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婉怡在A市逗留了近一周,她和雪儿每天大街小巷四处游走,买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在大排档吃肉夹馍喝羊汤,还去郊外的野山上漫游了一日。两个人都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洒脱无拘地疯玩过了,竟然都兴奋得孩子一般,身心更是脱胎换骨般地轻松、舒放。

  婉怡走的时候,雪儿已是神清气朗,只是犹有几分不舍。送婉怡去车站时,她甚至嘟着嘴爱娇地说:“我们要是同性恋就好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永不分离。”气得婉怡点着她的脑门斥道:“天哪,你可真能胡说八道!”

  婉怡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她刚掏出钥匙,门已无声地洞开,凯华和紫叶儿齐齐地站在门口迎候着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婉怡神疲体倦,并没有多想,只懒懒地抱了抱紫叶儿,就换下皮鞋,挂好皮包,径直去卫生间洗漱。出来的时候,发现紫叶儿撅着嘴巴,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凯华又使眼色,又打手势,紫叶儿才慢腾腾地走进卧室,捧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丢到婉怡怀里。

  “这是什么呀?”婉怡捧着礼物,困惑地看着紫叶儿。

  凯华笑吟吟地走过来说:“给你的,打开看看呀。”婉怡一层层拆去包装,看到的是一双乌亮的皮鞋,精致、优雅,品牌、样式都是自己喜欢的。婉怡还是不明白:“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紫叶儿依旧撅着嘴:“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都忘了哦!”婉怡急忙扭头去看墙上的电子万年历:天哪!真的是紫叶儿的生日,自己竟然给忘记了,难怪紫叶儿伤心。婉怡轻轻地把紫叶儿拉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脸满怀歉疚的说:“对不起,宝贝,妈妈糊涂了。原谅妈妈,好吗?”

  “没事的,妈妈。”紫叶儿立刻高兴起来:“爸爸已经请我吃了大餐,也送了大礼。爸爸说这几天你是属于雪儿阿姨的,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呢。”

  哦,凯华几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婉怡抬头看着凯华,凯华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掩饰似地拿过皮鞋:“喏,快试试看合适不,不行好去换。”

  婉怡捧着皮鞋,依然不解:“咦,紫叶儿的生日,为什么送礼物给我?”

  “因为爸爸说,今天是你受苦的日子,是母难日。所以也有礼物给你。”

  “哦,母难日?”婉怡吃惊地看着凯华。女儿十岁了,他第一次在这样的日子送礼物给自己,如此刻意地示好,却又是为什么呢?无论如何,感动已如温润的春水,暖柔地将一度麻木冷漠的心灵轻轻包绕着了。整个人浮漾在这突然间美妙、温煦起来的意境中,婉怡心上曾有的那层薄薄的冰凌,竟然在一瞬间有了消融的迹象。

  女人的心,是一盏盛满清水的水晶杯,晶莹剔透,善感易伤,有时温润、有时冷冽、有时亦能凝冰结霜,寒如严冬。爱人便是这心的最高主宰。爱人的冷落,会令其罩上冰霜;爱人的背叛,会令其破碎难痊;而爱人的牵挂、呵护、关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亦能令其化为春水一潭,以百千倍的温柔爱挚还报。

  是夜,婉怡躺在凯华的臂弯里时,眼里已盈凝着脉脉温情。二人絮絮而语,直至凌晨。他们已经好久不曾有这样的倾心交流了,一度冷漠疏离的心,在这一刻又亲密地契合。凯华拥着婉怡,喃喃地说:“婉怡,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好好生活,我绝不会辜负你,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像雪儿那样,惊惶无助……”婉怡心下一动:哦,原来竟然是雪儿的婚变触动了凯华。莫非自己无意识间,曾经流露出过类似的情绪吗?婉怡几乎要将雪儿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凯华,可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咽回去了。在婉怡的心里,雪儿完美圣洁,她不愿再让任何一个人,包括凯华,知晓雪儿的过去。她怕他们世俗的目光误思了雪儿的选择,从而看低了她的心性。所以,她只是将脸更紧地贴在凯华的心口,静静地听他忆过去、想将来,自己索性不再开口。

  爱情的天空,常会有阴霾,尤其被婚姻的形式固定后,更会面目全非到令人失望。会有伤痛、会有泪水,会绝望无助、疯狂躁动,或者口不择言地彼此伤害。围城依然坚固,是因为爱还不曾走远到看不到、寻不回的心宇之外吧?那天,雪儿曾经问过婉怡:“你和凯华,应该是很幸福的吧?”那时,婉怡的心还是惶惑的、犹疑的,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我们,还行吧。”可此时,婉怡却在悄悄地想,自己和凯华,应该还是幸福的。并且,一定还会更幸福。


  九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深冬。

  这天,婉怡坐在暖气很足的办公室内静静地看书,门突然开了,大壮挟着一股冷风闯了进来。婉怡常和雪儿通电话,知道大壮这一阵常去雪儿那,帮她做这做那,陪她聊天,载她出游。“殷勤周到得令我无所适从。”雪儿曾这样说。说实话,婉怡并不看好大壮和雪儿,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不明白,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壮,在爱情上怎会如此“一根筋”呢?他应该明白雪儿真的并不适合他呀!一直以来,虽然大壮不肯结婚,但也不再对雪儿抱什么幻想,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看谁都不及雪儿,所以婚姻问题一直延宕下来。雪儿离婚后,他象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摇曳的水草,即使一线微弱的生机也要牢牢地握住,不肯放弃了。婉怡不知雪儿是怎么想的,每次谈到大壮,雪儿的语气始终是淡淡地。大壮去,她不拒绝,大壮不去,她也不以为意。雪儿的心思,婉怡真有些搞不懂了。

  大壮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坏。

  “又去看雪儿了?”婉怡逗他。

  “是啊,我刚从A城来。咦,你如何知道?”一说起雪儿,大壮立刻神采飞扬:“哦,忘了你和雪儿是铁杆闺蜜,她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怎么样,表白了吗?”

