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楼,雪儿才知道下雨了。
细密的秋雨无情地袭击着温热的肌肤,她不由打了个寒战。习惯性地抱紧双肩,下意识地用目光去搜寻。每逢下雨,如杨都会驾了他那辆乳白色的越野车,早早等在办公楼下的广场上,接她下班。然而今天,她看到的只有她的电单车,孤零零地停在雨中,湿淋淋地泛着水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意识到,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等她了,天大的风霜雪雨,她都必须一个人走了,因为她和如杨,离婚了。泪水漫出双眼,又被她狠狠地抹掉,她恨自己的脆弱。既然那么坚决地放弃了婚姻,那么骄傲地走出了如杨的生活,就没有理由再去追缅曾经的甜蜜与温情,再去怀想那些美好得令人嫉妒的日子……
是的,如果不是雪儿一意孤行的坚持,如杨还是她的。可雪儿是个有着精神洁癖的人,她虽然胸襟宽豁,却唯独不能容忍如杨犯下的那个当今很多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真诚、善良、正直、传统,而且对她关爱有加,深情专一,雪儿心目中的如杨,一直就是如此完美。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秽乱得不成样子,所以她一直心怀感恩,受宠若惊地消受着这份难得的忠挚和纯贞,并经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爱他,以回报他种种难能可贵的大好品质。直到那天去医院,她亲眼看到如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震惊、惶惑、不寒而栗,信仰坍毁!那一刻的雪儿,宁愿自己是没有任何视觉能力的盲人。
雪儿不止一次劝慰自己,认了吧,认了吧,就像如杨说的,他真的是醉酒失智,真的是只有一次。可是,她却无法遏止自己心的剧痛。她是钻进了牛角尖,却妄想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开创出乾坤朗朗。她是个太简单的人,也没有足够圆通练达的心智,将不能接受的东西消融进自己的生命,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她忍受不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厌恶与不洁之感,因此她也终于理解了如杨一直以来的困扰。所以,她才更加决绝地坚持放弃婚姻,解放自己,更解放如杨。
怔怔地想了那么久,冰冷的雨水已将雪儿的头发、衣衫打湿。她索性不穿雨披,就那样骑上电单车,任性地在雨中疾驰。依旧有泪不停地溢出来,她却不必再去管它,因为雨水也在脸上尽情地肆流着,没有人看得出,她在哭泣。
一辆车驶过来,在雪儿身边犹犹疑疑地减速。熟悉的颜色,熟悉的牌号,雪儿的心抽搐地痛着,却装作没有感知的样子,依旧高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那车默默地跟了她一段时间,终于加速,超过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是的,如杨没有理由再顾念、怜惜她了,他应该很快就会结婚了,他同她,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关联。
因为淋雨,雪儿大病一场。发烧、咳嗽、胸闷、气喘。独自躺在冰冷的家中,不肯去医院,也不曾通知任何人。她想,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就像安妮宝贝说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活着,也只有累、只有痛,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可是,雪儿竟然硬生生地撑过来了。一周后,当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时,虽然虚弱苍白得如一茎灯草,可无病无痛、无牵无累的身体,却如脱胎换骨般地轻松。她在温暖的秋阳下眯起眼睛,感觉一切并没有糟糕到令人绝望的地步。虽然生活再次颠覆了她的理想与信念,但既然死神不肯收留她,不如就好好地活下去吧,活出一个崭新的自己,崭新的明天。
收拾好自己,雪儿拖出电单车,又去上班了。离婚令她失去了丰裕的物质生活,几千元的月薪将是她全部的收入了。一个人的路或许会很艰难,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好、走稳。已经跌了一个太大的跟头,她绝不会再让自己摔倒了。
如杨真的要结婚了,并没有通知雪儿,雪儿却悄悄地去了。新娘清新端庄,竟然不是她看到的那个女孩,这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着如杨笑容满面的样子,雪儿的心很痛很痛,她知道,她依然爱着他,毕竟,他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抉择,看着如杨幸福满足的样子,她甚至还有几分欣慰了。但愿如杨的生活,从此圆满无憾。
如杨没有看到雪儿。这样的时刻,他的眼里心里自然不会再有她了。曾经的一切,已如云烟般,消散至无迹了。
雪儿悄悄地走出去,迎接她的是繁星满天,还有清冷如水的月光。走进茫茫夜色,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孤独而又落寞。从此如杨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雪儿叹了口气,望着那面无表情的冷月,又不自禁地微笑着、微笑着,却有泪,冰凉地爬了满脸。
二
秋天来了,而且深了。
婉怡站在窗前,仿佛第一次发现,白杨树上的叶子已要落尽了。已经许多年不再在秋天伤时感物,那样的多愁善感,是少女时的矫情,已恍如隔世了。然而,今天偶一抬头,望见窗外萧瑟的秋景,竟又大大地震动了:好像前几天,还是树木葱笼的呀,怎么突然间,就是满眼凄清了呢……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望着,浓浓的惆怅感伤竟如重云叠雾般,层层地将她包裹着了,那渐渐麻木迷钝的心灵,也仿佛在一瞬间,又恢复了敏锐的知感……
许多年来,婉怡的心好像一直寂寞地冬眠着。她向来固执地认为,除了清俊,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心,也没有人真正走进过她的心。当初之所以接受凯华,除了不能拒绝他那几乎将自己焚燃的热情,更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实在像极了清俊的缘故吧?
