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穿林打叶,鸣蛩“瞿瞿”相和。倪啸天开着他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越野车,颠簸在已经被载重车辆碾压得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发动机的轰鸣打破了这美妙的天籁。公路的尽头有一个僻静的小村庄—倪家洼,倪家洼的第三条巷口有一幢奶白色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一般伫立在一片灰扑扑的平房间,即便是静默在朦胧的夜色里,也自然逸散出一种一览众小的霸气和威仪。小楼里住着倪啸天的老母、幼子,还有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暖儿。

许是门声和车声惊动了暖儿,倪啸天刚打开大门,装在二楼外墙上的大灯随即亮起,顿时光华满院。暖儿穿着睡衣从二楼跑下来,惊喜地看着刚刚从车里出来的倪啸天低低地说:“你回来了。”一边将他的外套和皮包接过来一边又殷勤地问道:“你吃了没有?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几点了我还不吃饭?”倪啸天对暖儿的询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常常采用这种反问的句式,语气里充满毫不掩饰的不耐和鄙夷。暖儿轻轻地“哦”了一声,并不介意他语态的恶劣,一边跟着他往楼上走一边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还过去看看娘不?这几天她总念叨你呢。她刚刚躺下,应该还没有睡着。”

“这么晚了我看娘做什么?还念叨我,是数落我吧?去了也不过是听些无用的唠叨,明天再说吧。”

“嗯!”暖儿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他走过倪母的门前,径直去了二楼,他们自己的卧室。

三岁的儿子倪麟已经睡着了,倪啸天伸手摸了摸他红扑扑的小脸蛋,唇角一弯,冰冷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温暖的慈笑。他在儿子的床前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去了浴室。

暖儿靠在床头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心里像揣着一个小兔子一样卜卜乱跳。她偏过头,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绯红绯红的,写满娇羞的期待。那双圆圆的杏子眼也是黑亮黑亮的,在晕黄灯光的映照下,仿佛有一簇热情的火苗在静静地燃烧。她牵过一束头发嗅了嗅,还好,她刚刚洗过,上面还残留着洗发水好闻的花香,是倪啸天最喜欢的那种。还有浴液,也是他最喜欢的茉莉香型,淡雅而绵长,清新而持久。虽然倪啸天经常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但暖儿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地,等待着他,不管有多累,也不管到多晚,天天如此。倪啸天有洁癖,他容不得暖儿身上有一星半点他不喜欢的味道。暖儿永远忘不了那一次,倪啸天也是深夜回来,说暖儿的头发上有厨房里的油烟气,赶着暖儿去洗头洗澡。可是等暖儿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气馥郁地走出来,倪啸天却已经酣然入梦,而且整整一晚都不曾醒来。第二天早晨,他甚至没看暖儿一眼,也没跟暖儿说一句话,只去娘的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开起车扬长而去。为此,暖儿难过了好久也自责了好久,从此养成了每天洗头发洗身子的习惯。暖儿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农家女子,虽然受爷爷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她读书不多,却又因为爷爷和父亲都喜欢读古书,严格以孔孟之道教养子孙后代,所以骨子里浸淫着“温、良、恭、俭、让”等所有的传统美德,温柔善良,贤淑通达。倪母就是看中了暖儿这些大好的品质,所以在他们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备下厚礼请媒人上门,把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姑娘,为自己苦扒苦熬拉扯大的独子倪啸天,预定为未来的妻。

那时倪啸天高考落榜,也是农民的身份,对着田间小花一般质朴静美的暖儿也还有着一种模糊的喜欢。无聊的时候,他常常去暖儿家,邀她一起去田野里疯跑,或者静静地坐在小河边,看看风景说说话。暖儿不擅言辞,只是听他漫无边际地瞎聊,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充满热切的崇拜。后来,因为暖儿的父亲不肯让倪啸天带暖儿出门,说未出阁的女孩子不知收心敛性会招来闲话,倪啸天一气之下,索性求着母亲把暖儿娶了过来。那一年,他们刚满二十岁。

倪母四十岁才有了倪啸天,对他自然是疼爱异常。虽然他十来岁父亲就去世了,但母亲一个人再辛苦也没让他受过什么委屈,更没让他吃过什么苦头。从前,地里的活再多再累,倪母宁肯去求着娘家的几个弟弟来相帮着收种,也不舍得让他沾染一指泥土。父亲生前是镇中学的校长,曾经对天资聪颖的倪啸天寄予厚望,因此倪母也是一心想让他考上大学,完成父亲的夙愿。没想到平时成绩不错的倪啸天竟然两度高考失利,无奈之下,只得回乡务农。

刚回来的那一段时间,倪母任凭倪啸天悠哉悠哉地这里玩玩,那里耍耍,也没怎么管束他。地里的活愿干就干点,不愿干就随他去了,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身子骨也不是多强壮,不忍心累苛着他。可是倪啸天结婚以后,倪母却对他一天天严厉起来。按照当地的说法,男子结婚就算“成人”了,就必须得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了,所以倪母开始逼着他去田里劳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村的孩子也是早当家,在和他同龄的其他男孩子身上,这是早就该自觉自愿承担起来的责任了,更何况年老体弱的倪母和纤瘦单薄的暖儿也一起去。她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农民种地,这是本分哦。可是倪啸天连着干了几天就觉得受不了了,风吹日晒、又脏又累的,这哪是人受的哦。每天干不了一会他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不肯起来了,倪母大声喊他,他充耳不闻。他的脑袋足够灵光,正在高速运转着,思谋以后的出路呢。他想,就凭他倪啸天,决不能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一辈子泥腿子。把长长的一生抛掷在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对生命的浪费。但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能够脱离“苦海”的好主意。当时,能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或者说捷径就是考上大学,可是,他已经在那条路上跌倒了两次了。

“两次算什么,人家范进失败了那么多次,到最后不也中举了吗?对,我就再去那条路上挤挤看,说不定就能成功呢。”拿定主意的倪啸天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向母亲走去。

“你想再试试也行,娘也不希望把你的一辈子葬送在这庄稼地里。可是有两样事情你必须记住:第一,如果这一次你再考不上,就踏踏实实回来给我种地,不许再像个二流子一样游手好闲地光知道玩;第二,不管你考上还是考不上,不管你以后去哪里,你都不能亏负了暖儿。暖儿是个好孩子,她跟娘的亲闺女没啥两样。”