  大壮摇摇头:“不敢太唐突,怕朋友也做不成。”

  “那么没信心,你这又是何苦呢?”婉怡看着大壮,幽幽叹道。

  闻听此言,大壮的神色立时萧然,默默地半晌无语。看他如此,婉怡心有不忍,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也只好沉默着。幸好放在桌上的手机适时响起,婉怡抓起来贴在耳边,静静地听了一会说:“是今天中午吗?哦,瑞蚨的静雅厅,好,我会去的,一会见。”接完电话,婉怡笑盈盈地看着大壮:“大壮,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哦。今天中午,我的几位中学同学小聚,做我的司机,如何?这么冷的天,不愿打车。而且,我可以顺便给你介绍几位美女……”

  大壮一翻白眼:“没兴趣!”

  “……的妈妈。你想什么呢?我可还没说完呢,是美女的妈妈。哦,或者将来的婆婆。”

  大壮瞅一眼婉怡,乐了:“呀,原来婉怡也会幽默呀。”

  婉怡也笑了:“和你大壮在一起,木头也会讲笑话。”

  在F市,婉怡有两位少时的密友,香婷和小眉。她们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后来才先后来F市打拼,并相继与婉怡取得联系。初中三年,香婷一直是婉怡的同桌,学习非常用功,平时成绩和婉怡不分伯仲,只因为兄弟姐妹太多,初中毕业便被父母强迫辍学,下田劳动。小眉只在初一、初二和婉怡同班两年,却是婉怡最好的朋友。

  唉!想到小眉,婉怡不由长叹一声,过去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小眉和婉怡同年同月生,比婉怡还大了十来天,婉怡却一直像个姐姐一样,友爱呵护着她。小眉太怯懦柔弱了,不知如何保护自己,每有调皮男生冒犯,都是婉怡挺身而出,为她撑腰。婉怡虽然也属于安静内向略显高冷的女孩子,不会主动惹事,却从来也不怕事,有种不怒自威的天然气场,令诸多男孩子心生忌惮。所以,小眉简直把婉怡当成了她的保护神,影子一样追随着她,不离不弃。

  初三时,因为学校重新编班,婉怡和小眉不得不分开了。虽然教室离得很近,但因学习紧张,课业繁重,婉怡身不由己,对小眉不可避免地有所忽略和疏离了。偶有短暂而匆忙的相聚,小眉的眼里满含哀怨惆怅,婉怡歉疚却也无奈。身为教师的父母期望的目光押逼着她努力,再努力。她的目标是县重点高中,竞争激烈,她不敢分心太多。

  一天晚自习,婉怡正在聚精会神地做作业,一向羞谨的小眉突然冲进教室捉住婉怡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拖进了茫茫的夜色里。靠在教室后面一株粗茁的梧桐树上,婉怡困惑地瞪着小眉。小眉沉默着,清冷的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了亮晶晶的泪珠。

  “怎么了小眉,谁欺负你了?”婉怡握住小眉的手焦急地询问。小眉翻身抱住梧桐树,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好半天,她才收住眼泪,凄凄哀哀地说:“我的父母给我找婆家了,星期天就要我回去订婚。”

  婉怡呆住了,半晌无言。“婆家、订婚”,这些字眼离她太遥远了,突兀地听来是那样的刺耳。小眉还不满十五岁呀,她的父母干嘛一下子将这样的沉重压上她稚嫩的心灵呢?婉怡惶然地瞪着小眉:“你说不要不行吗?”

  “不行的,爹娘已将我臭骂了一顿。他们没钱给哥哥娶亲,就用我给哥哥换了个媳妇。如果我星期天不回去,他们绑也会把我绑回去的。”小眉的眼泪又哗哗地淌了满脸。这次,婉怡是真的不知所措了,她力量毕竟还是太小,到底也不能真正地保护小眉,不能帮她躲过那些真正的伤害。她只能紧紧地握住小眉冰冷的双手,陪着她在夜风里哭泣,直到学校里最后一盏灯也悄悄地熄灭,才将她送回了宿舍。

  后来,小眉真的订婚了。她很少再来找婉怡,婉怡更不敢去看她。她怕看到小眉那稚嫩的眉峰里锁住的太浓重的悲愁,她怕自己会突然落下泪来,招致小眉更多的伤心。

  中考结束,婉怡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小眉却落榜了。其实,即使小眉考得上,她的父母也不会再让她继续读书了。这就意味着,婉怡和小眉这一对好朋友,从此要永远地分开了。


  十

  暑假结束后,婉怡就要去县城读书了,临行时,小眉赶了十几里路来送她。婉怡突然发现,一向柔弱沉静的小眉好像变了,她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变得那样冷漠、消沉又偏激。她冷冷地对婉怡说:“我不像你,有那么好的家庭,又有那么好的未来,我毕业后唯一的选择就是结婚,顺承父母之命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还有什么权利去编织美梦呢。”婉怡忍住满心的痛楚,握了握小眉的手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很远,小眉突然喊着婉怡的名字追上来,她呆呆地看着婉怡喃喃地说:“婉怡,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呢?那样,我一定求你把我带走,天涯海角,我都会无怨无悔地随了你去。”

