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村庄,没有崇山峻峰的陪衬,也没有潺潺溪水的点缀。围绕村庄的是一条条的小河水渠,镶嵌在旁边的是一块块的池塘,像大大小小的镜子,映照着阳光树影。村居的人们怎么也体会不到,隐士的闲情逸致。但是老农却能从那茂盛的枝叶和含苞的花儿中,感受到收获的喜悦,也能从那绵长的蝉鸣里,算知出年景的丰薄。

  我从单调的街景里,感受着春夏秋冬的变换,也从这小生意里,享受着人情冷暖。从84年的冬,到86年的春,我在街头守摊点一年多了,严冬酷暑让我成熟起来了心底,不变的是心底的感恩,和生意诚信的守护。
  生意慢慢的有了一定的规模化,我从那“坐城楼,观山景”的闲情逸致,转成了“顾客自取商店”的“老板”。我的小店铺设在院子的偏房里,那两间土坯房子,特别狭小,两间房子大约有7.6平方米左右。里间房里被火炕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靠墙搭起了不高的货架(高了,我没法拿到的),房间里没有空闲地方。外间放的是油盐酱醋,别的空间再放置一点货物,也容不下什么了。我虽然处在简陋的斗室,心里还是装满了希望。小生意每天的收获很小,但是能使我自食其力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斗室是属于我的自由天地,我喜欢每次进货的快乐时光。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出了禁锢的笼子一样。每次父亲套好牛车,我坐在车上,一路上稳稳当当,慢悠悠的,像一个让婴儿入睡的摇篮。
  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梅镇进货的情景。那是86年的三月,天气初暖咋寒。吃过早饭,父亲把车收拾好,牵出黄牛准备套车了。“民子,你快一点,我去套车了,对了,要用的东西别落下。”“好了,我马上就来。”父亲经常夸我精明,细腻,今天反而担心起我来了。担心也是对的,因为是我第一次去提货。我把钱装进衣袋,把门锁好,急忙向门口走去。“好了吗?走呀。”我还没有到门口,父亲又喊了。看我走出来,父亲握住缰绳,等我上车。我先坐在车沿,把拐杖放好,又翻身爬进车厢里。父亲让我坐好,哄起黄牛。黄牛像个将军,不紧不慢的迈着方步,四平八稳地向前走。
  乡亲们不时和我们打着招呼,“爷儿俩提货去呀?”“看来今天进的货多……”黄牛不在意人们的举动,低头拉着车向前走,我的心情特别舒畅。看着路边的小草和树木已经长出了嫩芽,地里的麦苗也是绿油油的一片,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地毯。父亲不时给我说着小麦的过冬和成长,我却听不进去,一心想着梅镇的商店和批发部。老牛太慢了,走了这么久还没到邻庄的徐家和李家。徐家分东西徐两个村子,李家也是分前后李两个村子。虽是早已经远远地看到了,还是用了很长时间走到。我们沿着前李庄头绕过去,这样父亲免得不时地要下车和村人打招呼,但是比起走村里远多了。出来李家,就离梅镇街不远了。这土路虽然也上崖下坡的不少,黄牛拉车是稳稳当当,老人牛车最合适了。可是年轻性急的我,不免有些焦躁,催促着快点,快点……
  来到梅镇,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我们来到了梅镇街中心一家批发部,父亲把牛拴好,我从车上慢慢滑下来,走进批发部里。无论是店主,还是来买东西的顾客,看到我都很惊诧。父亲和店老板先要了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的身体虽然引来了不少目光,还是没有人真正在意我。开列单据的老板,和父亲要进货的货单。父亲轻松地说:“今天提什么货,问他就行了,他就是开单子的。”父亲转过身问我:“今天你开单子了吗?”“没,没有。”我第一次提货,感觉自己还像名考生一样,有点怯场。不过很快我就镇静下来,一口气连要了十几样货物,然后让父亲把钱递给了他。他计算好,点数着父亲递过的钱,点完后,不由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大爷,他怎么算的这么准,一分钱也不差!”父亲笑着点了点头。他还说:“刚才我还以为他是个小孩呢?……”“这是我的小儿子,年龄不小了。”我早已听出了他们话中的含义。