凯华是婉怡的大学同学。凯华不懂她,只是盲目地喜欢她那与众不同的秉性与气质。她爱凯华吗?这却是连她自己也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其实,十几年的夫妻,即便曾经有过热烈的爱情,也早该在漫漫流光中潜移默化成亲情一般了。亲情悠长绵延,入骨入髓,却再也没有那令人如痴如狂、牵肠挂肚的昂扬激情。一切都是淡淡地,如一盏放久的白开水,没有温度,没有味道。日渐沉闷的人生,常常会令婉怡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虑与烦躁。而且朝夕相处十几年,凯华也渐渐失去了最初的耐性。当年婉怡身上那些引他心动的可爱品质,如今甚至已心生厌烦:那样的敏感易伤,动辄泪眼迷离,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需要哄着宠着的小姑娘吗?偏偏婉怡又是个情绪化的人,悲喜全放在脸上。当她委屈怨恼、涕泪泫然时,她渴望凯华给她一个宽容理解的拥抱,那样,她也许很快就会羞愧地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让莫名的火气消匿无迹。可是,现在的凯华却常常只会冷冷地晲视着她,满脸的厌烦不耐。于是,婉怡的心渐渐冰凝雪封,慢慢滑向抑郁的寒渊
心苦情郁、忧伤寂闷时,婉怡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清俊,那个从来不曾离开她心穹半步的青梅竹马的恋人。他爱她、懂她,却不肯为了她放下自己的骄傲。只因为她考上了大学,而他落榜了;只因为他去找她时,她的父母冷嘲热讽地羞辱了他。他负气出走,决绝地离开了婉怡,离开了故乡,从此音讯杳然。他到底去了哪里,婉怡至今不知。婉怡没有刻意去找过他,却常常会默默臆想着与其偶遇的情形:也许在荒冷的旷野,也许在喧嚣的街市,也许在寂寥的清秋,也许在飘雪的冬日。没有任何约定,不经意间抬头或回首,突然之间就看见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多好啊!看见了又如何?婉怡没有想过,婉怡只是用这臆想的梦幻,安慰自己愈加荒芜孤漠的心灵罢了。
窗外陆续有人走过,婉怡看看墙上的表,果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收拾好皮包正要离开时,却有咚咚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出乎婉怡的意料,推门而入的竟然是凯华。她正想开口,凯华的身后,却又跟进一个高大壮健的身躯。一看见那弥勒佛般圆胖喜相的脸,婉怡不由展颜一笑:原来是号称“肥牛”的同学牛大壮。大壮人高马大嗓门也洪亮:“婉怡,俺又来了,烦俺不?”
“烦又如何,你能不来吗?”婉怡特意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不能!”大壮非常迅速而干脆地回答。
大壮是某公司的业务经理,经常天南海北到处跑。他孑然一身,无牵无绊地自由,跑累了就到这儿落个脚,是他们家的常客。
“婉怡,今天咱们去吃肥牛吧?”凯华一本正经地征求婉怡的意见。婉怡却忍俊不禁地指点着大壮大笑起来:“哈,吃肥牛!”凯华也笑了:“哦,不是吃他这头肥牛,是吃真正的鸿安肥牛。”
“喂喂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哦!”大壮做出一副气咻咻的样子瞪着婉怡和凯华,叫嚣着抗议。他俩笑得更响了。
大壮开车,顺路接上凯华和婉怡的女儿紫叶儿,一同去吃饭。酒酣兴浓话渐多,大壮突然提到了雪儿:“雪儿离婚了,你们知道吗?”