  “小眉!”婉怡哽咽着唤了一声,已是泪流满面。小眉亦泣不成声。在绿柳婀娜的林荫道上,两位十五岁的少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们哀哀哭泣着别离,但这哭泣,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别离。

  寂寞的校园里,静静地打发着一个又一个雷同的日子。婉怡从来不曾忘记过小眉,却也从来不曾有过联系。无数次提起笔又无数次丢下,婉怡害怕自己冒失的信札,会再度搅扰小眉也许已平静了的日子。她锁住长长的思念,只在心里为远方的朋友默默地祝福。

  高三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婉怡独自坐在宿舍前的石凳上读书。突然一个人静静地站到了她的面前。婉怡猛然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竟然是小眉啊!小眉长高了一些,却也过分地消瘦、憔悴了。她的头发枯乱,脸色蜡黄,眼神呆滞,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火一样喜庆的颜色,包裹着虚弱的小眉,看上去突兀怪异。小眉告诉婉怡,她结婚了,刚一个月。结婚是为了保住孩子,可结了婚,却依然失去了孩子,而且严重地伤了自己。小眉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婉怡终于慢慢地听懂了,她和婉怡分开以后的种种遭遇。

  小眉回到家不久,双方的父母就催促她结婚,她抵死不肯。也许因为她年龄的确太小,父母不再逼她,只是安排她去看守果园。小眉家的果园和她那所谓的未婚夫云生家的果园紧挨着,云生也在看守果园。他常常走过来,在她的草棚里坐着,或送些野果野瓜,讲些乡闻村事。因为父母强迫硬压的缘故,小眉对比她大了六岁的云生怀有无尽莫名的怨恨,她总是冰着一张脸,沉默不语。有时看云生怔怔地瞅着她,眼中溢满伤痛,小眉的心里亦会泛起愧疚的涟漪,毕竟,他没有直接伤害过她。可是,小眉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他,至少那时不行。

  一个夏日的午后,天阴黑如墨,四野一片死寂。云生坐在草棚门口呆呆地瞅着小眉,久久地,直直地。沉闷的雷自天际滚滚而来,小眉突然感到惶恐不安,她起身向外走去。

  “要下雨了,你去哪儿?”云生拦在门口。

  “你管不着。”小眉冷冷地说着,侧身想要冲出去。

  “我管得着!”云生突然暴吼一声,一把将小眉推回到草铺上。小眉未及坐起,云生已经重重地压到了她的身上。

  雨,瓢泼一样直直地倾下,小眉的泪亦如雨的滂沱。她疯了一样踢打、撕咬着云生,他一动不动,只静静地说:“有什么呀,反正迟早都会是我的。”小眉痛哭着跑回家去,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一样冷淡:“有什么呢,反正你们也订婚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小眉呆住了,也终于在那一刻彻悟:这一切恐怕就是他们预设的陷阱吧?强烈的屈辱感逼迫着小眉,她开始了无比坚决的反抗。她铁了心要摆脱这耻辱的婚姻,即使因此一世蒙羞也在所不惜。小眉明确地告诉父母:我不会嫁给他,除非让我去死。就在父母用尽手段最终要无奈放弃的时候,却发现小眉已经怀孕了!云生的父母苦苦哀告,云生亦跪在小眉脚下哭求,让小眉原谅他,留下这个孩子。小眉心软了,木然接受了父母的安排,闪电般和云生举行了婚礼。结婚是为了留住孩子,但结了婚,却依然永远失去了它:因为小眉还不到法定婚龄,他们的婚姻是违法的。云生交了一大笔罚款保住了婚姻,小眉腹中的胎儿却被告知必须打掉。小眉不能和法律抗争,只能去乡医院接受手术。但因为胎儿已经太大,乡医院的技术又不甚过关,小眉的身体遭受了重创。她刚刚引产半个月,是到县城来看病的。她打听到了婉怡学校的地址,趁云生不在偷偷地溜出来找她。

  “我好苦啊,婉怡。我们同年同月生,为什么命运之神对你如此宠幸,对我却如此苛酷呢?难道我就该这样屈辱地活下去么?我的心每天都如油煎火烤般的痛啊,我该怎么办呢?”

  婉怡的心痛苦地颤栗着,愤懑满怀却无计可施。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未满的、不谙世事的少女啊!她只能在心里低低地喊:“小眉,我同龄的朋友,原谅我的无能为力。你说得对,我要是个男孩多好,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带着你,离开那闭塞、愚昧、被现在文明遗忘的角落,我一定会用我并不宽阔的臂膀为你挡住肆虐的伤害,我一定会让你苦涩的泪珠绽出晶莹的笑花……可是小眉,我只是一个和你一样柔弱的女孩啊,没有钱,没有独立的能力,我可怎么帮你呢?”

