   “小婉,你爹回来了没?”
   “没有。”
   “你娘又打麻将了?”
   “嗯。”
   胜军娘叹了口气,领着孩子进了屋。
   小婉是胜军和芬芳的孩子,她虽然厌恶大人,但孩子是无罪的。每次小婉过来,她也亲她。但她从不主动去那院领她,来就来,不来她也不叫。在她心里,张旭才是她疼爱的孙子,她的心肝宝贝,因为张旭是胜军和萍叶的孩子。疼爱张旭是她唯一能为萍叶做的了。
   小婉告诉她,她娘昨晚又哭了。胜军娘狠狠地骂一声“报应”!她恨那个女人,若不是她插进来,胜军就不会逼着萍叶离婚。她恨她的儿子,好好的地不种,办什么五金厂,挣几个臭钱,就胡作怪;她也埋怨萍叶,为啥恁死心眼,谁家的小米不养人?她看不懂这个世道,看不懂人心,为啥日子好了夫妻散了?为啥有钱人还是三妻四妾?这些想不清楚的都化作一句自语声:世道变了,人心乱了……
   “奶奶,我爹去哪儿给我挣钱了,为啥还不回来?”看着小婉纯真的脸庞,胜军娘有些心酸;她该怎样告诉孩子,说你爹又有家了?孩子幼小的心灵会有阴影。这一瞬间,她又心疼起这一对母女了。村里人都说胜军的生意干大了,心野了,至于多大,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公司搬到了省城,胜军开始不回家了。
   “奶奶,咱猜谜语吧。”
   “行,一块红布,裹绰的没数,猜身体的一个部位。”
   “屁股眼。”
   “大头大,大头大,个个大头都朝下,你要不信看你妈,你妈大头也朝下。猜脸上一个部位。”
   “鼻子。”
   “奶奶,猜个新鲜的。”
   “新鲜的呀?好,一头小驴生的瘦,浑身骨头没有肉,打它不跑,一骑就跑。打一交通工具,谁家都有。”
   “自行车,哈哈哈......”小婉开心地笑着。
   “奶奶,咱说词吧,一起说,看谁记得多。”
   “好。”
   “板凳板凳落落,里面住着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面住着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面住个姑娘……”
   胜军娘在小婉的儿歌中渐渐模糊,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相似。十年前,孙子张旭也是这样在她的猜谜和儿歌中度过黑色的日子,也如小婉这般大。芬芳进门后,张旭就住到奶奶家,不给他爹说话,小小的孩子,常常表现出一种敌视。胜军娘为了让他开心,常常和他猜谜,猜完了就自己编,比如一头小驴生的瘦就是她自己编的,张旭猜出后,兴奋地满院子跑……
   她喜欢张旭,喜欢看他笑,胖胖的脸上两个小酒窝,特招人喜欢。若不是她疼爱张旭,过去送他爱吃的水煎包,她就不会看见那一幕,也就不会承受良心的煎熬。
   “奶奶,丫丫说今天闹鬼了,是真的?”小婉的一句问话,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刚平息的胸腔又鼓胀起来,顺儿蔓延到头部;她开始周身发胀,脑袋混沌。眼前似乎又有雾气出现,袅袅婷婷,婷婷袅袅,恍惚中,她又看到萍叶痛苦的表情……
   “奶奶,奶奶......”小婉用力摇着她的手臂。她不动,傻了似得。
   
   四
   
   东刮西刮的,胜军娘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阴森可怕,寒气袭人,到处都弥漫着雾气,什么都看不清,影影绰绰,偶尔传来声响,听起来也是瘆得慌。
   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该往哪个方向,犹豫间,胜军爹出现了。他心疼地对她说:“别再折磨自己了,人活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纵恶。不然就是罪人!”
   “可是,他是我的儿子,是张家的根啊!”

     “你包庇他就等于逞凶,反过来你就是帮凶。”

   “这是撕我的心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做诚实的人,做善良的人……”

   一股阴风吹过,胜军爹不见了,她听到孙子张旭在喊“奶奶,奶奶”,睁开眼,她躺在床上,张旭张婉站在床边;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张旭说,她晕倒了,卫生所的孙大夫来看过,说是热的,歇一歇就好了。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她不怕死,谁都会死,这是自然法则,只不过死与死不同罢了,就如人与人活法不一样,但都是生命。她反倒盼望死,那样她就解脱了。

   晚饭是张旭做的,炒的土豆丝,熬了绿豆汤。她只喝了小半碗的绿豆汤。张婉和张旭争抢着她蒸的“鸽子窝”,这两孩子倒是投缘,就如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

   “哥哥,奶奶说你要去北京上学,真的?”

   “那是理想。”

   “哥哥,我想当小魔女,你想当什么?”

   “警察。”

   胜军娘心里一个激灵,这孩子,还没有忘记仇恨。九年前他告诉她,长大要当警察,抓住害他娘的凶手,枪毙他。她在担心,他若知道她娘的死因,他能否承受的住。

   张旭收拾好碗筷,两孩子躺在床上,说着话就睡着了。

   天上没有月亮,夜出奇的静,谁家的狗儿汪汪两声,带出了一片悠远和空旷。胜军娘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挪动着身子。

   哗啦啦,哗啦啦,窗外下起了雨,雨声滴答敲打着她的心灵,“做诚实的人,做善良的人。”胜军爹的话一遍遍萦绕在耳际。她感觉踏实了,心里不堵了,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

   她决定,天亮了,她要去县城。

   

   五

   

   村南的高岗上,挨着两座坟茔。张旭张婉站在坟前,给奶奶和娘上香,坟头上梨枝茂盛,草儿青青。

   大沙河在阳光的照耀下,不见了灰色的气息,天是晴的,晴的干净彻底,从大沙河吹过来的风,清爽又轻柔,吹得坟头上的草儿打着秋千,吹得梨枝哗啦啦的响……

   张旭张婉静静地站着,站成两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