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雪大师”。从我知事起,就听到这样一个称呼,但我见到这个人,是很久以后的事。


  我不太确切知道湾里的人,为什么要在他的名字“松雪”后面,加缀上“大师”二字,也不知道农村的人是如何定位“大师”的。无疑这是一种尊称,是对他某方面成就的认可。但与我心目中的“大师”身份,总觉得有些距离。今天的某些人,很随便地滥呼某些有点学问有点专长的人为“大师”,我很不认同。在我心中,“大师”这称号很尊崇,很神圣,可不是能随便乱叫的。他要么学富五车,是大学问家;要么在某个领域特有专长,有独到的建树,影响广泛而巨大。只会说个相声段子,演个小品什么的,逗观众一乐子的人物,就被称为“大师”,虽很时尚,也只能算作笑话。总之,大师是不等闲的人物,是人尖里的顶尖儿。大师级的人物很少,如果满街都是,就无所谓大师不大师了。

  松雪先生念过书,会医道,善书画,有过两房太太,解放前穿过军装,曾在上海的某报馆当过记者,回家时穿一身制服,腰上还束着皮带,挎着指挥刀。在文化普遍不高、见识不广的家乡老百姓眼里,他是一个有一定学识、专长和身份,且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人。

  ?我们当地有个习惯,常常把人的名字和职业联系起来,如果他是木匠,就呼其名为“某某木匠”,如果他是裁缝,就管他叫“某某裁缝”。书法家、画家,叫什么呢?当时乡人还没有“书法家”、“画家”这个时髦概念,一般通称为“大师”。我猜想,“松雪大师”的名称,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我听到关于松雪“大师”的故事很多,有好有坏,有褒有贬。但他做的有一件事——这件事是母亲告诉我的——当时曾经震动了附近百姓,许多年以后,也震撼了我。

  1924年的阴历正月13日,春溪湾和塘边湾的群众发生械斗。

  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春溪湾喻孝堂的女儿是塘边湾曾炳六的儿媳。春节期间,家里煎肉饼,就是高粱面里掺上肉末辣椒粉的那种,儿媳妇在煎的时候吃了一块。婆婆见了说闲话,说你就是嘴馋,老鼠子吃东西过不了夜,你吃了,明天客人来了怎么办?为这事,婆媳俩吵了起来。就是这么一块高梁面粉做的肉饼,招来这么多闲话,儿媳妇想不通。婆媳俩越吵越凶,最后,儿媳妇就跳进水塘寻死。跳进水塘没有淹死,被救了上来。儿媳妇还不罢休,横竖不想活,又上吊。家里人发现后,急忙用刀子砍断绳子。但此时已来不及了,人死了,没气了。更不幸的是,匆忙间,砍绳子的刀子碰到了死者的额头上,碰出了一个伤口。

  一块肉饼,闹出人命,闹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

  此事传到春溪湾,孝堂大怒。一块肉饼,就把女儿逼死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平日里本来就是刺头,是个无事都可以生非的人,女儿死了,他岂肯善罢甘休?人都死了,就管他亲戚不亲戚,没什么情面可讲了。他听说女儿额头有伤口,就更加火冒三丈。为了报复曾家,有意要把事情闹大。他身藏一把匕首,直闯曾家。她在看望女儿尸体时,趁人不注意,故意用匕首在女儿额头原来的伤口处捅了个窟窿。

  谁也没有料到,也没有防备孝堂会来这一手。孝堂从停尸的地方出来,就哭嚎着大喊:“曾柄六家杀人了!”

  这样,性质就变了,自杀变成了他杀,上吊之死变成了凶杀之死!

  那时没有刑警,没有法医,没有人来鉴别伤口的真假。人死在你家里,伤口也是有的,你纵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塘边湾杀人了!”“曾炳六杀儿媳妇了!”孝堂鼓动春溪、河塘两湾喻姓的人大闹塘边湾,他们声言要纵火烧房子,所有的人都到塘边湾前的大树山吃饭,吃完饭就把饭碗摔碎。族群之间的仇恨被激发出来了,矛盾有进一步激化的危险。

  当时春溪喻姓有两门铳炮,过去是防强盗、土匪,自卫用的。如今人们从仓房里把两门铳炮抬了出来,扫去了上面厚厚的尘灰,运到高处,装上铁砂炮子,对准了塘边湾。他们准备点燃引信,用这两门铳炮轰击塘边湾。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走来了一个年轻人。当他知道这一切后,疾步上前,迅速而果敢地用泥巴封住了炮管的引信。铳炮哑了,没有响,防止了一场大血案的发生。

  年轻人说:“这炮打不得!千万打不得!你们知道后果吗?炮一响,那是要流血,要死人的!”

  这年轻人就是喻松雪。

  这在双方情绪十分激烈、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敢于用泥巴封住铳炮引信,是需要胆量,需要智慧的。

  这个不寻常的举动,留给我的印象很深。

  解放后,松雪“大师”家被划成地主成份,但他并不在家里住,大家又念及他以前做过那样一件大善事,也就没有怎么斗争他。

  解放初期,松雪“大师”住在湘乡县的谷水镇。正当职业是医生。他儿子孟威也是医生。孟威是后娘生的,但人是由大娘带大的,对大娘有感情,而对父亲和生母却不理睬,最后甚至到了不相认的地步。孟威的年纪比我大不了许多,他和他的大娘,我都是见过的。