  握着小眉虚汗淋漓、冰冷如雪的双手,婉怡痛泪长流。

  傍晚,婉怡将小眉送回医院。正急得团团转的云生一见到小眉,竟扶着她的臂流下了眼泪。出乎婉怡的意料,他竟然是个清秀俊朗、略显腼腆的小伙。看他小心翼翼、殷勤周到地服侍着小眉,婉怡满心的激愤咒责竟不忍对他发泄了。小眉那么鲜明地表现着对他的厌恨,看他的眼神冰冷而满含恼怨,云生却默默地只是对她好。婉怡悄悄地对小眉说:“他看上去竟然不像个坏人啊。他是真的疼爱你。”小眉恨恨地说:“也许吧,但我克服不了的是心里的障。他毁了我,今生我对他,只有恨,只有恨!”

  婉怡怅然地离开医院,拖着寂寥的影子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她的心里一直在悄悄地叹息着:真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个真心疼惜小眉的人,如果当初不是建立在强迫的基础上,也许反会有一个温馨的结局吧?

  后来,听别人讲,小眉到底还是离婚了。


  十一

  婉怡赶到瑞蚨饭庄的时候,小眉和香婷早已在静雅厅等候多时了。婉怡一走进去,她俩便迎上来唇枪舌剑向她开炮,怪她不把朋友放在眼里。她俩的身后,还有一个女子,面相老,衣饰土,含笑看着婉怡,神色却有几分拘谨。婉怡看着面熟,却一时记不起是谁,也只能笑着点点头,算是招呼。她避开香婷和小眉的攻击转移话题:“你们不是说给我个惊喜吗,在哪儿?”

  “在哪儿?眼皮底下这么个大活人看不见?”小眉回身把那个女子推到婉怡面前。

  “这……”婉怡一时无措。倒是那女子先开了口:“婉怡,是我,俊丫儿。”

  “俊丫儿?天哪!你是俊丫儿?”婉怡大吃一惊,怎么也无法把记忆中那个苗条秀气的少女和这个看上去足有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联系到一块。当年,她们四个亲密无间,形影不离,曾被戏称为“四朵金花”。那时的俊丫儿是她们中最漂亮的,真是名副其实的“俊丫儿”。

  “俊丫儿可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她来F市看病,我在医院碰到她,拉她来聚聚。单是我俩,可不敢惊动你这个大忙人。”

  “哦,看病?俊丫儿怎么了?”婉怡一脸关切。

  “没怎么,老腰疼,还想要个孩子,看能行不。”

  “天哪!你不是有三个孩子了吗,怎么还要?”

  俊丫儿的脸红了:“前三个是女孩,他们家还想要个儿子。”

  他们想要?那么你呢?你也把自己当成生孩子的机器了吗?”婉怡忿忿然。

  俊丫儿沉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我也没办法,在农村,没有儿子,很叫人瞧不起的。”

  “哇,天!”婉怡只觉得块垒闷堵胸臆:“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愚昧的思想呢?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孩怎么办?”

  香婷过来扯一下婉怡:“婉怡,俊丫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可要好好招待。来,坐下,边吃边聊。”婉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过分率直无拘了。她歉然一笑,忙拉着俊丫儿一起在餐桌旁相挨着坐下来。每个人的人生构图,只应由自己描画。虽然曾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毕竟近二十年不见,自己这样指手画脚,真的是有些失礼了。只是,婉怡的内心依旧闷郁非常。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当年同自己一样天真单纯、梦想绮丽的朋友,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席间,只有她们几个嘻嘻哈哈,笑闹不休,俊丫儿始终放不开,说和笑声音轻轻细细,拘拘呐呐,吃东西也不多,看的人都觉得累。她们三个也兴致大减,所以,聚会也就变成了单纯的聚餐,吃饱后便宣告结束。小眉抢着把账结了。她赌气似地说:“谁也别和我争,我真是穷得只剩下钱了,好在还能派点正经用场。”小眉没有半点显摆的意思,她的眼底隐藏着的深深寂寞,懂她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婉怡就是那个懂她的人。

  小眉有车,是红色的美人豹。这样激烈的颜色,小眉并不喜欢,却任性地选了它。她的生活孤寂苍白,她需要用如此张扬热情的色彩来驱赶心底的冷。她开着车先将香婷送到超市,她在那儿做收银员。又将俊丫儿送到车站,那儿有通向故乡的车,不到一小时就有一班,方便得很。小眉把婉怡放在了最后。凯华不在家,大壮早走了,婉怡本是想打车的,小眉不让,坚持要送她。小眉说:“我闲着也怪闷的,你就只当多陪我一会吧。”婉怡已经请了假,所以让小眉直接将自己送回家。小眉盯着婉怡看了一会,提议道:“反正也还早,要不咱俩去逛街?”婉怡欣然同意。

  小眉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地和婉怡说话。婉怡细细地端详着她:新潮的发型,精致的妆容,时尚的衣饰,记忆中那个紫丁香一样哀怨、惆怅、柔弱、无助、不爱说话、动辄流泪的乡村少女形象,早已彻底改观。如今,她的话那么多,好像已经压抑得太久,不吐不快似的。

  同云生离婚后,小眉被父亲一支大棒赶出了家门,扬言断绝父女关系。可怜的小眉无处存身,几经辗转来到了美丽的F市,并结识了现在的老公家福。他们白手起家,辛苦打拼,摆小摊、干劳务,也曾有过一段清贫却温馨的患难与共的甜蜜日子。有了一点积蓄后,家福开始做生意。家福做生意极有天赋,几乎做什么都是稳赚,如得天助。后来,他做期货、炒股票、包工程,几年的时间就积下了几百万的家财。有了钱以后,家福便让小眉回家做了全职太太。他们家请有保姆,小眉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别无他事。家福生意忙,经常半月二十天不回家,大把闲余的时间无法打发,小眉寂闷得都要发疯了。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她千方百计联系到了婉怡,可婉怡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又要照护孩子、顾及家事,平时也抽不出多少时间陪她,于是,健身、美容、疯狂购物便成了她最寻常的消遣,像许多无所事事的阔太太一样。人家的日子不都是这样打发的吗?