“放心吧娘,我不会的。”回头看看暖儿一脸的惶茫,倪啸天笑笑,无比坚定地答应着娘。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背水一战的倪啸天这一次竟然榜上有名,他终于考上了省城一所很不错的大学,仿佛已经注定的命运从此彻底逆转。

四年大学很顺利地读完,倪啸天被分到了市里的一个行政部门,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小公务员生活。单位离家不过四五十里地,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只要他想,每天都可以回去享受家庭生活的温馨。倪母和暖儿很高兴,邻居们也都很羡慕,说倪母终于熬出头了,现在你家天儿吃上了商品粮,你们的日子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倪母的脸上挂着骄矜的笑,偶尔也会对暖儿说,看来你还算是有福气的,等过几年天儿根基扎实了,叫他带你出去,也给你找个什么工作干着,天儿不用这么辛苦地来回跑,你也不用陪着我这个老婆子窝在这里了,趁着年轻也该出去见识见识。暖儿便笑着说,我的福气是娘给的,娘去我就去,娘不去我就在家里陪娘。倪母便点着暖儿笑道,你可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哦,要是别人,不用我说,早吵吵着跟了去了,谁愿意呆在这黑灯瞎火的乡下哦。

或许是倪啸天天生就有颗不安分的心吧,在家人和乡亲眼里稳定安闲的好生活,他却很快就厌倦了。这样的清水衙门,这样千篇一律、乏味无趣的工作,又有多大的前途可言呢?难道也和其他人一样勾心斗角地排挤同仁、谄媚上级,拼命削尖了脑袋向那条窄窄的仕途上挤吗?不,那不是倪啸天的理想。倪啸天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钱,他向往的是那种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奢华人生。生命只有一次,他一定要努力创造足够的财富,让有限的生命好好领略一下人世间的诸多美丽风景,好好享受一下衣食住行都精致无比的高端生活。

四年的大学生活增加了他的见识,提升了他的内涵。短暂的工作经历开阔了他的视野,磨砺了他的心志,也膨胀了他的野心。安安分分做个平平淡淡的小公务员,他同样不甘心。

所以,一年以后,倪啸天停薪留职,下海了。

在那个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的年代,下海的人简直就像到鱼塘里撒网捞鱼一般,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而倪啸天运气尤其好,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他就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当他坐着当时只有县长才有的小轿车,带着建筑队浩浩荡荡开到村里筹建新楼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轰动了。乡亲们纷纷涌到他家来看新鲜,老人们不住地向倪母道喜,说他家祖坟风水好,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好儿子,全村人的脸上都光彩着呢。大姑娘小媳妇们则都围着暖儿,说暖儿有福气有眼光,嫁给倪啸天简直就是掉进福窝里了,以后等着当阔太太吧。倪啸天把早就准备好的好烟好糖拿出来,大爷大妈地甜甜叫着,一遍遍向乡亲们手里塞。大家更是感动,说倪啸天仁义厚道,有钱了也不端架子,将来定会福运昌隆呢。

楼房盖得很漂亮,装修得也非常奢华,水电暖齐全,卫生间、浴室俱备,住起来和城里的房子一样舒适。本来倪啸天是想让母亲和暖儿搬到城里去的,无奈倪母说舍不得处了几十年的那些老邻居、老姊妹,不肯去。倪母不去,暖儿也不去,于是倪啸天就推倒了原来的老房子,盖起了这栋二层小楼。他说即使母亲不去城里,他也要让母亲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自在日子。倪母说她不稀罕城里的日子,只要倪啸天想着多回来看看暖儿,她就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了。倪啸天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即便笑着点了头:“娘,只要生意不忙,我会的。”

就是在这一年的春天,暖儿怀孕了,秋末冬初的时候,生下了他们可爱的儿子,倪麟。

 

 

倪啸天裹着雪白的浴衣走出来,看见暖儿的脸上浮着一抹梦幻似的浅笑,眼神迷离,好像正沉浸在某种无比美妙的遐想中。听见倪啸天的脚步声,暖儿倏地回过头来,好像幽秘的心事被突然撞破一般,她竟然慌乱地不敢看他的眼睛,脸更是涂了胭脂一般红喷喷的了。虽然暖儿还不满三十岁,但做他倪啸天的妻子也近十年了,可她每次见了他竟然还是如同新婚一般的羞怯和慌乱,真是让人搞不懂。想想外面那些年轻女孩子无度的张狂和放荡,倪啸天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倪啸天靠在床上坐了一会,他眉头微蹙着,仿佛有满腹的心事。可是看着低眉敛目、羞怯等待着的暖儿,他终是不忍心再说什么,到底还是伸出胳膊,轻轻地把她揽了过来。暖儿像一只受宠若惊的小兔子一样,在他的怀里微微颤动着,却更加激发了他本想刻意冷却着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低呼一声,俯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暖儿想起床去做饭的时候,倪啸天一把拉住了她:“暖儿,先别走,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暖儿回过头,满脸惶惑地看着他。

“暖儿,我们离婚吧!”倪啸天狠下心把从昨晚就抑在心里的那句话很干脆地说出来,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块垒尽除,觉得胸腑间畅快多了。

“啊?”暖儿呆呆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夜琴瑟和谐的欢愉之后,他会提着这样一桶冰冷到极致的水,兜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我在外边有人了。”倪啸天燃起了一颗烟,把这句话和着袅袅的烟雾一起喷了出来。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啊。我不是傻瓜不是白痴,我不麻木不愚钝啊。我虽然不说,但我能感觉得到哦。我心甘情愿为你守着这个家;心甘情愿侍奉你病弱的老母、养育你幼小的孩子;心甘情愿等待着你偶尔地回来给我片刻的温暖和希望。因为我爱你哦,因为你是我的天哦。我知道我早已配不上这样出色的你,所以我心甘情愿地和别人分享你,我只要还能一直做你的妻就足够了,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们家族的荣耀哦。如今你却是连这个也要拿走了吗?你答应过娘的事情都不作数了吗?”暖儿在心里激烈地呐喊着,只是在心里激烈地呐喊着。面对着倪啸天那张出奇平静的面庞,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在脸上狂肆地涌流。