  我上中学时,曾到谷水镇去过。我的一位同学傅镇南,家是谷水镇的,他告诉我,他认识喻松雪,街上有他写的招牌。我特意步行几十里,去谷水镇看他写的招牌。喻松雪是我本家,我心里自有一分荣耀。在傅镇南的指引下,我在谷水镇的街上走来走去,看到了松雪“大师”写的招牌有三块,都是商店的招牌。字是写得好的,有颜体风骨,遒劲有力。听说他写一个招牌,可以得到两袋面粉的报酬。我那时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大师”,暗暗地在心里佩服得很。几个字,就能换回两袋面粉,这人绝不是个普通角色。

  1958年修建水府庙水库,截断涟水,谷水镇被淹了,搬迁到了番江。松雪大师也去了那里。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他才被遣返回原籍。

  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人老了,总要想方设法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但遣返回原籍可不是落叶归根,那是一种严厉的处罚,表明你被开除公职了,再无地方收留你,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你的原籍,你的出生地,他们不能拒绝你,不管你是坏人或者曾经是罪犯,都必须接受你,让你用自己的劳动混一口饭吃。

  于是,他来到了春溪湾,就安置在我家对门的空房里。他的大老婆早就死了。据说他刚来的时候,是带着小老婆一块来的。儿子儿媳想脱离父亲成份不好的干系,正式声明不和他往来。因此妻子生病去世后,身边就只有松雪一个人。妻子死时,他伴着妻子的尸体睡了两天两夜,湾里左邻右舍才帮他安葬了妻子。

  那是一个不需要文化的年代。他回来了,老人们还知道他以前的一些情况,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的身份是历史反革命,是臭老九,是需要改造的人。很少有人和他打交道,很少有人和他说话。一个老人,一个行将就木,油干灯灭的老人。没有人向他索取字画。他的这手功夫,已经贬得一钱不值。革命派批判他,说他的那些字画,只能揩屁股,只能糊窗户。

  但这个人生已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仍保持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矜持和孤傲。别人不和他说话,其实主要还是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对别人的任何批判,他的反应是一声不吭,保持沉默。任何的是非,他都不表示态度。在他来说,不说话是最好的防御办法。“言多有失。”他相信这句话。任何的失误,都可能成为罪过,都可能成为批判的理由。他已无力为自己辩护。同时,他也认为,自己和眼前的这些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你有道理,也和他们讲不清楚。生产队长是文盲,你和他讲书法,讲绘画,讲医道,那是对牛弹琴。

  所以,他懒得说话,一天到晚,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他的沉默已发挥到了极致。秋天,田里的稻子成熟的时候,生产队分配他守护稻田,防止鸡鸭糟蹋粮食。他坐在田边,绝不说半句话,看见鸡鸭过来,就捡一个石头子,或者土疙瘩,轻轻地丢过去,把鸡鸭赶走。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吆喝着?”他说:“说话费精神。”有时甚至丢下一句这样的话:“懒得和这些畜生说话。”都是短语,让你半天回不过味来。

  我听母亲说,松雪大师聪明,在外面读过书,干过事,从来和湾里人保持着距离,人们对他也敬而远之。有一年,我三弟佐贤出麻疹出不出来,他坐在小河边钓鱼,我母亲迫不得已,惴惴地去请他,说孩子眼看不行了,请他去看看。他摘下金边眼镜擦了擦,不知是无能为力,还是嫌家里不干净,就是不动屁股,继续在那里钓鱼。为这事,我母亲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如今是虎落平阳,谁都可以欺侮他,自己的本事又没处使,成为一个百事皆错、一无用处的人。

  但“大师”毕竟是“大师”,他仍要保持那么一点傲骨和气节,他仍要和这些作田汉、泥腿子保持一点距离。

  他潦倒,他落魄,瘦骨嶙嶙,已完全是风中残烛。但远远望去,他身上仍有某种气质,仍给人一种文化的感觉。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回家遇见了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没想到,我们湾里的这个名人,已经如此苍老。说实话,在我们那个缺少名人的山村里,我一直认为他是凤毛麟角,一直对他心怀敬重。我这个人有一个癖好,就是爱才,喜欢和尊重有才的人,喜欢和有才的人打交道。虽然正处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虽然松雪大师身份不好,是一个许多人避之不及的人,但我还是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我是第一次见到松雪大师本人,虽然潦倒,但并不邋遢,背有些弯,清癯的脸上没有一丝卑屈的颜色。他已经知道我是军人,知道我在做文字工作,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我父亲主动把我的一篇发表在北京某大报的散文给他看。在旧社会,他也曾经干过报纸工作。他没有拒绝,戴上老花镜,仔细地阅读了我的那篇文章。我期望着他说点什么。他是内行,是前辈,我希望他能够给予指点。但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又把文章还给了我父亲。

  后来,在许多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琢磨他微微地笑了笑的含意。也许他是称许,觉得文字尚好,这后生可为;也许他认为不过如此而已,都是些廉价的赞颂,算不得真正的文学作品;也许他不便说什么,怕说真心话,也不愿说假话。

  沉默,成了松雪大师的特点,成了他保护自己最有效的盾牌。他不说什么,你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再紧,也逮不住他什么错处,没有口实,他的日子就会相对比较安宁。

  我一生中只在谷水镇街上看过松雪大师的字,他别的字画、学识,我一概不知,因此他是否有大师的水平,能否跻身大师行列,无从评判,没有发言权。但就他的沉默而言,我倒觉得有几分大师的风范。

  松雪大师是孤独的,但又是傲慢的。

  1974年,他在寂然中死去。几年后,文化大革命结束,松雪大师当然也在落实政策之列。但人已逝,什么平反昭雪,补发工资,恢复名誉,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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