三
“什么,雪儿离婚了?”
大壮的话如一枚重磅炸弹,径直落在了婉怡的心上。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壮:“这怎么可能?”
“真的离了!”大壮的声音罕见的低沉,眼神罕见的伤郁。谁都知道,当年他迷恋雪儿如痴似狂。至今三十几岁仍不肯结婚,用他的话说,是因为“一直没找到第二个雪儿。”他灌下一大口酒喃喃地说:“离了,真的离了,我去过她那儿。而且,那男的已经又结婚了。离婚没多久,就结了。”
“为什么?第三者插足?”
“也许是吧。只是苦了雪儿……”
大壮捉着酒杯,一个劲地向口里灌,凯华拦都拦不住。婉怡也呆怔怔地,迷失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
大学四年,婉怡是雪儿唯一的朋友。超然一致的禀性气质令她俩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挚友。雪儿,人亦如她的名字一般,纯洁却冷傲,仰慕者巨多,她却来者一概坚拒。大壮是唯一坚持到底的,从一而终苦追了四年,却也是直到毕业,仍难获其芳心。婉怡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样开朗幽默的一个大壮,在毕业告别会上哭得一塌糊涂,闹得全班同学都陪着他,洒落几许滚滚热泪。雪儿受不住,提前不辞而别,甚至连婉怡都不曾告知。
毕业后,凯华和婉怡在省城F市落了脚,雪儿则去了距F市几百华里的A市。起初,她们两个还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记得那是上班半年后的一天,雪儿突然对婉怡说,她恋爱了!她说,她和柳如杨有点一见钟情的意味,他几乎符合她全部的理想;她说,她也曾犹豫过,因为她本是个独身主义者,只是没有想到,柳如杨会将她心中的坚冰彻底融化;她说,最重要的是,柳如杨肯接受她全部的好与不好;她说,她也不想错过他了,因为她也好爱好爱他,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真的很美,很美;她说,她终于知道爱情滋味如何,她终于有了可以爱眷与依靠的人……那满纸完全不似雪儿风格的热情洋溢,那掩抑不住的欣悦幸福,看得婉怡心都醉了。雪儿终于有了一个极好的归宿,她打心底里为雪儿高兴。
雪儿与婉怡的婚礼在日期上撞了车,所以,她们很遗憾地缺席了彼此的“大日子”。结婚以后,琐细的事情巨多,后来,婉怡又有了孩子,再加上那时的通讯极不发达,渐渐地,她们竟断了一切的联系。十几年弹指一挥间,没想到雪儿那童话般浪漫完美的婚姻,竟亦如水晶杯一般薄脆易碎。生活啊,命运啊……唉!
婉怡只能将这满怀的惆怅,归结为又一声悠长的叹息了。
大壮还在不停地喝酒,凯华不再劝他,只一个劲地向他的酒杯里掺水,他竟也品不出了。婉怡定定地看着凯华,良久,突然喃喃地说:“我要去雪儿那儿看看,一定要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雪儿又怎么样了呢?可怜的雪儿,她可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呀!我真想马上启程,立刻赶到她的身边去。”
凯华未及开口,大壮已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捉住婉怡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婉怡,你真好,我替雪儿谢谢你。她真的很需要温暖的陪伴,她一个人实在太苦了。现在,她只有我们这些朋友了。去看看她,快去看看她,啊!”