“我在外边有人了。”倪啸天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仿佛怕暖儿听不清。

“我知道。”暖儿终于哽咽着吐出了三个字。

“可是还有你不知道的。”对于暖儿的回答,倪啸天好像并不意外,他扯了一片纸巾塞给暖儿,继续说:“我和这个女孩交往一年多了,是她主动的。她曾经不止一次要求我离婚,我都没有答应。最近,我看中了市东一家频临倒闭的工厂,和我的公司生产同类产品,但规模却大多了,设备也都是外国进口的,非常先进。现在小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个个冒出来,竞争非常激烈,我的公司越来越没有优势了。如果能把这个厂子拿过来,我的事业简直可以一步跨越好几个台阶呢。到时,我就是市里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家,而不是现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了。这个厂子拍卖底价虽然不高,可拿下来怎么也得千八百万,以我个人的实力根本就办不到。这个女孩子家里非常有钱,她说了,如果我能跟她结婚,她保证能够说服她的爸爸,帮我把这个厂子盘下来。我不能眼看着这块肥肉落到别人的嘴里,所以暖儿哦,你就答应了吧,就当是帮帮我。这套楼房给你,孩子也给你,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作为你以后的生活费和孩子的抚养费,好不好,暖儿?”

暖儿的眼泪已经干了,她直直地瞪着倪啸天,还是不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听倪啸天说起自己的事业,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最关键的一点她还是明白了:倪啸天想做更大的老板,但是没有足够的钱。喜欢他的那个女孩有钱,能帮他完成心愿,条件是他跟暖儿离婚,跟她结婚。暖儿觉得现在的倪啸天已经很了不起了,她没法理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可着劲地折腾。他到底是为了做大老板,还是为了那个女孩呢?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是铁了心要和自己离婚了。想到这里,暖儿的泪又情不自禁地涌然而出了。倪啸天穿好衣服烦躁地在屋子里兜了两圈,又回到暖儿面前威胁道:“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也有的是办法达到离婚的目的,不过到那时,你可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行,我答应。可是,娘怎么办呢?”暖儿急忙抹去腮边的泪水,嗫嚅着问。

“对了,先不要告诉娘,过一阵我瞅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倪啸天看暖儿松了口,心情大好,急忙捉住暖儿的手笑着说:“好暖儿,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为难。好了,你快去做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镇上把手续办了,这事急得很,不能再拖了。”倪啸天这样和悦的语态,暖儿好久都没有领受过了,但是他现在对暖儿再好,都不是因为爱了,这令暖儿的心更加凄冷疼痛。她抽出手转身要走,倪啸天又跟过去嘱咐道:“千万不要让娘看出来哦。”

“嗯!”暖儿点点头,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倪啸天说:“娘,等会我带暖儿出去一趟,给她买点东西。”

“吆,今儿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你怎么想着给暖儿买东西了?买什么呀?”倪母瞅着倪啸天,脸上带着几丝怀疑。

“衣服什么的吧,今儿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呢。”

“结婚纪念日?我记得不是今个儿啊。”

“娘,你记的那是阴历,现在人家可都按阳历过呢。”倪啸天撒谎滴水不漏,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非常坦然。

“哦,那就去吧,暖儿也该添几件随时的衣服了。”倪母看着暖儿笑眯眯地说。暖儿不敢看倪母,低着头一个劲地向嘴里扒拉着香喷喷的蛋炒饭,却食不甘味。

暖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一个人在滚滚滔滔的黄河边坐了大半天,努力风干了潮湿的心情,才打了一辆车,回到了这个陡然间热度全消的家中。她的怀里果然抱着几件价值不菲的时髦衣装,只是最里面裹着的,却是一本墨绿色的离婚证书。

 

 

倪啸天新婚的第二任妻子名叫温紫玉,比倪啸天小五岁,美丽、野性、霸道、刁蛮,追逐她的帅哥靓仔很多,她却偏偏喜欢上了不怎么在意她的倪啸天。她说,她就喜欢倪啸天身上那股劲儿。况且,倪啸天曾经救过她一次,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温紫玉一个人出去逛街的时候,突发阑尾炎,是开车路过的倪啸天及时将她送到了医院。她的家人赶到后倪啸天就走了,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温紫玉出院后却千方百计找到了倪啸天,死死纠缠着非要和他交往,并且不在乎他已经结婚,不在乎他热情不高。她曾经不止一次对倪啸天说,我可以慢慢等,也可以速战速决,全凭我的心情,但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总会有办法拿到。现在,温紫玉终于用她的方式得到了倪啸天,也算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结局。和倪啸天结婚后不久,她便软硬兼施、连撒娇带欺哄地说服父亲,补齐了倪啸天的资金缺口,帮倪啸天拍下了他梦寐以求的那家国营大厂。岳父倒也蛮欣赏这个年轻有为、一身锐气的女婿,把那样一大笔钱转给倪啸天的时候只提了一个要求:倪啸天是董事长,温紫玉必须是总经理。倪啸天知道,这其实是温紫玉的意思,她疯天疯地玩够了,又想过过管人的瘾了。

温紫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站在她面前的这几十名下岗工人,感觉自己像一个至高无上的女皇一样,心里甭提多美气了。父亲公司人虽多,却是不允许她指手画脚的,而她,也从来懒得去那个地方听父亲说教。但在这儿就不一样了,这个占地几百亩的花园式工厂根本就是她的独立王国,她想干的事情,想必倪啸天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购买这个工厂的大部分资金,来自自己的父亲。留下来的这些原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是倪啸天亲自筛选出来的,都是有文凭、有技术、又比较年轻一些的,那些老弱病残当然都推给了国家。那样赘重的包袱,原先的国营企业是不得不背,所以就被拖垮了。现在企业的性质是私有的民企,只管根据自己的需要一个萝卜一个坑地选择员工就是了,其他的根本没必要去操心。倪啸天原来公司的员工过几天才能正式过来,现在他们正忙着清理物资,用得到的整理好了一起搬过来,用不到的就地处理掉。原来的厂房和办公室都是租赁的,办公地点和生产地点还隔着老远,虽然都还没到期,也没必要再在那儿耗着了。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工厂,不管办公室还是厂房,处处敞亮大气,倪啸天是一分钟也不愿意憋屈在那个小小的写字楼里了。本来按照倪啸天的意思,过几天两边的员工融汇到一起,明确好各自的职责和岗位后,再召集起来开个全体员工会议。会议主旨无非是统一一下思想,鼓舞一下士气,激发一下热情,部署一下今后的计划,然后就该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无奈闲极无聊的温紫玉急于要体味一下“女王”的感觉,所以就迫不及待地率先把这些最卑微的“臣民”召集过来,开始训话。第一次进厂时,因为一些利益的牵扯还没有完全理顺,有几个怀有不满情绪的员工曾经在大门口进行过阻挠,严重破坏了温紫玉春风得意的心情。她憋的那一肚子邪火一直还没有机会发泄,今天终于可以抖抖威风,让他们明白一下谁才是这里的主人了,哼!温紫玉用那双冷光凛凛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或茫然、或惶惑、或期待、或静漠的面孔,开口了:“今天你们还能站在这里,应该感到幸运。这个工厂是我们花钱买下来的,只属于我们个人,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完全可以只接收资产,因为我们没有必须接收人员的义务。倪董肯给你们一个工作机会,是倪董的仁厚。你们要懂得感恩,更要懂得珍惜,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安安分分地把工作给我做好。要知道,我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谁要是再兴风作浪不听招呼,我就让他尝尝第二次下岗的滋味。”

