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是我们姐弟仨给父亲老张起的绰号,原以为他听了会生气,没想到他却乐呵呵的说“没错,年轻的时候是小兵,现在是老兵。”

  老兵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是那封表扬信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猜测。

  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封信,那封写给老兵的表扬信,记得左邻右舍对这件事的反应。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周末,乘着厂里的接送车回家,下车第一眼就看到厂部公告栏那张红纸。

  红纸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规规整整的楷体字,显示着自己的严肃和庄重,最上端老兵的名字一下就跳入眼帘。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另一个厂子的表扬信,大意是,老兵在出差时,帮他们解决了原料困难,给他们出谋划策,最重要的是,老兵拒收对方赠送的红包:7000元人民币。

  写表扬信的不是平钢,公章也是一个陌生的厂名。那红字黑字叙述着老兵帮他们解决了困难却拒收任何好处的事实。

  “哎,你们看,是外单位写的表扬信呢!”是呀,为啥平钢要张贴别的单位的表扬信呢?

  没有人关心谁写,为啥写。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个数字上“7000”。

  “啊呀,那么多!咋不给我呢!”

  “7000!我干十年活儿,都挣不到。这老傻瓜!”人群中有惊呼声传来。是的,7000元,对于一个月只有五六十块钱收入的人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可老兵一句话就轻轻拒绝了。

  “哇,那么多钱!那傻老头咋不要呢!”

  就是啊,咋不要呢,钱又不咬手!真是傻了。要知道,我这个大学讲师一月的工资是68.5元。7000元,是多少个68.5啊!

  7000元能干些什么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飞快的转动大脑,想象着家里有一大笔钱,等着我们去消费。没等想停当,就看到老兵的身影。我激动的跑上前,想问个究竟。

  “也没啥啊,就是给两个厂牵线搭桥,解决了咱厂产品积压的难题,解决了他们急需钢材的问题。”老兵轻描淡写的说。

  到底咋回事?那么多钱为啥不要?父亲始终没有详细告知。他只说“人家要给钱,我没要。”

  我拉着脸噘着嘴,暗自嘟囔“榆木脑袋,不开窍。是他给你,又不是你要。再说了,又没人知道。”许是父亲看出看了我的不满,解释说“有四个人知道啊。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啊。”母亲也说“你爸就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不会挣巧钱,一分一毛都知道是咋来的。不要那钱就对了。”

  “能给我买一辆摩托车呢。”大弟一脸向往的说。

  “还能买一台冰箱,夏天我就能做冰淇淋了。”小弟这样强调。

  “黑白电视也该换换了。”我自知理亏,却心有不甘,“为啥不要?咱家又不是万元户!”

  “出差已经有补贴了。”

  对于表扬信的来龙去脉,老兵当时没有讲述,以后也没多说。在我们家,这事很快就过去了,后来也没人再提。拒收7000元到底怎么回事,我也始终没听老兵谈起过。 

  老兵拒贿的事,在厂里却人人皆知,并且不断发酵。有一段时间,来我家串门的人能挤破门槛。邻居们添油加醋,衍生出好多版本。

  版本一:

  “人家老张家早就是万元户了,说不定现在都成十万元户了。儿女都有工作不说,女儿还是教授,一个月能挣5000多呢。7000块钱他根本看不到眼里。”说这话的是邻家王婶,她是我家的常客,她用着权威的口气悄悄说“你知道吗,那个人给老张钱,他还骂人家呢。”那神情好像老兵拒贿时,她就在现场。

  版本二:

  “小张爸嫌钱少。原来是要给10000呢,送钱的人私自扣了3000,老张知道了,一气之下,一分钱也不要了。所以那个厂子才写封表扬信。”弟弟的朋友,不无惋惜的跟小伙伴们解释着,仿佛他目睹了整个过程。

  版本三:

  “他们都错了,事情是这样子的:老张不爱钱,是要出名呢。这不,对方写表扬信了。厂里肯定也会表扬他,给他评模范,知道吗,劳动法规定,连续两年评为劳模,是要调级的。老张算盘打的好着呢!”老张的同事头头是道的分析着,似乎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和导演的。

  羡慕、妒忌、遗憾、嘲讽、讥笑、讽刺,老兵上下班的路上,总会遇到带着各种表情的人拦路,总会有人问他7000元钱的事,问他表扬信的事,问他调工资的事。他一概笑笑,继续走路。

  想从这里套点消息的人失望的走了。原本他们想知道的更详细些,好在人群里说点什么,以便成为平钢路边社最权威的消息发布者。看着他们失落离去的背影,我觉得愧疚,感觉有点对不起他们。

  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和大家最关心的。几十年后,当我再次旧话重提问起父亲时,以为他会痛痛快快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想到,他还是那句话“他们要给我钱,我没要。”

  “为啥不要?”