  小眉带婉怡去的购物广场是F市最豪奢的,全场的名牌,那标价看得婉怡暗暗咂舌。其实,婉怡和凯华薪资还算丰厚,只是房子要还贷,车子要喝油,还有这样那样的费用,一个月算下来也十分惊人。还好,婉怡一向不喜奢华,对超级名牌从不感冒,她平常光顾的都是寻常百姓的消费场所。这种地方,她根本没有跨进去的欲望,又不想买,看个什么劲呢?也许偶尔还会遭遇某个售货员势利的白眼,不是自取其辱吗?何苦!小眉显然是这儿的常客,不时有人走过来殷勤地向她问好。小眉带着婉怡,一个货区一个货区地逛,看到喜欢的价格都不问,让售货员包好,亮出贵宾卡一刷,那份随意,如在菜市场买一把几毛钱的小葱。如此陌生的小眉,令婉怡心下深叹。出来后,她终于忍不住问:“小眉,告诉我,你生活得幸福吗?这样活着,你真的感觉快乐吗?”小眉默默地瞅了婉怡一会儿,用力甩甩头,仿佛要甩去什么困扰似的,半天才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家福曾经是爱我的,如今呢,也不能说不爱。每次回来,他都忘不了给我买礼物,我的卡上,他总会及时存上足够多的钱,钱花到哪里,他从来不问,他说,只要我高兴就行。可是,他整月整月的不回来,我如何能够真正高兴?我说过,我穷得只剩下钱了,那不是炫耀,不是张狂,那是最可悲的事实。婉怡,你说,除了花钱,我还能做什么呢?”

  婉怡上前紧紧拥住小眉,心疼疼地,却不知说什么好。如同当年面对小眉的无助一样,今天的她,依然无能为力。小眉有钱、有自由,她要的是爱人的关护牵挂,那是婉怡给不了的。最后,婉怡喃喃地说:“小眉,开朗些,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别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家福身上。女人必须独立,才有尊严、有底气。”

  她紧紧地拥抱着小眉,希望能把内心真挚的关护之情无声地传递给她,希望她那颗孤漠的心能得些许的慰籍,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深意。


  十二

  香婷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窄小逼仄的出租屋内。今天是星期六,香婷在做饭,儿子雷雷坐在墙角的书桌旁,认真地写着作业。雷雷读的是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他不过十二岁,他的同学们基本都是家长接送,只有他每次自己坐车回来。香婷起初也不放心,是他自己力求的。他说爸爸妈妈上班很辛苦,请假要扣钱,来回坐车也要花钱,何必呢?我又不是回不来。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雷雷的懂事,常常让香婷既欣慰,又心酸。趁着儿子回来,她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扑鼻的香气满屋缭绕,老公阿强一进门就闻到了:“好香啊,今天怎么这么奢侈,有鱼、有肉、还有虾……”香婷笑盈盈地走过来:“今天嘛,有两件事值得庆贺。一是我们的雷雷期中考试成绩全优,第二件嘛……本人因工作出色,被破格提拔为超市行政主管,以后不用上夜班,工资最低3600元。”

  “哇,妈妈太棒啦!”雷雷跳起来欢呼。

  听到香婷说的两个好消息,阿强也很开心。他搓着手乐滋滋地说:“妈妈很棒,爸爸也不差,我再给你们添上一喜:我的技术资格证考出来啦,就凭这个,工资至少上调三分之一,也快突破四千了。而且,我还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兼职,用不了多久,我们也可以买个小房子,我们的生活也要步步高喽!”

  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家虽小,幸福却一点也不少。


  十三

  几日煦暖之后的寒流,带来的竟是一场美丽的雪,意外而且欣喜。

  雪是在夜晚悄然飘落的,许多人根本无知无觉。清晨走出门去,突然面对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不觉惊喜万般:呀,下雪了呀!

  雪很厚,雪后的世界很美。雪,实在是上帝赐予的一份厚礼呀,无论老少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吧?路上行走着的人,每天都是匆匆地、默默地,今天却个个脚步轻快,喜笑颜开。并不十分相熟的人,见了也忍不住招呼一声:“多好的雪啊!”“是啊,真是一场好雪!”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叽叽喳喳小鸟一般,计划着雪地上的快乐游戏: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

  一场雪,改变了世界的面貌,亦改变了世界的心情。

  恰好是星期天,婉怡不用上班,紫叶儿不用上学,母女两个都是极爱雪的,吃过早饭,便全副武装冲下楼去,在雪地上尽情地嬉戏。

  A城的雪,也很大。

  雪儿走出家门,看见的是铺天盖地、令人晕眩的一片洁白,美得像一脚踏进了童话世界。雪儿怯怯地踩上去,哇,竟然深及脚踝。

  多好的雪啊!

  雪儿好想到雪地上玩个痛快,可一个人……会很傻的……也没劲。她叹一口气,忍不住拨通了婉怡的电话。此时,婉怡和紫叶儿正拢起好大一堆雪,准备堆个雪巨人。雪儿说:“婉怡,你们那儿也下雪了吧?”婉怡的声音里充满快乐:“是呀,好大的雪!我和紫叶儿正在堆雪人呢!”