  从他们这里出来,我们向西街走去,然后在一家姓王的店家门前停下了。无论到了哪家,我总要先向人家要凳子坐,弯曲的双腿没有一点负重的能力。这批发门市是两家合营的,姓王的店主让我很敬佩。这人一双手只有四个很小的手指,每个手掌两个小手指,但是他的手运用灵巧,听说过去他是收音机、手表的修理师,他驾车什么都可以。他的妻子很贤惠,两个小孩也很聪明可爱。现在又和别人经营一家不小的店铺,可谓是个能人。
  和他合营的刘老板,是个很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待人非常热情。和我谈的很投机,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我在他那里又提了十几样货物,满载而归。装满货物的车,臃肿起来,我上车很难了。小刘老板把我托抱上了牛车,“谢谢刘哥!”“别客气,路上小心点。”黄牛还是慢悠悠的走着,我的心却激烈地澎湃着,在别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以后再去梅镇进货,和他们都亲切起来,在诚信的相处交往中,感觉像亲人朋友一样。有时他们多发了货物,下次总把钱补还他们,忘下的货物他们也是如数补给。在村里更是真诚相待,做到货真价实、物美价廉,足称足两、童叟无欺。这样使得生意像滚雪球一样,慢慢扩大了。我对生活的信心也越来越大了。
  86年的冬天,我三哥结婚了。由于家庭的贫寒,老实的三哥在29岁时才结婚。我用自己的力量缓解着家里的贫困,挣来的一角一分,慢慢积攒起来,舍不得添置一件衣服和鞋帽。虽然自己喜欢看书学习,还是舍不得自己买书读,只得像以前那样“黄生借书”。
  因为自己爱读书,认识了批发部的一位姑娘。那是我和父亲进完货物回家,路过梅镇北街的批发部时,我猛然想起有一样重要的货物(好像是火柴)忘记提。让父亲去看看这个批发部里有没有?父亲拴系好牛车,走进问询,“请问还有没有XX哪?”“大爷,有哇!”随着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走出一位姑娘来。“搬几箱呀?”姑娘笑着问我,我这时才发现进货的钱已经花完了。我尴尬地说:“先不要了,钱花完了。”“没关系,你们先拿去,下次进货时,带过来就可以了。”说着转身从屋里搬来货物,我不好意思地向姑娘笑了笑。
  后来知道这位俊美的女孩是这家老板的妹妹,高中刚毕业,给她哥哥看着门市。我下次还钱的时候,看到了她正在那里看书,心里涌起一份敬意。当她得知我也喜欢看书,对我这个矮小畸形的人没有恶感,还有份敬佩。
  我的生意不仅缓解了家里的拮据,还证明了自己的生命价值,应了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那挣来的一角一分也是很不容易的,就是父亲陪我进货也吃了不少苦。遭过不少罪。也被暴雨“冲洗”过,也被冰雪“伤击”过。现在想起那些情景,想起早已过世的父亲,我的泪水就会抑制不住……我这个残儿给父母亲人带来了这么多的艰辛。
  89年初夏的五月里,天有点阴郁,太阳好像也累了,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我和父亲吃了早饭,准备进货。我问父亲:“您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呀?”父亲看看灰色的天:“看样子要下雨的,不过我们早去早回,不会挨淋的。”父亲为了预防下雨还带好了雨布。那天黄牛走得很快,没用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梅镇。我也只在两家进了货物,就准备往回赶。刘哥说:“大爷,天气不好,您们快点走,别淋雨。”心细的父亲,先把货物用雨布盖好,以防大风刮起,用绳子一道道的系牢。又把余下的一块雨布给我披好,老人这才放心地驾车上路。
