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读书。

  刚完成一部书稿,奖励自己大块流光。

  读书是雅兴、趣致,写书却如牛如驴,嚼的是草,挤的是血。

  曹雪芹十年也不过写就一部《红楼梦》,增删十载,披阅五次;路遥可是活活把自己写死。现如今的写手们倒在自己阵地上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每完工一个活计,我必得要报复性和犒赏性地饱饱读上几天书。剥削别人的粮食,当脑满肠肥的老爷。

  还是喜欢董桥,这个人的笔触极为温软风致,读来就好像抚摸十八娇娘身上穿的春绸袄子,又像一汪鸡蛋清一样的嫩豆腐,用手轻轻按那么一按,一个坑儿下去,转眼又弹起来。

  他写收藏:

  “……紫檀黄花梨都是贵妇,一见惊艳,再见嫌她过份高华,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养庵在真如寺废墟破屋前遇见的女子,‘女子方栉,闻声握发出,面黄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黄而带微紫,带清香,纹理柔密是沐毕栉后的秀发;紫楠也叫金丝楠,昏灯下细腻的金丝更是美人茸茸的鬓角。……六十年代香港破旧里处处是苍茫的情韵,老店铺老得丰盛,老街巷绉出文化,我们三两至友都沉迷文房器玩,周末午后结伴走去上环一边寻找一边聊天,杏庐先生是长辈,看得多也懂得多,有他带路破罐旧匣老玉残砚忽然非常沈从文。”

  这个“忽然非常沈从文”,非常的闪眼,非常的新。还有那贵妇与村姑的譬喻,秀发与美人茸茸鬓角的比喻。非常董桥。

  董桥更是一个书痴。自己写书倒在其次,关键是买别人的书。新书旧书皆喜欢买,或是读或是收藏,或是爱它的装帧或是爱它的纸张,或是爱它的内容或是爱它的作者。

  书于他或许是花或许是人,总归是令他有一个“不忍心”:

  “……我看到一本《Dr No》一九五八年初版,摩洛哥黑色皮革装帧,书脊压红签烫金字,古典得要命。我顺手翻翻第一章第一页,四十多年前西贡白兰花的香气隐隐约约飘了回来:‘Punctually at six o’clock the sun set with a last yellow flash behind the Blue Mountains...’书很贵,我要了。那本《The James Bond Dossier》也是初版本,从封面到封底保养如新,我不忍心不要。”

  文字雅淡的人,日常烟米即罢,风云不争,愤怒等情绪至为排斥。他写一个英国作者的成名小说,“写学院里的激进讲师,都说是典型的‘愤怒青年’之作,我讨厌愤怒,读了半本没有读下去。”

  讨厌愤怒,多么鲜明。

  因为讨厌愤怒,人间世总少不了让人愤怒到昏了头的事,所以他才躲进书斋。

  他不肯尖锐。

  所以写到那个红红火火的大时代,他的笔底也不见愤嘲,只在你鼻端缭绕一丝烟气,待你转眼去看,又没有了:

  “吴湖帆一九五八年画的一幅石榴树、灵芝、红花、红果,据说明说是象征大跃进革命的火红年代,多籽的石榴果和灵芝则寓意江山千秋万代,可是,整幅画根本是很传统的图画,吴湖帆更没有在题识用旧诗词歌颂新时代,只题了‘红五月’三个大字,放诸各朝各代皆可喜!老舍夫人胡絜青那幅工笔设色昙花画得真生动,题识是‘经济作物为人民’,左下角盖闲章‘为人民服务’。嘉德的说明说,胡老家中养昙花,年年开花,常有亲朋好友上门守候名花一现,此乃画家写生之作,画题《经济作物为人民》深具政治含义,‘实属为保护作品,不致因‘玩物丧志’、‘小资产阶级情调’等莫须有的指责而加害於它,这也是当时花卉画家的唯一‘出路’。’这跟娄师白一样聪明,他那幅岁朝清供完全因袭古法作画,只加画一盏红灯笼,题了十四个字:‘人民公社红灯举,照得万年百花开’。”

  这样的人平生寂寞,只是不会叫不会喊,只坐拥书城,在书海里看着旁人的胸中荆棘,平地风波。

  过生日了,却不晓得找谁来一起过。真正志趣相投的又有几多?就便爱书罢,他读的未必是我的菜,我读的未必是他心头花,枝上鸟。

  不爱书的,又实实不晓得说什么。

  所以,就效仿了他,独坐书斋。以字为烛,照我半生槎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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