  “真羡慕你呀,有紫叶儿陪着,可以孩子一样玩个够。我就惨了,只能一个人,傻傻地看着了。”

  婉怡闹她:“要不,我打电话给大壮?他肯定会舍命赴雪约的。”

  “得了吧,这么大雪,怎么出门?他也不是疯子。再说,我也不稀罕他,除非你能来,我才开心。”

  “我可不去,只有爱情才有那么大的动力呀!”婉怡已经好久不和雪儿这样无忌地嘻笑了,都是这场雪闹得,让她孩子般口无遮拦了。幸好雪儿心态日趋淡静平和,这样的玩笑,再不会触痛她一度伤痕累累的心灵了。

  雪儿挂断电话回过身,突然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憨憨笑着的大壮。她惊讶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天哪!大壮,你怎么真的来了?这样大的雪……”

  “是的,我来了!我就是那个不顾一切的疯子,你真的不稀罕吗?”

  雪儿瞪着他,无语而笑。看来,刚才的话全被他听到了。

  “天气预报说有大雪,昨天我就赶来了。我知道你喜欢雪,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愿意吗?”大壮深深地看着雪儿,满眼热切的期待。

  “嗯。”雪儿的心里浮漾着莫可名状的感动,除了使劲点头,还能如何呢?


  婉怡看完韩剧已近午夜,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时,雪儿突然有电话来,声音虽不大,却有抑不住的兴奋:“婉怡,你猜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做什么能让你开心成这样?我还真猜不到!”

  “滑雪!你不知道有多刺激。我从来不知道,A城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滑雪呢。”

  “哇!真的去滑雪了,和谁呀?”

  “大壮啊,不是你派他来的吗?”

  “我?”婉怡一时语塞。她是说着玩的,根本就没打电话给大壮哦。雪儿咯咯地笑了:“我知道不是你,我放下电话他就来了,火箭也没那么快的。他正好来A城出差,被雪困住了回不去,顺便过来看看我。”

  “得了吧!什么顺便,怕是特意吧?什么困住,怕是根本不想走吧?怎么样。有感觉了吗?”

  “唉!”雪儿的叹息悠悠长长:“什么感觉,也不是青春少女情窦初开,单是他那份坚守,已令我不忍再坚拒。而且,和他在一起,我真的很放松、很快乐,多少年的心累杳然无迹。只是他没有表白,我也没有任何承诺给他。毕竟,我是个不健全的女人,我可能根本就给不了,他幻想的那份幸福。”

  婉怡握着手机,呆呆地听着。物事移人,冰清玉洁、清高孤傲的的雪儿真的现实了许多。雪儿早已收线,婉怡却还坐在床前沉思默想。凯华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怎么了,傻啦?在想什么呢?”婉怡迷迷蒙蒙做梦一般喃喃自语:“莫非雪儿和大壮,真要修成正果了?天哪,大壮那家伙……”

  凯华却有几分惊喜:“真的?雪儿接受大壮了?要真这样,未尝不是她的福气。”

  婉怡茫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弄明白,他说那有福气的,是雪儿呢,还是大壮呢?


  十四

  紫叶儿感冒了。

  紫叶儿一向体弱,可能那天玩雪着了凉,一直在咳嗽、低烧,幸而精神还好。婉怡请了几天假,在家看护紫叶儿。小眉闲极无聊,几乎每天都有电话给婉怡,一听婉怡不上班,竟然兴奋得不得了,说马上赶过来看紫叶儿。小眉来的时候,提着两个大购物袋,里面装的全是各色零食,腋下还夹着一个特大号美羊羊毛绒玩具。紫叶儿一向喜欢这个漂亮时尚的阿姨,看到吃的玩的这么多,更是兴奋得又跳又叫:“生病真好,生病真好,不用上学,还有礼物。”气得婉怡拍她一掌,却是高起轻落,三个人都不由大笑起来。

  有吃有玩,紫叶儿很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间,小眉和婉怡则坐在客厅里,絮絮闲聊。和婉怡在一起,小眉很开心的样子,一个劲地说:“要是你总不上班就好了,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像从前一样,多棒!”

  婉怡笑着说:“我也巴不得呢,可我不上班,估计很快就得喝西北风了,你以为谁都有你那样的好福气?”小眉叹道:“唉!连你也说我有福气,我这算什么福气呢?不觉得!”

  “要不怎么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婉怡本想开个玩笑,一看小眉眉宇间聚起的落寞惆怅,忙刹住话头关切地问:“家福最近回来过吗?”

  “回来过,住了两天又走了。”小眉说着一扬手腕:“喏,还给我一对白金手镯。他总是用这些东西哄我,想想真没劲!”

  婉怡劝她:“小眉,也别太苛求了,男人都以事业为重,能这样想着你已经不错了。再说,他这样辛苦打拼,不也是为了你和孩子吗?”

  “为了我和孩子……”小眉的声音尖利起来,看了一眼婉怡,却又立时暗哑:“也许吧!”