凯华将大壮拉回去坐好,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好,我们知道,我们懂!我会尽快去买票,让婉怡去A城,好不好?”大壮毫无反应,凯华俯身一瞧,嘿,竟是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晚上,婉怡握着手机,一个一个认真地按下了一组数字。是雪儿的号码,白天大壮告诉她的。她呆呆地盯着那组数字,却迟迟不敢拨通。毕竟那么多年不曾联系了,雪儿又如此情状,婉怡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雪儿还是从前的雪儿吗?她的心中是否早已疏淡了那份遥远的情谊?她心中的伤痛,可还愿让自己触及?婉怡忐忑不安。可是最终,她还是忍不住用力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雪儿那熟悉的声音柔柔地传来时,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雪儿,是我,婉怡。”
“婉怡?天哪,是婉怡!”雪儿惊喜的大叫足令婉怡心安:雪儿没变,雪儿依然是她灵犀相通的挚友。
“你还好吧?雪儿。”
“挺好的,婉怡,我真的挺好!”雪儿的声音清朗甜怡,听不出半丝忧伤愁郁,以致婉怡竟有些怀疑了:大壮的消息确切吗?她握着手机,絮絮地同雪儿讲了好久,却到底不敢问起雪儿的婚变。婉怡是个太谨慎的人,她怕一言不慎触痛雪儿的心伤。她,还是想亲自去看看雪儿,才安心。
四
婉怡去A城时,是个雨天。
连日来,因为想着雪儿,婉怡的心情一直郁郁难欢,况且此时又飘着这样绵密凄郁的秋雨,靠着窗,看着那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的雨线,总觉得那点点滴滴仿佛径直淋在了心上一般,冰冷凄切。“雪儿的心定然也曾是万般凄惶的吧?” 想到雪儿的举目无亲,婉怡立时痛恨起自己许多年来对雪儿的疏离。恨自己不曾在她最孤弱无助的时候,用真挚的友情帮她驱散心头的阴霾,陪她走过一路的泥泞,为她撑起一方温暖的晴空。真的就那么忙吗?恐怕只是懒惰的籍口吧?要知道雪儿可是个孤儿呀!她要一个人面对人生的所有风雨,委实是太苦了!
一路沉陷在这样的思想中,婉怡不知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火车到达A城时,天已放晴。
一下火车,婉怡就看到了站台上焦急等待着的雪儿。雪儿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乌黑浓密的长发,依然是细巧挺拔的身姿,远远看去,谁都会以为她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雪儿!”婉怡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呼唤着。雪儿也已经看到了婉怡,带着满脸的惊喜向这边飞奔。两个平素淑雅沉稳的的女子,此刻竟然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好久好久,分开时彼此凝视对方,眼睛里都有泪光在闪烁。
雪儿的家很大,装修精良,收拾得也十分雅洁。雪儿天天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晃来晃去,那份伶仃孤寂,想想都令人心酸。
初相见的兴奋、激动已经过去,她俩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地彼此研读、倾心交谈。
雪儿一如当年的靓丽,只是眉宇间锁着淡淡的愁霭,即使笑意盈盈,也掩不住心底的痛伤。婉怡明白,她所有的笑语欢颜只是伪装。深深地看着雪儿,婉怡轻轻地问:“雪儿,离婚,是真的吗?”雪儿点点头,泪一颗颗流下来,瞬间漾了满脸。她急忙抓起纸巾掩住眼睛,哽咽着说:“婉怡,自始至终,我没有当着别人流过一滴眼泪,今天,我真的忍不住了。”
婉怡走过去,将雪儿揽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瘦削的肩背。雪儿的泪如雨纷落,打湿了婉怡墨绿色的薄呢裙。良久,雪儿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神色已经淡静了许多。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半天才对着婉怡幽幽地说:“婉怡,你知道吗,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悲剧。大学四年,我们无话不谈,可我从来不曾告诉过你,我的过去。你有那么一个幸福和乐的家庭,你根本体味不到一个孤儿的酸辛。我那么渴望上学,可为了上学,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代价?什么代价?” 婉怡困惑地瞪大眼睛看着雪儿:“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说你读书的费用是父母留下来的呀!”