  “怕睡不着觉。”

  是啊,在老兵看来,7000元钱的确是个大钱,能把那台黑白电视换成大彩电,能买来小儿子的冰箱大儿子的摩托车。可与军人的信念比起来,与自己的良心比起来,与吃得香甜睡得踏实比起来,他宁可选择后者。他常说“我当过兵,受过部队教育。什么时候都不能做给部队丢脸的事。”“是自己的事,必须干好;不是自己的钱,一分不要。”这是他的生活信条和做人原则,从部队到地方,从小兵到老兵,几十年从没有变过。

  老兵没有感人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醒世恒言,更没有人前炫耀的想法和机会,他只是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入伍时的誓言,用行为诠释着军人的职责。老兵是这样,所有退伍、转业的军人都是这样。生命中只要有过当兵的历史,此后一生他们都会用军人的标准规范着自己的言行。

  可我还是想知道事情真相。

  我猜测,九十年代末的平钢,可能一边是工人们加班加点盲目生产的场景让领导欣喜,一边是堆积如山滞销的钢材让领导头疼。也许有人给平钢领导推荐了看守库房的老兵。是的,是老兵,他曾经是太原发电厂最年轻的厂长,60年代后期,老兵从部队转业回到太原发电厂任厂长,那时他还是小兵,刚刚26岁,以军人特有的干练、果断,率领着工程师、老中青工人,硬是在到处停工的文革期间,保证了太原市部队、厂矿、机关、学校、居民宿舍的正常用电,保证了所有发电厂的年轻人没有走出厂区大门,没有参与走南闯北的大串联,更没有文革结束后无休止的自查和交代。我这才想起,老兵曾经是侯马发电厂锅炉车间的主任,曾经带着全车间的工人,连续奋战几个月,以全年没有重大事故的成绩迎接国庆25周年。也就在那个时候,老兵有了许多生死与共的战友和朋友。我这才想起,在山西,在华北,老兵有许多战友和朋友,有了许多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至交。

  我猜,可能是老兵领了任务,联系了哪位老朋友,而他恰好有家建筑公司,急需大量钢材却苦于消息闭塞找不到供货单位。于是,老兵单枪匹马乘火车换汽车,千里迢迢找到那个担任领导职务的好友(也许是摸滚打爬一起训练过的战友),恰好他的工地坐等钢材施工,这样平钢的滞销产品有了销路,那个建筑工地急需的钢材找到了货源。这样。处于感激,好友便给红包作为奖励(也可以叫做提成或者回扣,那个时代吃回扣是妇孺皆知,这是当时最时兴的一种奖励方式,更确切的说,是最流行的财富积累方式。人们把这些钱叫做灰色收入。)无奈老兵并不领情,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我想象,拒绝这些钱的时候,老兵高高的仰着头,一身正气的说“咱是当兵的,我又是党员,事可以办,钱,不能要。”当然,也许老兵什么也没说,只坚持不接对方递过来的红包而已。

  老兵拒贿拒的肯定潇洒,肯定霸气。

  也可能是,战友过意不去,执意要表达感激之情,便用那个时代最常用的方式“表扬”,安排会写字的人,赶写了一封表扬信,又千里迢迢寄给平钢。于是,一张外单位的红字黑字的表扬大字报就张贴在平钢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那遒劲有力的字体,那端端正正的楷体,那一长串单位名字,那鲜红的公章,无一不彰显着那个单位雄厚的实力和威严,显示着对方对老兵的感激和敬佩。这是对老兵的肯定和表扬,更是对老兵军人身份的赞美和褒奖。

  表扬信的风波渐渐平息了,老兵一如既往的工作在他的岗位上:那个存放着全厂原材料和成品的仓库,守护着平钢的财富和家业,尽职尽责的看管、检查、修理。没有传说中的调级,没有别人预想的升迁,也没有别人猜测的金钱补偿。升迁、调资、奖赏,这些身外之物左右不了老兵,他的生活哲学跟所有当过兵的人一样,秉承的是“犯法的事坚决不做,集体的利益坚决不沾,干自己的活儿挣自己的钱,不贪不占,活的坦然明白”。

  就这样,老兵以及无数个老兵,默默的坚守在自己的岗位,用军人的行为准则规范着自己的行动,用军人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和家人。工作中,他们用军人的认真、敬业,完成着职责内外的任务,不求表扬不求赞美;生活里,他们排除一切艰辛,用军人的坚韧、执着,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没有怨言没有懊恼。他们拥有的是军人对国家的忠诚,对集体的维护,对单位利益的守护。

  若干年后,当老兵从电视中,看到那些动辄贪污亿万资产的军中大贪时,无奈的摇摇头,说“我管不了别人贪污。只能做到自己不贪不占,做到问心无愧。”

  这就是共和国的军人们!战争年代,他们守护着国家的和平;和平年代,他们守护着国家的财产人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