  我们走到李家村时,稀稀的雨点落下来了。李家和父亲相识的老友,先后几个都劝我们停下来避避雨再走。不给人添麻烦的父亲,都好言谢绝了:“没事的,我们快走几步就到家了。”虽然李家村离张家寨不远,只有三里多地,我们还是淋雨了。走出李家村不久,雨点越来越密集了,像铜钱一样砸下来。“爸!这雨布还是您披上吧,好赶车呀!”父亲严肃的脸色一板:“别乱动,你坐好了,别掉下来。”老人话音未落,车子猛然一歪,我差一点被车甩下来。多亏我左手紧紧握住了缆车的绳索,不然我就被甩进了路旁的泥水里。雨水像瀑布一样挡在前面,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真是天水一色。迎风打来的雨水,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偷偷看看父亲,一手牢牢地握住缰绳,一手握紧车辕,双眼直直的盯着前方,雨水顺着老人的脸颊流着。黄牛低着头,一步一滑地向前艰难的拉着,走着……
  回到家里时,身披雨布的我,身上也已经湿透了。老人象水人一样,身体颤抖着被三哥搀扶进家里。三哥怪怨地说:“你看把老人冻得这样。”是呀,今天真的不该去呀,我也很后悔。
  那次被冰雪的伤害更重,相比起来这次淋雨还算幸运的。91年的那次让我震撼的经历情景,始终在我眼前演绎着。那一年早春,滴水成冰的寒冷,让人们的冬衣丝毫没有减少,一冬几乎没下雪的干燥,让大地裂开了笑脸,没有水分的土地,让很多的小麦枯萎死去。人们为了保苗,只好提前了春灌。
  正月二十八,大哥和三哥都去浇灌小麦了,我和父亲准备再去梅镇进货。那天太阳似乎升起的很早,风和日丽,但是天还是那么冷。我走出来时,父亲已经套好了牛车,我急忙爬上车,刚坐好,父亲就驾车上路了。好像是父亲觉察出了天气的变化,一刻也不耽搁。
  每次进货,路过李家村时,父亲总是走李家村外,这样见到的熟人少,上车下车的麻烦就少。可是我喜欢走村里,能见到我的同学,能和同学说两句话,似乎减少了自己心里的郁闷和烦躁。每天待在那间小屋里,心里被那种烦闷的折磨困扰着,所以每次出门,我都有那种小鸟出笼的愉悦。走村里村外,我们父子虽然有分歧,每次年迈的父亲总是依顺着我,在他眼里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当我们走过李家村,天气突然大变,寒冷的北风暴起,接着黑压压的乌云,像一座座山峰压盖过来。霎时,天色变成了灰茫茫的。刚才那暖洋洋的太阳,早已被乌云吞噬了。我们还有里数地就到梅镇了,父亲用鞭子赶快了牛车。到了批发部我不仅加快了进货的速度,还吸取了上次雨天的经验,货物进了十几样,就不再多进了。
  我们这次什么防雨的雨具都没有带,小刘哥看我们回家心切,没有挽留,拿来了雨布和雨伞。我们还没有走,那密集的冰雨已经下满了地面。黄牛走的很艰难,一步一滑。那冰雨借着风力,密集的地迎面打过来。雨伞被打得“乒乒乓乓”乱响,有的地方也被打出了洞。打在脸上,手上特别疼,手和脸一会儿都冻得红红的。我们走出梅镇街时,冰雨已变成了雪片。在呼啸的北风里,一朵朵像是飞舞的绒花,很壮美,让我领略了“漫天大雪”的景象。那时刺骨的寒冷和呼啸的北风,哪还有欣赏雪景的兴致。那把伞多亏是有个弯柄,不然早已飞掉了。就是我用两只手紧紧握着,还是握不住。有几次我差点被伞带飞出车厢,我只好用身体压住伞柄,一路上我始终和刺骨的寒风搏斗着。无意中我一看父亲,让我惊呆了:只见父亲的帽檐上,睫毛上,胡须上,身上……都挂满了雪花,象一位圣诞老人。老人双手握住了缰绳,双眼直视着前方。我在呼啸的风雪中,奋力的疾呼:“爸,爸……”老人听到了,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摇一摇,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我心里难受极了,任泪水滚落着……
  快到村里时,遇到了来接我们的三哥。70多的父亲哪经得起这恶魔一样的天气,到了家门,我和父亲已经都下不了车了。三哥把父亲背回家里,我的心也碎了。虽然老人没有病倒,但是也养了好几天,身体才恢复的。
  至今那雨中、雪里的情景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那沾满雪花的胡须,那铁青的脸色和那瘦弱发抖的身躯,就像一尊雕塑一样,牢牢地站在我的心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