雪儿苦笑着摇头:“我只是一个农村的苦孩子,父母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留给我呢?我的过去,如今想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五
雪儿十岁的时候,一年之间失去了三位亲人:爷爷、妈妈、爸爸。一向硬朗的奶奶经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也病倒在床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竟然只能依靠小小的雪儿来支撑了。雪儿还不曾从这太深重的悲苦中挣扎出来,又一件令她绝望的事情摆到了面前:因为无钱缴纳学费,她必须得退学了。可她是个多么热爱读书的孩子哦,不让她去上学,她简直觉得活着都失去了意义。可是没有办法呀,那时候,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很贫窘。家里出事后,周围的乡邻经常伸出援手,热情相帮。只是,那些好心的婶子大娘们隔三差五给点吃食已是不易,谁又能再承担起一个孩子的学费呢?况且,在闭塞的乡间,人们并不看重上学读书,特别是女孩子,跟雪儿一般大的好多女孩,根本就不曾进过校门。所以,大家都认为,雪儿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应再读书,回家照顾奶奶,学着做点活计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可怜的雪儿背着自己的小书包,一路流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
雪儿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响晴的秋午。
那天,雪儿牵了家里的三只羊来到野地里。羊儿在欢快地吃草,雪儿抱着膝盖,坐在土坡上发呆。她的思绪很乱,乱得根本不像一个十岁的孩童。
这时,有一个人悄悄出现了,他溜溜达达来到雪儿的面前。
雪儿认识他。他和雪儿一个村,但并不常在家。他的衣着花里胡哨,很像城里人,人也油滑痞气,不似村人的淳朴厚道。村里的乡亲都不待见他,说他是“二流子”。他经常外出游荡,有时几个月不见人,应该有二十几岁了,却没有姑娘肯嫁给他。雪儿也不愿理他,对他的各种搭讪,只是冷冷地虚应着,她实在没有心情同别人说笑。可是,当那个人提起“上学”二字时,雪儿却一下子瞪大了一对乌亮的圆眸,直直地看向他。
他堆着一脸的笑说:“雪儿,你非常喜欢上学,是吧?”
“嗯!”雪儿用力点点头。
他立刻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说:“听说你学习很好,就这样辍学真是可惜呀!我愿意帮你回到学校,我有很多钱的。”接着,他便从口袋里拿出很厚的一叠钞票冲雪儿晃了晃:“看,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让你回到学校读书,愿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什么时候,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只要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怎么样,乐意吗?”
雪儿做梦一样呆呆地瞪着他,好久好久。她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在她白皙清俊的小脸上梭巡的邪邪的目光,她只听到了他说可以帮她回到学校,可以让她继续读书,这实在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为了读书,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要求呢?所以,那个人再一次问她愿不愿意时,她重重地点下了头,却又小心地问:“可是,我这么小,能帮你做什么呢?”
“别管了,跟我来吧。”那个人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了一下,立刻拖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附近的一片小树林中,让她在一片软草上坐下来。他默默地瞅着雪儿愣怔了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小药丸递给她:“吃下去吧,这是解暑的仁丹丸,你都出汗了呢。”雪儿捏着药丸看了看,一颗一颗慢慢放到了口中。不一会儿,她觉得意识朦胧,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雪儿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那丛软草上,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她想坐起来,身体却如一根煮熟了的面条般,怯软无力,而且浑身上下好多地方都火辣辣地,稍一动,身体更是撕裂般地疼痛难忍。她惊恐万分,不知那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挣扎着撑起身体,却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发现了那叠厚厚的钞票。捧着钞票时,雪儿竟然还是欢喜的,她想,太好了,那个人没有骗她,她终于又能上学了。她想笑,眼泪却不停地流,因为很疼。