温紫玉话音一落地,刚刚还规规矩矩站着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本来这些朴实的员工对这个年轻美丽的女总经理还有几分欣赏和钦敬,觉得她二十几岁就能担此大任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了,可是现在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撇起了嘴:这就职演说敢情就是连威胁带吓唬的,想一锤子震住大家呢,这也太不符合一个总经理的身份了。就这水平,给咱老厂领导提鞋都不够呢。厂子是你的怎么了?即使是私营企业,你也没有资格再摆出一副资本家的嘴脸来耍威施横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哦,谁还会为了几个钱受那种憋屈呢?高兴就干,不高兴就走呗。国营单位的铁饭碗都丢了,谁还稀罕你这个泥饭碗不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被温紫玉这一番尖酸冷苛、满含羞辱的话所伤,果然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员工嚷嚷着准备离去。

“你们干什么?又想闹事是不是?一个个穷了吧唧的,骨头倒还挺硬。”温紫玉不屑地说。

“你说对了,我们人穷心可不穷,走到哪里骨头都是硬的、脊梁都是直的。我们除了钱不如你多,其他哪样都不输给你。”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索性走到前面大声说。

“呵,挺嚣张哦,你叫什么名字?”

“张子强!怎么了?”张子强满不在乎地睨视着温紫玉。

“真想走是不是?那就走啊,赶紧的。走出这个大门,你就甭想再进来了。”温紫玉依然气势汹汹,有恃无恐。她知道这些人的家大多数都安在这大院里呢,她就不相信他们真的愿意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即便能找到可心的工作,可是能比得上在这里住得舒服,上班又方便吗?

“哼!”张子强冷哼一声,扭头就走。有几个人立即跟过去,准备一起离开。

“慢着,张子强,你们请等一等。”刚刚从办公楼走出来的倪啸天及时地喊住了张子强。他虽然没听到温紫玉说什么,但一看眼前的阵势就知道,她肯定是把这些下岗工人惹毛了。他心里忿忿地想着,这个温紫玉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上来就给他添乱。这样的水平,偏还要赖着做什么总经理,真叫人无语。好在倪啸天还算是个有心人,提前几天就把关键岗位上的几个人做了详细的了解。他知道张子强是车间的技师,头脑灵活,技术过硬,车间里的这套设备就是他和外国专家一起安装起来的,现在除了他,没有人能玩得转。如果他走了,万一有什么状况,能不能正常生产都很难说。倪啸天庆幸自己出来的正是时候,否则真按温紫玉的意思把他赶走了,再请恐怕就得费一番周折了。

“兄弟姐妹们,大家都是这儿的‘老人’了,我倪啸天初来乍到,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温紫玉温总呢毕竟年轻,我看她比咱们中间的很多人都小好多岁呢。她也是刚刚开始工作,很多东西还需要慢慢学习,逐步成熟。她性子急,有些事情不知道怎么表达,如果她有言语失当、伤害大家的地方,我代她向大家道歉。请大家看在我的薄面上,多多包涵。”说完这番话,倪啸天果然弯下腰去,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温紫玉生气地一跺脚,转身上楼了。广场上的下岗工人们脸上却都有了由衷的钦敬,涣散的人群重又聚拢到一起,继续静静地聆听倪啸天的讲话。

“兄弟姐妹们,以后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我知道咱们大多数都住在这个院子里,夫妻俩都在这里上班,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工厂就是咱们的家嘛。以后我也会把家搬到这里来,和大家住在一起。咱们要互相支持、互相配合,争取把咱们的家园建设得更加美丽。我相信大家,所以才恳请大家留下来。我希望大家也能相信我,支持我,留下来帮我,行吗?”

“行!”大家欣然地笑着响亮地回答。既然倪董给足了面子,谁还愿意自找别扭呢?

“行吗,张子强?”倪啸天又特意走到张子强面前,握着他的手问道。

“当然!”张子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笑着说。

“好,那你跟我上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倪啸天揽着张子强的肩膀,和他亲亲热热地说笑着,一起走进了办公楼。

 

 

倪啸天原来公司的事务已基本处理妥当,从前的员工大多数也都过来了,命名为天玉的新公司正式投入运营。倪啸天安排张子强做了生产部经理,其他的部门经理则全部由他原来的手下人担任。倪啸天又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个姓牛的副总,协助总经理温紫玉。他让温紫玉主管行政,牛副总集中精力抓生产经营。对外公布说是副总,只是为了让温紫玉心里舒服点,其实人家直接同董事长对话,事实上和温紫玉是平起平坐的。倪啸天深知温紫玉不过就是个滥竽充数的摆设,不能给她太多的实权,否则公司非乱套不可。

主管行政的温紫玉其实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一些具体的内外事务自有行政部主管去处理。但她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地闲呆着呢?如果不找点事情指手画脚,又怎么能炫示她总经理的威风呢?闲来无事,她天天在公司大院里转来转去,不久之后,一个“宏伟”的计划诞生了。

“给我留出100万的资金。”温紫玉用食指叩击着桌面,用不容推却和质疑的口吻对财务部的金经理说。

“干什么用哦?温总。”金经理惊得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都快掉下来了,他急忙用食指把它推上去,看着温紫玉讶然问道。

“我要全面整修和绿化一下厂区,把它打造成符合我全部理想的美丽王国。”温紫玉眼睛里流溢着梦幻的陆离光彩。

“现在就不错哦,出了门除了草就是花的,我觉得已经很美了。”金经理说。

“唏,你那是什么档次的欣赏水平哦。”温紫玉撇着嘴说:“它离我的理想差远了。嗳,我说你哪来那么多话哦?快把钱给我准备好,施工队我已经找好了,马上就进厂动工了。”

“可是温总,那么一大笔钱,你让我一时到哪里去筹措哦?”金经理摊开空空的双手,为难地说。

“账上不是还有吗?财务报表我刚看过,不止这个数哦。”温紫玉双目烁烁地盯着金经理。

“可是那些钱是牛总留出来准备进货的,早就说好了,专款专用,不能随便动的。”

“什么牛总?是牛副总。我是总经理哦,难道我说话还不如他一个副总管用?”