  婉怡看得出,小眉的心里藏着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她不说,婉怡也不好深问。女人天生善聊,她俩东一句、西一句地刹不住车,后来,就谈到了香婷。小眉说香婷买了房子,已经装修好了,用不了几天可能就要搬家了。她俩商定,香婷搬家时要一起过去,给她“温锅”贺新居。直到下午四点,小眉想起要接孩子,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


  十五

  香婷的新居只有八十几平方,位置也不太好,但香婷一家已非常开心。毕竟,也算是在F市安家了。小眉和婉怡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香婷和阿强都是那种极有上进心的人,踏实努力肯吃苦,他们的钱都是苦扒苦挣、省吃俭用攒积下来的。儿子一直在寄宿学校读书,现在又买了房子,真的很不简单。如今,终于在F市站稳了脚跟,香婷和阿强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阿强自学了一项热门技术,听说有好几家公司争着出高薪聘请他。阿强看着香婷深情地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将来,我一定会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住上大房子。”香婷柔柔地笑着,满脸的幸福。

  小眉悄悄地对婉怡说:“唉,看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无比。瞧人家这日子,热乎乎的,多带劲!”

  婉怡凝视着小眉那满脸的艳羡,心下竟是酸酸地:住着豪华别墅,生活康泰富足的小眉,竟然觉得清贫的香婷比她更幸福。看来,金钱真的不是万能的,它买不来真正的幸福。

  香婷的家,装修简单,布置得却十分温馨宜居。客厅里的沙发和低柜是小眉送的。婉怡没有那么大手笔,只精心挑选了一套床上用品送给香婷,图案清新、雅洁,香婷喜欢得不得了。香婷和阿强本是执意要去酒店宴请她俩的,婉怡和小眉说,咱们都是交心的朋友,没这个必要。

  “温锅温锅,咱就该温家里的锅,才对嘛!”小眉说。她想吃水饺,于是派阿强去买菜、买肉,大家一起动手,嘻嘻哈哈,竟是过年一样热闹又开心。小眉嘴里塞着水饺,眉开眼笑地说:“怎么样,我的主意不错吧,酒店能有这气氛?”大家纷纷夸张地表扬她,小眉笑得更响了。

  “好像好长时间没见小眉这样的开心了。”婉怡悄悄地想。


  十六

  婉怡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去赴一个约会,一个故人的约会。

  远远地,看见了等在那里的人,却怯怯地停下了迫不及待的双足。如水的流光冲掉了他的青涩稚嫩,眉梢眼角英气犹存,更增成熟沉稳的气度。婉怡躲在一棵歪脖树后,悄悄地注视着,深叹岁月对他的厚爱。时岁的更迭中,婉怡总觉自己已经面目全非,曾经骄傲矜持的她,被深深的自卑感掌控着,竟然不敢走到他的面前。记忆的湖水宁静美好,婉怡怕自己的出现会如一枚突兀的石子,击破那梦的华丽。梦里的人在碧草青青的河边气定神闲地看风景,梦里的婉怡却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他的视野,退出了阳春,那片美丽的绿地。

  梦中,并没有想那个人是谁,但婉怡知道,那,只能是清俊。

  梦和现实,有时竟无距离。婉怡没有想到,不过一周以后,她竟然会真的遇到了清俊。

  虽然如今的清俊与深藏记忆中的形象已大相径庭,但婉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只是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的平静。她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一个温暖的春日,她和凯华尚在热恋之中,两个人手牵着手,闲闲地在商场漫漫浏览着琳琅满目的货品。非常突然地,她就看见了那个与清俊酷肖的侧影。她沉痴而忘我地死死盯望着,期待着那张脸回转过来,证实自己心中的狂想。亲密牵挽着她的凯华,突然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的遥远,他近在咫尺的声声呼唤,竟也无法惊扰她太过投入、几近沉陷的心魂。等那个人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时,那迥异的形象如一记重锤,顿然粉碎了她的一团痴梦。她不顾一切地逃出那个人声喧嚣的闹市,任眼泪狂飞在花香弥漫的街头。她一直坚信,那一刻如果看到的果然是清俊,她一定会弃了凯华,不顾一切地随其远走。可是今天,她真的看到了他,竟只是微微地怔了一下,心有微澜轻波,却并没有掀起臆想中的惊涛骇浪。其时,清俊正靠在一辆白色的宝马车上,气定神闲地看着街上的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婉怡悄悄地打量他时,他也终于看到了婉怡。他愣愣地瞅着她,显然很是震惊。

  “嗨,清俊。”直到婉怡主动招呼,清俊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惊喜地叫着:“真的是你吗?婉怡。原来你也在F市,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清俊深深地凝望婉怡。婉怡一向不喜铅华,衣饰简洁,素面朝天,近中年的人了,自然少了十七八岁时的那份水润。清俊的眼里竟有了深切的疼惜:“婉怡,你竟是老了。你,过得不好吗?”

  “我过得挺好的,很幸福!岁月催人,那么多年了,我又怎能不老?”

  “当年,对不起!恨我吗?”

  婉怡轻轻地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

  “我们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水晶门,如何?”

  水晶门,F市最豪奢的会馆,婉怡没去过,但婉怡知道,那是个一掷千金的地方。看来,清俊真的是发达了。

  见婉怡没反应,清俊果然开口了:“别担心,我现在有的是钱,请得起。”

  婉怡淡然一笑:“你有钱,我看得出。只是那样高端富丽的极尽奢华之处,并不适合我,去了我会不自在。而且,今天我也没时间。改天吧,改天我们大家一起,好好聚聚!”