晚上,雪儿褪去衣衫,发现自己身上满布着深深浅浅的齿痕,白皙的腿上还有斑斑血迹。她还太小,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只是感到莫名哀恐。她用清水一遍遍冲洗着小小的身体,却冲不掉心穹上那团浓重的阴影。
那天以后,那个人便消失了,雪儿再也不曾见过他。雪儿偷偷藏起那笔在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巨款”,她谁也不曾告诉,包括奶奶。过了几天,她对奶奶说,学校答应让她回去上学,不用交钱。奶奶还高兴得要去感谢校长,是她极力劝住了。
雪儿很聪明,又是拼命般地刻苦,所以成绩一直出类拔萃。雪儿只将那笔钱用作缴纳学费和买书,绝不肯挪作他用。就这样,她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就在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几天后,她唯一的亲人——奶奶也走完了自己悲苦的一生,撒手西去。雪儿成了一叶无主的浮萍,从此失去了所有心灵的援靠。在乡邻的帮助下,她卖掉那几间祖屋安葬了奶奶,凑齐了学费,置办了行装,永远离开了哺育了她生命也带给她极致苦痛的故乡,从此再也不曾回去过。
雪儿长大了,也学过了生理,她已经知道为了读书,自己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雪儿的心是苦的,但却恨不起来,她只是拼命想要离开故乡,离开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回来。她多想能有一种神奇的药丸,能将那一段痛苦的记忆无迹地消除。
四年的大学生活,雪儿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生活虽然艰难,学业却相当优异。热烈追求她的男孩蛮多的,也都非常优秀,但都被她断然回绝了。而且除了婉怡,她也很少和其他女孩来往。她拒绝社交。有人叫她冷美人,有人说她心理变态,她都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也十分向往那种朝气蓬勃、阳光明朗的生活,可她却又是如此惧怕那种生活,因为她跟那些简单、清纯的女孩不一样。她们像一面镜子,总能很清晰地照见她生命中那不堪的过往,和心上那累累的痛伤。
六
如此年轻美丽又如此出类拔萃的雪儿,她怎么会不渴望爱情呢?她只是害怕碰触心上那角带血的刺痛,害怕爱不成反被伤得更重。她不会欺骗别人,也不敢奢望别人理解她、接纳她。短短的人生旅程中,她品尝的痛苦已经太多,她不想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横一刀爱的疤痕。所以,她打定主意做独身主义者,终生不嫁。
可是后来,她碰到了柳如杨。
如杨是雪儿的同事,他也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阳光帅气,像极了雪儿喜欢的某位电影明星。他和雪儿同一天到单位报到,第一次见面,对方非凡的气质,令两人都有了眼前一亮的感觉。雪儿的心第一次跳得如此激狂,她拼命压抑着心灵的躁动,却仍控制不了对如杨的日思夜想。如杨却毫不掩饰对雪儿的好感,他几乎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展开了对雪儿的不懈追求。雪儿拒绝、逃避,不理不睬,故作高冷,他却依然不愠不火,不屈不挠。因为他能看得出雪儿眼中的爱,只是不明白雪儿为何不肯爱。后来,雪儿终于妥协了,但她不想欺骗如杨,她将过去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如杨,等待如杨的抉择。当时,如杨的震惊可想而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雪儿,英俊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粗大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雪儿悲怆地闭上了眼睛,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杨不会接受她,一定不会接受她了。其实,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应该都是一样的反应。也好,她可以彻底死心了。雪儿跑回自己的宿舍,将脸埋在枕头里哭了个天昏地暗。可是没想到,如杨却追了过来。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低地喊:“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爱你的一切。我不在乎,我知道你的灵魂比任何人的都更高贵、更纯洁,这就够了。雪儿,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雪儿伏在如杨怀里,泪流得更狂了,不过,这一次却是幸福的泪水。一个人苦了那么久,终于有了可以亲爱依靠的人,雪儿真的很开心。
室内檀香弥漫,如一双无形的手漫抚过灵魂。一对密友守着两盏清茶,凝然端坐。雪儿仍在絮絮地讲她的故事。她的心扉闭锁得太久了,一旦敞开,压抑了许久的心事便争先恐后地挤拥出来,一股脑儿坦陈在了婉怡的面前。尽管音讯隔绝了那么多年,她们的心径却依然畅通无阻。岁月摧老了容颜,风霜磨折了心灵,却不曾将这份深挚的友情折损半分。所以,雪儿才能够如此毫无保留地,第一次揭开了梗阻在心头多年的旧痛新伤。