“不是那个意思哦,温总。那笔款到底该怎么用,您和牛总,哦,是牛副总,协调好了,我们照办就是。要不到时牛副总来怪我们耽误了生产,那个责任我们可是担不起的。”

“好,那你等着吧。但是有一点你得明白,没有我的命令,那笔钱谁也不能动。”温紫玉斜睨着金经理抛下这句话,又附带赠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就气哼哼地走了。

温紫玉协调的结果很有成效,她软硬兼施,硬是逼着牛副总从那笔专款专用的资金里分出了三十万,用于打造她美丽的梦境。为此倪啸天和她大吵了一通,一状把她告到了岳父那里。温紫玉是家里唯一的娇娇女,家庭条件又好,幼时父母亲人对她自然是极尽能事地宠纵,所以才造就了她霸道张扬的个性。好在父亲还算是理智而通达的,听了倪啸天的“控诉”,果然把温紫玉叫过去,苦口婆心地劝导了一番。温紫玉不耐烦地说:“爸爸,那可是我的公司哦,我是总经理,我有支配公司资金的权力。”

“紫玉哦,正因为你是总经理,你才更应该有总经理的样子哦。做总经理不是拿架子、显威风,更不是以势压人,做总经理得有总经理的谋略和眼光哦。眼下,你们公司刚刚起步,资金也不是很充裕,应该把钱花在刀刃上哦。啸天说得一点没错,现在,你们的工作重点应该是生产经营,重中之重则是稳定现有市场,开发新的市场,其他的事情可以先放放,等以后站稳了脚跟,有了丰厚的积累,再考虑。”

“爸,我知道,所以我根本就没花多少钱哦,我拿到的钱还不到预算的五分之一呢。你千万不要听倪啸天乱讲,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他压根就不想让我当这个总经理,所以才弄出个什么牛副总来挤兑我。再说了,虽然天玉公司是刚刚起步,但因为有从前夯实的基础,公司运营情况非常好,效益也不错,拿出这么点钱根本就不算什么嘛。”

“还不算什么?你以为你们公司很有实力是不是?不要忘了,倪啸天收购公司的资金大部分都是拆借的。不要说别人,就是我自己把借款一抽,你们生产经营就难以为继,更不用说其他了。现在有钱就应该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生产经营上,不要再瞎胡闹了。”一直和颜悦色的父亲终于严厉起来。

“那怎么就是瞎胡闹了?难道厂容厂貌就不重要了吗?内里怎么样谁知道?人家首先看到的不就是你不同凡响的外表吗?那也是一个公司实力的彰显和象征哦。实力强大的公司才能吸引住主管部门的眼球,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扶持资金哦。我可是一心要把公司打造成省龙头企业的,现在就是在为那个目标打基础。”温紫玉振振有辞地说。

“你呀,没学会走便想着跑,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哼!”温紫玉依然是满脸的不服气:“总有一天,我会用事实让你们对我心服口服。”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女儿再冥顽不灵也已是成年人了,他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惹她反感。成熟的心智都是人生路上磕磕碰碰历练出来的,或许只有摔上几个跟头,她才会真正聪明起来。

温紫玉用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她的“宏伟大业”。经过她的改头换面,整个厂区果然明朗通透、焕然一新了。因为她把厂区内所有高大的树木,包括壮硕的法国梧桐、挺拔的白杨、丰茂的垂柳,全都换成了低矮的果树,苹果树、梨树、桃树、杏树、柿子树、樱桃树,一应俱全。她说这样春天花烂漫、秋天果飘香,想想都醉人哦。她还把十几个大花池里的冬青、剑兰全部铲掉,重新种上了月季。她说这是中国的玫瑰,月月都会绽放出不同颜色的花儿,可以给冷肃的厂区增添几许温馨浪漫的气息。最浩大也最令温紫玉得意的工程,则是硬生生地把一片千八百平方的绿地深挖成了鱼塘,哦,不,她给出的名字是荷塘。荷塘中心围出一圆圆的小岛,有米半宽的石桥和塘堰相接。岛上有假山、怪石和八角飞檐的小亭,美其名曰观雨亭。闲暇时坐在亭中沐风听雨,闻荷香、观鱼跃,的确诗意又惬意。可是这份诗意和惬意也不是白来的,短短半年的时间,温紫玉投入其中的资金已近三百万,自然都是从经营资金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为此,牛副总不知道去找过倪啸天多少次,说温总常常强取豪夺一般,不问情由地转走早已安排好的购货款,已经严重影响了公司的信誉,长此以往,恐怕以后就没人愿意跟咱们合作了。在大环境这么好的情况下,公司的市场份额增速缓慢,跟这有直接的关系。倪啸天也是头大,内心激愤,却又不敢和温紫玉闹翻,苦思冥想,一时也想不出遏制她的好办法。后来,牛副总索性提出了辞职。他毫不避讳地对倪啸天说,生活在温总的阴影里,不仅会影响他的心情,还会影响他水平的发挥,更会影响他在业界的名头。牛副总来天玉公司的时候,是带着一个成熟的业务团队一起来的,所以天玉公司才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稳步走上正规。如果牛副总离开,势必还会带着他的团队一起走,那对天玉公司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所以倪啸天苦苦挽留着他,说这一次自己一定下大力、出狠招,尽快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彻底为他扫清所有阻碍他能力施展的路障。牛副总也是真心觉得倪啸天这个人还不错,又如此真诚,所以才勉为其难地答应留下来,条件是自己要做名副其实、实权在握的总经理,不再受任何人的牵制。当然,倪董除外。

