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好想能陪你玩一把纸牌,这句话在心中憋了几十年了,我知道,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坟头的草已经长得老高老高了。爸爸,我知道你能听到这句话,尽管你不回应我。几十年坟头的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每年我都会在清明节为你放上一副纸牌,希望你能和那些街坊邻居牌友们开心尽情地玩一把,不用再担心有公社人保组的人来抓赌,更不用怕我再掀了桌子令你在乡亲们面前难堪。

  在我童年时候,我最反对的就是你在家里玩纸牌。那些人为了一把牌的输赢争执吵嚷,地下都弄的烟头纸屑,吐痰更是家常便饭,弄得家里整天乌烟瘴气的。每天回到家里写作业,在东屋都能听到西屋的嘈杂。我只要一有反对的意思,你就训斥我不懂事,没礼貌。我不敢太反抗,心就恨恨的想,等我大了,再看见他们玩纸牌就把桌子给他们掀了。

  最令我痛恨的是你因为玩纸牌被公社人保组抓的事件,虽然当时没有被游斗戴高帽,但是你到河套里和那些四类分子一起给树刮树皮,大家都拿这件事和我说事,我就觉得出门见不得人。愤怒的我和小伙伴们打了一仗,弄得鼻青脸肿败下阵来,那时我心中就特别恨你,恨自己太小,不能掀了你们的牌桌,弄得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每次因为你玩纸牌和妈妈抱怨的时候,妈妈总是唉声叹气,一副难言的委屈,或者搂着我,轻轻地拍着。那时,我看到妈妈有时候眼睛都有点湿淋淋的,我就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那时我多么羡慕别人的爸爸啊,他们在生产队干活能挣最高的分。特别是一有挖沟,修堤坝的活,他们的爸爸就都争着去,因为不光能挣高分,生产队还供饭。尽管吃的是高粱米饭,但是菜一定是炖大豆腐。那时候我们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顿豆腐,平时哪敢想吃豆腐啊!他们的爸爸都会把在生产队吃的豆腐拿回家来给孩子们吃,小朋友们都会端着豆腐在我面前炫耀,我只能舔舔嘴唇,死劲咽几下唾沫,就恨爸爸不争气,不能在小朋友面前给我挣面子。

  爸爸因为身体不好,做过胃切除手术,在生产队只能干些轻巧活,挣最低那档工分。家里七八口人吃饭,妈妈在地里干活就得顶一个男劳力干活,回家后还要编织苇席贴补家用,就是这样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是入不敷出。村里很多闲人农闲时候都喜欢玩纸牌,那时候供销社没有卖纸牌的,爸爸手巧,就买糊棚的彩纸自己做纸牌,不光每个牌花都要用墨画上去,还要写上几条几饼几万的字样。做纸牌很麻烦,糊好了的纸牌要在捶被石上用饭碗来回刮压,让纸牌硬挺光滑,玩起来才不粘手,纸牌也禁使唤能多玩一阵子。村里人也有几个能做纸牌的,都没有爸爸做的纸牌好,所以都喜欢玩爸爸做的纸牌,就都喜欢到我家里来。

  我考上了海城高中,当时在村里是一件很轰动的事件,相当于村里出了一个状元。但是爸爸高兴之余,愁云又上了脸,因为每个月要交十元钱的伙食费。我们家每年几乎都是入不敷出,挣的工分领口粮都不够,每月拿十元钱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那时候一个工人工资才三四十元钱,我们家里每年挣的工分扣除领口粮几乎所剩无几,平时就靠妈妈编苇席,靠鸡下蛋维持油盐酱醋的花销。那时候我很想去读书,很怕爸爸不让我去,没想到爸爸坚决支持我读书,妈妈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每个月固定在回家周的时候取伙食费,妈妈总是要在我回家取伙食费之前把这十元钱攒下来。有时候我知道,为了这十元钱,妈妈都要走多少家拆借,凑够给我拿走,然后他们再想办法堵这个窟窿。每次我拿走这十元钱伙食费,从来没有想象过妈妈爸爸怎么艰难的为我凑够这十元钱。临中考那年,我参加一个竞赛,需要交三元钱报名费,临时需要钱,我就回到家里取钱。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东屋里也放了两桌子玩纸牌的,气得我火气从脚底下一下子蹿到了头顶。平时我在家,爸爸总是把西屋他们睡觉的地方做棋牌室,让这些人在那里玩纸牌,有时候炕上地下两伙玩,我就很反对。没想到这次竟然侵占了我的地盘,当时我就是烦,借口我要看书,让他们小点声。可是这些村人玩上牌了就不管不顾,并且还在那和我叫号激将我,说我有能耐把桌子给掀了。积郁多年的怒气一下子都爆发了,我把它们的桌子给掀翻了,我想爸爸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训斥我,甚至打我。没想到爸爸讪讪的怔在那里,尴尬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像醒悟过来似的忙和那些人陪不是,那个样子令我更瞧不起爸爸。