  “何清俊!”婉怡正要告辞,突然听到有人锐声唤着清俊。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极其摩登的女子,提着几个购物袋,牵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从商场走出来。清俊急忙颠颠地跑过去,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打开后备厢放好。那女子用饰着假睫毛、涂着绿眼影、修饰到极致的大眼睛冷傲地斜了婉怡一眼,就钻进汽车,摔上了车门。清俊把小女孩抱进去坐好后,竟然也直接坐到驾驶位上,发动起了车子,就像根本不认识婉怡一样。从敞着玻璃的车窗里,那女子冷厉的声音清晰地飘进了婉怡的耳朵:“靠了我们家,你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可别得瑟得太过分了。再让我看见你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哼,有你好瞧!”车子拐弯时,清俊匆匆地瞥了婉怡一眼,那瑟缩、懦怯又无奈的眼神,根本就不像她记忆中那个骄傲狂放的阳光男孩。看来,清俊光鲜生活的背后,也并非全是甘之如饴的幸福,更多的应该还是苦涩、压抑吧?

  许多年来,清俊宛如开在婉怡心头的一朵莲花,偶尔想起,那淡淡的清芬仍会缭绕弥漫,令其沉然神往。虽然凯华的表现已经越来越好,体贴、理解、包容、呵护,模范得无可挑剔,可清俊的影子,却一直盘踞在心之一隅,固执得不肯离去。没想到,这次意外的重逢却像一阵酷冷的秋风,凋败了花朵,吹散了迷梦。看到她曾那般欣赏崇拜的清俊竟活得如此没有尊严,婉怡的心中涌起的,不仅有无尽的苍冷与悲哀,还有些微的轻视与鄙薄……

  宝马车渐行渐远,清俊终于永远淡出了婉怡的生活、婉怡的心怀……


  十七

  家福又回来了,将行李箱递给小眉,径直去了浴室。

  小眉将行李箱打开,里面的衣物用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内衣、袜子、衬衫、长裤分门别类,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小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家福粗豪随意,从前他回来时,箱子杂乱不堪,所有的衣物团在一起,皱巴巴、脏兮兮,已经都穿过了。小眉嗔怪他,他总是嬉笑着说:“嫌乱嫌脏,就给我收拾清爽啊!我所有的衣服穿过一遍才回家,好让老婆给我洗啊,老婆洗得干净嘛!”小眉便喜滋滋地给他洗净、晾干、熨好,整整齐齐叠放在箱子里。她愿意为家福做这些事情,她是把自己的爱眷牵挂一起叠进了箱子,伴着家福海角天涯。可是有一天,家福提回来的箱子,就像现在看到的,整齐得仿佛根本没有打开过,却又分明不是自己叠的样子。小眉翻遍箱子,虽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小眉却分明看见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份细腻、精心不在自己之下,而且显然更有心机。

  小眉呆住了。

  家福一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常,依然兴致勃勃地给小眉拿礼物,依然眉飞色舞地给小眉讲在外面的见闻,依然神态自若地同小眉亲热,但是,小眉的心却从此蒙上了冰凌。为了孩子,亦为了面子,她选择了隐忍,但内心那份如烧如烤的煎熬,却让她变得疯狂。她开始一掷千金地挥霍,经常去商场买回大批根本不会去穿用的东西。或者就去健身房、美容院,这些从前她根本不感兴趣的地方。只要把钱花出去,她就感到片刻的痛快。她一直以为是钱让家福变坏,是钱毁了她平静的幸福,所以,她花钱总是带着深深的恨意,又有报复的快感。她一直把所有的苦抑在自己心里,甚至连婉怡也不曾告诉。怎么说呢?说了又如何?自己该怎么可怜还怎么可怜。婉怡除了陪自己伤心、叹息,什么也不能改变。况且,她还要维护着家福的颜面,她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卑污与荒唐。可是今天,小眉却不想再沉默了,因为她在家福一件衬衫的领口发现了一枚口红的印痕。那件衬衫洗得雪白,因此那口红尤其突兀、醒目,简直肉感如唇。小眉知道,是那个女人沉不住气了。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小眉宣战。

  家福走出浴室,径直过来拥抱小眉。小眉躲开了。她将衬衫举到家福面前,冷冷地问:“她是谁?”家福呆了呆,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垂首无语。

  “你准备怎么办?”小眉站在家福面前,尽管早已了然,一旦面对,却仍是抖颤如一枚秋风中的哀叶。

  家福抬起头,眼神突然峻冷得令她陌生:“你还是知足吧,现在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左拥右抱?除非没钱!我已经够顾家了,不缺你用,不缺你花,也不会和你离婚,只要你不挑事,我们还可以同以前一样,相安无事!”

  小眉愤怒地将那件衬衫摔到家福脸上:“这是我在挑事吗?你不会以为我笨到今天才知道吧?我也想得过且过的,是她沉不住气了,挑事的是她……”

  “只要你不闹,我会去摆平她。女人,真是麻烦……不过,只要有足够多的钱,就能让她乖乖闭嘴!”

  “赵家福,你可真无耻,你怎么能够将这副禽兽的嘴脸,显摆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家福却不再理她,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小眉扑到沙发上,泪如雨下,抽泣不止。这个人,还是她的家福吗?那个同她风霜雪雨苦苦打拼、历尽艰辛一路走来的家福,那个曾经对她情深义重、疼爱呵护的家福,他到哪里去了呢?她一向所求不多,只想守着爱人和孩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就像香婷和婉怡一样,简单却快乐。为什么别人轻松拥有的,在她却如此艰难呢?如今既已挑明,又该如何收场?离婚吗?

  想到离婚,小眉不寒而栗。第一次离婚,已让她众叛亲离,有家难回,如果再来一次,真会要了她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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