倪啸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这一次也铁了心,要辣手“铲除”温紫玉这颗蛮横霸道、为所欲为的“肉瘤”了,即使温紫玉鼓动岳父以抽出资金相威胁,他也在所不惜。他可以和牛总一起想办法筹措资金,他知道牛总门路蛮多的。可以摆脱温紫玉的胡搅蛮缠,想必牛总也是愿意帮他的。短时间内公司经营可能会步履艰难,他和温紫玉之间也可能会掀起难以预期的风暴,但如果公司内环境可以从此安宁稳定,还是非常值得的。

就在倪啸天做好一切应对准备,孤注一掷要去向温紫玉摊牌的时候,温紫玉却突然生病了。她先是浑身慵懒无力,接着就是连日的低烧、腹痛、呕吐不止,整个人萎靡、颓顿,恹恹无神,再也折腾不起来了。倪啸天惶惶不安地带她去医院检查,没想到医生告知的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温紫玉怀孕了,而且是一对双胞胎。倪啸天高兴坏了,觉得这一对孩子简直来得太是时候了,自己面临的棘手难题,竟是可以简简单单地迎刃而解了。温紫玉妊娠反应非常严重,天天吐得小脸蜡黄蜡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比虚弱地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倪啸天非常殷勤地陪侍了她几天,趁机大肆渲染了公司生产产生的噪音、废气、粉尘对孕妇存在的若干潜在危害,力劝她搬回市区的家里静心休养。温紫玉怀孕后对气味的确非常敏感,她相信了倪啸天的夸大之词,果然点头答应了。本来她下一步的计划是为办公楼和宿舍楼改头换面的,如今情势突变,只得暂时放手,恋恋不舍又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宛如送走一尊瘟神一般,几乎每个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温紫玉在的时候,大家都像戴着紧箍咒一样,天天战战兢兢地,生怕哪里做得不称其心、不如其意,被她那双从不会正眼看人的丹凤眼一扫,便被扫个透心凉。在她的意识里,天玉公司就是她的王国,她就是天玉公司至高无上的女皇。她经常心血来潮地安排大家干这干那,不管你的本职岗位上还有多少工作耽搁着。每个部门的主管都不胜其烦,却又不敢违拗,只得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诅咒着,一边堆着满脸卑微而恭谨的笑容,乖乖执行她随意而发的各种命令。唯一不买她账的只有生产部经理张子强。当然,其实牛总更加不把温紫玉放在眼里,但人家矜持、大气,不屑于和她争执,不像张子强,常常给人一种以此为乐的感觉。温紫玉无理调派车间工人时,张子强一律以生产忙为借口一口回绝,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看着温紫玉气得紫胀的面皮,他的脸上便每每漾起掩抑不住的得色,很享受似的。温紫玉去车间指手画脚的时候,张子强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温总,这个你不懂……”然后巴拉巴拉说上一大通夹杂着无数专业术语的理由,最后是理直气壮的结语:“所以温总,我们必须这样做。”温紫玉明知张子强是瞎忽悠,无奈自己那点生产知识少得可怜,所以根本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数次之后,再也不敢轻易招惹张子强。所以温紫玉离开公司回家养息,从高层、中层到基层都如释重负,只有张子强夸张地仰天大呼:“没有温总时时处处的鸡蛋里挑骨头,公司都安静成一潭死水了,寂寞呀!”

 

 

九个月后,温紫玉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倪啸天遵从岳父提出的要求,男孩随倪啸天姓,起名倪旭,女孩随温紫玉姓,起名温煦。倪啸天请了两个全天候的家政嫂一起,精心侍奉着他们母子三人,自己则喜气洋洋兼豪气冲天地,专心去发展自己的事业了。

儿女双全,干劲更足。倪啸天和牛总一起筹谋着,趁现在市场环境非比寻常地好,应该增加投资,扩大经营,努力把公司打造成一条龙式的大企、强企。这样不仅能增强企业在业界的影响力和竞争力,也能巩固企业在当地经济发展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从而得到政府的重视和扶持,以及各种政策的人为倾斜。对于推动一个企业的迅猛发展来说,这些因素不容小觑。为了争取资金,倪啸天把公司的全部资产,包括地皮、厂房、设备,甚至自己的座驾,等等等等,都冒险抵押出去,办理了一笔笔银行贷款或者私人借款。经过近三年的折腾,终于又有三个与自身产业相关的分厂落成,算是龙头、龙尾、龙身俱全了。而且不仅自身建设成了威仪赫赫的“巨龙”企业,销售业绩和市场份额更是蒸蒸日上,成了名副其实的业界“龙头”,在市场上摇头摆尾、翻云覆雨,人人望其项背而惊之叹之。天玉公司盛极一时,身为董事长的倪啸天自然也成了报上有名、电视上有影有声的传奇人物。各路记者纷至沓来,每个人都想发掘出点与众不同的新闻点,吸引听众、观众或读者的耳目,所以都可着劲儿,努力想从不同的侧面向大家展示倪啸天的风采。倪啸天刚开始的时候是累并快乐着,后来便成了累并烦恼着了。看来名人,的确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有风光无限,也有鸡毛一地、累烦无奈的时候哦。

倪旭和温煦满三周岁的时候,温紫玉依照当地的风俗,要给两个孩子大张旗鼓地庆生。倪啸天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应付这些事情,如果你不嫌麻烦就自己折腾去吧,别拉上我。”温紫玉一向喜欢热闹,更不会心疼钱,倪啸天不管更好,她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可着劲地张罗,声势越大越好。

酒店定好了,请柬发下去了,主持人是小城电视台的名主播,也早已预约过了,一对小寿星和寿星妈的出场礼服也定制好了,应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温紫玉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苦思冥想,一道程序一道程序仔细过滤着,好久好久,突然一拍脑门跳起来,抓过手机就给倪啸天打电话:“啸天,我嫁给你四年了,咱们的倪旭、温煦都三岁了,可是我还不认识你的妈妈—我的婆婆,孩子们还没见过他们的奶奶呢。这次庆生,孩子们的奶奶必须到场哦,她还要给孩子们转阔连(音,一般用白面做成外径两尺,内径半尺、厚约一寸左右的环形饼状,由奶奶做好,在孩子的头上左右各转三圈,祝福孩子健康无恙地茁壮成长。)、切蛋糕呢。你没时间不要紧,给我地址,我亲自上门去请她。”

“坏了!”倪啸天心里“咯噔”一声,叫苦不迭。和温紫玉结婚几年来,倪啸天不是没有想过找个机会把实情告诉母亲,可是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和暖儿亲如母女的样子,特别是看到母亲对暖儿习惯性的依赖和发自内心的疼爱袒护,他就失去了坦白的勇气。母亲见了他,除了对暖儿的交口称赞,就是对他的指责抱怨,她怪倪啸天回来的次数太少,委屈了暖儿。倪啸天无言以对,只能喏喏地胡乱应承,耐着性子聆听着母亲的教诲。倒是暖儿,总是淡淡地笑着说:“娘,他不是忙吗?如果不是他在外边辛苦打拼,咱们怎么能什么也不做,还过着这样舒服的好日子呢?”