  这时候,妈妈过来打了我一巴掌,骂我不懂事,书都白念了。我气的跑了出去,我要离开这个家,不想再看到他们这些乌烟瘴气的。钱也没要,后来是妈妈找人帮我捎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爸爸和妈妈随我进城帮我照顾孩子,爸爸寂寞的时候就自己在那里摆着纸牌玩,有时候妈妈没事了就陪爸爸玩几把。家里爸爸负责买菜,妈妈做饭,因为经济拮据,爸爸妈妈总是精打细算才维持我们这个家。有时候过年了,吃完年夜饭,春晚还没开始,妈妈爸爸一起玩纸牌,喊我也玩几把,我总是不屑,我讨厌玩纸牌,讨厌在骨子里了。其实,爸爸也是喜欢玩纸牌的,只是那时候为了家计,只能看着别人玩纸牌,给别人服务,

  伺候别人玩纸牌。即使偶尔玩一会,也是给别人做替补,现在有机会了,可以放心的玩纸牌了,却没有了伙伴,只能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玩了。但是当时我还没有理解这些,每次都拒绝陪爸爸玩纸牌,让爸爸伤心,以为我一直不原谅他玩纸牌,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读不懂爸爸。

  后来,爸爸得了胃癌含恨离去,入殓时,妈妈把爸爸平时玩的那副纸牌给爸爸放进了棺材里,那时候我看到了妈妈的手一直在颤抖。我知道爸爸再也不能玩一把纸牌了,当盖棺的一刹那,我知道爸爸再也回不来了,那些纸牌爸爸再也不能玩了。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爸爸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干重活,为了补贴家用,让那些人在家里玩纸牌,没人的时候要配个手,一局下来能抽一毛钱红利,加上妈妈平时编织炕席和卖鸡蛋就够维持基本的油盐酱醋钱了。我上了高中,每个月凭空多支出这十元钱也是要了爸妈的老命了,妈妈每天编织炕席都要熬到半夜,每天看着几只老母鸡生怕丢了一个鸡蛋,就是这样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家里就多放了几桌纸牌,我那些伙食费就是从这一毛一毛抽红利中凑足的。本来平时都是这样,只有我回家周时候我的东屋才不放桌子。在农村,很多家都嫌闹腾嫌埋汰不让别人来家里玩纸牌,爸爸就趁机扩大了规模,没想到我意外回家撞上了,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我了解这些事实真相后,我真的恨自己不懂事,怎么就不体会爸爸一个大男人为了我们的生活丢掉了自己的尊严,哪怕是和四类分子一起刮树皮,也不在乎,因为他是家里的山,是我们的依靠。这时候我的眼前就总是闪现着爸爸在牌桌被我掀倒时候那讪讪的尴尬,我的心就好痛好痛,就像被扎了一刀似的,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我很,我恨我自己怎么这么不理解爸爸,一直恨着爸爸玩纸牌,哪怕现在过年了条件好了,爸爸想玩一会纸牌我都不能满足,我真混哪!

  爸爸,我真的好想好想陪你玩一把纸牌,尽管这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但是我说出来了,可是你不给我机会了。我知道你听不见我和你说这些,我说这些的时候,你的坟头草都枯荣十几年了。但是我真的想说,爸爸,假如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我让你天天玩纸牌,有空就陪你玩纸牌,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怕有公社人保组来抓你,只要你喜欢,哪个房间都随便你玩,我给你伺候服务,让你也享受一把玩纸牌的乐趣。  

  爸爸,我知道,这些都随着给你烧的纸钱烟消云散了,你再也听不到我的话了,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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