婚后的如杨,表面上对雪儿好得无可挑剔,可女人心细如发,每每柔情蜜意、激情昂扬时,敏感的雪儿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异常。因为内心深爱,如杨接纳了雪儿的过去,可是他却并非真正的不在意。每当将雪儿完美的身体拥在怀中,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那个夺去雪儿童贞的恶棍。那本该是属于他的呀……被这种情绪所操控,他不是将那份莫名的恨意不由自主地转嫁到雪儿身上,粗暴蛮野如疯似狂,就是突然间情绪一落千丈,颓顿如泥……聪明如雪儿自是心知肚明,却也只能躺在无涯的黑暗里默默垂泪,一颗心,冷得如同寒冰……
因为彼此珍视,如杨和雪儿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的婚姻。别人眼中那般清高孤洁、超尘脱俗的雪儿,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而且做得一手好菜,煲的靓汤堪比大厨,美丽贤良远近闻名。她是在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弥补自己白玉微瑕给如杨带来的困扰,期盼着他们的爱情能够开出红硕丰美的花朵。如杨对雪儿亦是疼爱有加,回到家里,他总是抢着洗衣拖地,刷洗碗筷,生怕累着雪儿。结婚数年,他们甚至没起过一次争执。因为没有人能触摸到那个只能硌痛他们自己心灵的坚硬内核,所以他们的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一直被同事邻人奉为楷模,津津乐道。
可是,他们没有孩子。
七
如杨和雪儿,一直渴望有个孩子。他们觉得凝结着二人血脉精华的孩子,也许会是一剂最有效的灵丹妙药,能将那个横亘在他们心上的块垒彻底消融。所以,他们很早就积极地准备着,全心全意迎接足以耀亮他们生命的天使。
可是,属于他们的天使却迟迟不肯来。
眼看着同龄人的孩子一个个出生,一天天长大,上幼儿园,上小学,禾苗儿般一茬茬长起来,雪儿的肚子却始终平平静静,没有半点小生命萌芽的迹象。慢慢地,他们灰心了。雪儿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残酷的答案,所以她抵死不肯去医院检查。她的内心已经绝望溃败至无状,却兀自强撑出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对如杨说:“我不想要孩子了,吱吱哇哇很烦的,就我们两个人,清净悠闲,不是很好吗?”如杨沉默着,只是沉默着。后来,他也想到了那个答案,虽然不再勉强雪儿去医院,内心却日益郁闷烦躁。他没有料到,他所接纳的所谓雪儿的过去,却始终不肯成为过去,它像鬼魂一样如影随形无迹相跟,让他们的生活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他深恨上苍的不公,为什么要让纯美如花的雪儿经受如此不堪的过往,又带着如此难以言喻的残缺?
此后的日子如一潭死水,却终于在一个苍凉的秋日掀起了波澜。
那天,办公室一个同事病了,雪儿陪她去看医生。那么巧地,就碰到了如杨。她的如杨,那么小心地扶着一个女子,正在上妇科楼的台阶。那个女子,雪儿甚至不曾注意到她的模样,只是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已将她的心深深地刺伤。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广场上,雪儿如突遭电击的花树,顷刻间凋零了所有对美好生活的缤纷梦想。她呆呆地,呆呆地站成了一截焦黑的木桩。
雪儿坚决要求离婚,如杨却不答应。他苦苦哀求雪儿原谅他,说那只是酒后失智的结果。他没有撒谎,他跟那个女子真的只有一夜之欢。他不爱那个女子,只是想要那个孩子,他的孩子。那个女子将怀孕的消息告诉他时,震惊之余,他甚至有些欣喜地以为,这是老天爷对他的额外恩赏。他只是没有想到,雪儿会如此激烈地要求离婚,只要求离婚。如杨不肯离婚,却如此坚决地不肯放弃那个孩子。雪儿对着他苦苦地笑,为自己感到凄凉,为那个女子感到悲哀。男人啊,为什么总是活得这样自私,为什么永远看不到女人心上那累累的伤?他手握着利刃一边切割着女人的心,一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雪儿凄然地望着一度爱至髓骨的如杨,内心浮起深深的怨叹:“如杨啊如杨,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又将如何安置孩子的妈妈?如杨啊,枉负我爱你一场,你竟是如此不懂我的心!”
在雪儿不为一切劝导、调解、哀恳所动的凛冽坚持下,他们的婚姻宣告终结。如杨深恨雪儿的决绝,竟然很快就重新结婚。听说他并没有娶那个怀孕的女子,新娘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姑娘,纯洁、健康、无过往。
雪儿的故事令婉怡震惊而又心痛。她从来不知道,看上去柔婉沉静的雪儿,会有如此复杂惨切的经历。她紧紧握住雪儿冰冷的双手动情地说:“雪儿,你一直那么苦呀,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面对哦。好在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有什么事千万别再自己扛着了,好吗?一定要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啊,把我当成你的姐妹、你的亲人,明白吗?”雪儿点点头:“婉怡,我会的。你一来我就知道,我的心从此不再孤独。放心吧,我会好好的。”雪儿眼里犹有泪光闪烁,脸上却有了分明的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