“咱们暖儿哦,就是厚道、明理,识大体。”母亲欣慰地笑着拍拍暖儿的手说:“娘是怕你天天守着我这个老太婆,心闷哦,为你说句公道话吧,偏偏你还护着他。”

“我知道娘疼我,能和娘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暖儿也努力微笑着,慢声细气地对母亲说。看着那张淡静温婉的脸,倪啸天的心里满是惶愧和歉疚,酝酿好的那篇话却是再也不忍心说出口了。好在温紫玉在这种事情上比较粗疏,从来也没有追问过他,更没有想起过要去拜望一下自己的婆母,所以他也就有意无意地延宕着,一直拖到了今天。

“我母亲身体不好,不大愿意出门,我看还是算了吧,就别让她来了。”倪啸天试图蒙混过关。

“那可不行。按照规矩,这些事情必须由奶奶来做,除非没有奶奶。不就那么几十里路吗,开着车不过一二十分钟的路程,放心吧,保证累不到的。再说了,我和孩子们不是应该早就见见他们的奶奶吗?我疏忽了,你竟然也想不到吗?这次,趁这个机会正好。你不用管了,我去接她。”温紫玉执意要去,态度坚决。

“别,还是我去吧。”倪啸天急忙说,他担心温紫玉见到暖儿。依照她那任性霸道的泼辣性子,如果知道已经成为自己前妻的暖儿依然和母亲住在一起,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好,不过你得抓紧时间哦,千万不要耽误了孩子们的生日宴会,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温紫玉叮嘱着。

“嗯,你等着就是。”挂掉电话,倪啸天烦恼地跌坐进柔软舒适的老板椅里,蹙眉沉思。这个在人前叱咤风云、风头正劲的大老板,竟然被纠结纷乱的家事搞得一筹莫展了。良久,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抓起车钥匙大踏步地走出了办公室。该来的终究会来,这件事情确实也不能这么无休无止地拖下去了。倪啸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和母亲坦白一切了。

倪母看见倪啸天回来,很是高兴。因为这一次倪啸天离开家不过十几天,她还以为儿子听从了自己的劝告,要对暖儿殷勤一些了呢。老太太一边一叠声地喊着暖儿和倪麟,一边对倪啸天说:“难得赶上个星期天,你正好带着他们母子去城里逛逛,玩乐一天吧,倪麟嚷嚷着去公园,都说了几次了呢。”倪麟率先从楼上跑下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倪麟已经上小学了,眉清目朗的,一脸聪明相。倪母将倪麟搂在怀里慈爱地说:“平时你爸不在家的时候吧,总是爸爸长爸爸短的,念叨个没完。你爸真的回来了,也不见你多亲近他。”随即又把目光投向倪啸天,满脸嗔责地说:“都是你,回来的太少,孩子都生分了。像现在这样,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你的老婆孩子,才好嘛。”

过了好一会儿,暖儿才从二楼下来。看见倪啸天照例是淡淡一笑,解释说自己刚才在打扫楼上的卫生。倪母赶着暖儿说,暖儿你快准备一下,跟啸天带倪麟去逛公园。暖儿惊讶地看了倪啸天一眼,看见他眼波里隐抑的烦恼,便知道这不是他的意思,于是急忙说:“算了,娘。啸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是让他在家歇歇吧。公园,改天我带倪麟去就是了。”

“不嘛,妈妈,我要今天去,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听到逛公园早已喜形于色的倪麟不干了,急忙晃着暖儿的胳膊抗议着。暖儿为难地看了倪啸天一眼,倪啸天一颗父亲的心终于软坍了,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儿子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呢。所以倪啸天急忙笑着说:“好,听倪麟的,咱们今天去。”

“噢,逛公园去喽!”倪麟立即高兴地跳起来欢呼着。

“那,倪麟你跟爸爸去吧,我要在家陪奶奶。”暖儿对倪麟说。

“不,我要妈妈去,别的小朋友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的嘛!”倪麟的小嘴立刻撅起来了:“我们也带奶奶一起去,不行吗?”

“奶奶老了,怕赶不上你们哦。“倪母笑着说。

“赶不上就让爸爸背着嘛,反正奶奶很瘦,爸爸一定背得动。求您了,去吧,奶奶。”倪麟又跑过去拽着奶奶的胳膊撒娇。”

“哈哈,奶奶哪里就老到要让你爸爸背了。”倪母笑着站起来:“好,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免得让你们牵挂着玩不踏实,只要你们不嫌我累赘就行。”

“哪能呢,娘。”倪啸天急忙挽起母亲的胳膊:“只要您愿意动弹,我巴不得带着您呢。”

“噢,出发喽!”倪麟高兴地喊叫着第一个冲出门去。

“走吧,暖儿!”倪啸天转头看着暖儿说。

“嗯!”暖儿只好答应着,跟在倪母和倪啸天身后,迟迟疑疑地向外走去。

 

 

倪麟长到这么大,来公园的次数寥寥无几,所以他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恨不能把所有的娱乐设施都玩一遍。小孩子家精力旺盛,一两个小时转下来,倪麟依然生龙活虎、兴致勃勃地,三个大人却感觉有些累了。倪母提议休息一下,倪麟却哼哼唧唧地,还想去玩“疯狂老鼠”。拗不过他,暖儿只好带他去了。倪啸天买来两杯热茶,陪着母亲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一边聊天,一边远远地看着他们。

“爸爸!爸爸!”突然,两个小幼儿毫无征兆地跑过来,一边一个扶住倪啸天的腿,仰着头惊喜地喊着。

“倪旭、温煦!”倪啸天大吃一惊,急忙转头寻视,果然看见温紫玉正施施然地向这边走来。

“谁家的一对小乖乖哦?真可爱。不过宝宝哦,你们怕是认错人了吧?”倪母俯下身子看着倪旭和温煦,满脸都是慈笑。

“爸爸!就是爸爸!”两个小家伙摇摇头,更紧地抱住了倪啸天的腿。

“啸天,这是怎么回事?”倪母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看着两个酷肖倪啸天的孩子,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厉声问道。

“娘,我……”倪啸天正嗫嚅着不知如何解释的时候,温紫玉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啸天,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天天嚷着忙得抽不开身吗,怎么有空来公园了?”她看着倪啸天满脸窘迫的模样,又看看面沉似水的倪母,立刻堆起满脸的笑说:“噢,这是妈妈吧?你看啸天干的这事,我和他都结婚四年了,咱们婆媳还是第一次见呢。我一直说回家看望您老人家,他总说忙,不肯带我去。我想自己去吧,又不知道路。没想到今天在这儿不期而遇了,可见咱们娘儿俩还是蛮有缘的。”倪母冷哼了一声,没有理她。她对这个描眉画眼、打扮妖艳的女子,打心眼里不待见。虽然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还是回头逼视着倪啸天,恨声问道:“啸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不用我说,您也该明白了。这是您的儿媳,温紫玉。这两个孩子是您的孙子、孙女,马上就满三周岁了。今天我回家,就是想原原本本告诉您的,如果不来公园,您现在应该已经全知道了哦。”情势所逼,倪啸天只好硬着头皮实言相告了。

“嗯,好!真好!”当着温紫玉和两个幼小的孩子,倪母努力克制着满腔的怒气,冷笑着说。倪啸天怕暖儿回来更难收场,急忙对温紫玉说:“你先带孩子走吧,等会我把娘送回去,会回家的。”

“妈妈,那我们先走了哦,过几天我再带孩子们去看您。孩子们的生日,您可一定要来哦,您的孙子孙女可还等着您的阔连呢。来,孩子们,和奶奶再见。”温紫玉对倪啸天恼恨不耐的目光视而不见,噼里啪啦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才带着倪旭和温煦走开。

“暖儿呢?你这样,她知道吗?”温紫玉一走开,倪母立刻看着倪啸天质问道。

“我和暖儿,四年前就离婚了,要不,我怎么可能和温紫玉登记结婚嘛!”

“什么?你还把那个温紫玉明媒正娶啦?这么大的事情你竟敢瞒得滴水不漏?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倪母气得拍着长椅吼着,虽然努力压低着声音,却还是引得路过的游人不时投来惊诧的目光。

“娘,你消消气啦。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担心您身体不好,怕您一时受不了,才没敢跟您说吗?”

“哎呀,你可真孝顺哦。如果真这么心疼娘,你就不会去伤暖儿了。你凭什么这么欺负暖儿?这么好的暖儿,她哪里不如那个什么玉啊?看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不是个善茬。”

“娘啊,都过去的事啦,咱不提了行吗?反正就这样了,说来说去的,叫人家听见笑话。”倪啸天不得不耐着性子低声求告着母亲。

“你还知道人家笑话?在家里有时听邻居们说这儿出了个陈世美,那儿出了个负心汉,还好附和着骂上几句呢,现在倒好,自己的儿子比那些人做得都狠、都绝,我都不知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了。你可是咱们村里人人竖大拇指的仁义孩子,以后叫人家知道了,怕不把你的脊梁骨戳烂哦。”倪母兀自忿忿地说个没完,倪啸天不敢回嘴,只好垂头听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暖儿和倪麟,急忙四处寻视,却并没有看到他们两个的身影。

原来,暖儿和倪麟回来的时候,远远地正看到温紫玉同倪啸天和倪母说话,而那两个孩子伏在倪啸天怀里,样子很是亲热。暖儿立刻明白了,她对倪麟说:“倪麟,你热了吧?妈妈带你去吃冰激凌。”倪麟自然开心,但他一边跟她走一边却还不时扭头看着爸爸和奶奶的方向问道:“妈妈,爸爸在和谁说话哦?还有两个小宝宝呢。”

“也许是爸爸公司的吧?妈妈不喜欢跟生人说话,所以咱们等会再过去好了。”暖儿说着,急忙拉着倪麟走开了。

既然都已挑明了,不管母亲怎么责骂,倪啸天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那天,他把母亲、暖儿和倪麟送回家,晚饭也没有吃就急匆匆地走了,他还得赶回他和温紫玉的那个家。

倪旭、温煦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倪母已经答应了倪啸天,会去参加孙子孙女的生日宴会。她说孩子是无辜的,既然他们是倪家的血脉,自己这个做奶奶的,就不能不依着当地的习俗,去做好必须由奶奶做的那些事情。如果赌气不去,以后孩子们真碰上个沟沟坎坎的过不去,自己心里也腌臜,是不是?

这天晚上,倪母把暖儿叫到身边说:“暖儿,这么多天了,我都觉得没脸跟你说话呀。你这个痴孩子哦,啸天他这么伤你,你不光不告诉我,还一心一意地守着我、实心实意地照顾我,我这个没有教好儿子的老婆子,心亏哦、不配哦。暖儿,明天啸天来接我,去给那两个孩子过三周岁生日。我去了觉得对不起你,不去,又觉得对不起那两个孩子,想来想去,我还是去吧。我已经打好谱了,去了我就不回来了。现在,他们才是应该照顾我的人,好不好的,我就跟着他们了。你守着这个宅子,有合适的人,趁着年轻再找一个吧。你这么善心的孩子,一定会有好报的。倪麟如果你不舍得,就自己带着,我会让啸天按时送生活费过来。如果将来有了可心的,怕人家嫌弃,就给啸天送过去,有我在,他们不敢委屈着他。暖儿,咱娘儿俩的缘分这一辈子就到此为止了,我这个老婆子没有福气,啸天更没有福气哦……”

倪母捉住暖儿的手,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揩抹着眼睛。暖儿更是抱着婆婆哭得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暖儿哦,不是娘狠心丢下你,娘是不能再拖累你了。再说了,啸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娘也没脸再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娘的心,你懂吧?”

“娘,我懂!”暖儿抬起泪涟涟的脸,抽泣着说:“如果娘在那里住不惯,就回来。我和倪麟,会一直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