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近,浓绿的枝叶渐渐变淡,芬芳的花草也慢慢凋零枯萎。金色的秋实是快乐的收获,虽然单调,却充满了期望。望着雁南飞,心头又多了几许的秋愁……
  1984年的秋对我而言,是一种结束,也是一种开始。我愿意用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得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生命力,换得那阳光希望的生活。
  辍学在家的我,心情低落到极点。每天拿起书,看完两页,心又飞到了校园。做什么,不知不觉地走神,看什么,感觉上面都写满了“烦愁”。
  有一次我在灶膛里烧火温水,那是秸秆的枝叶,比较易燃。为了方便取用材禾,澡堂外堆积了一些秸秆。我烧火的时候又走神了,火苗烧到了灶膛外,灶膛外面的秸秆,一触即燃,灶膛外的秸秆也燃烧起来了。猛然发现的我,望着燃起的火焰,茫然失措。“快灭掉它!”二哥叱喝着。见我仍然呆滞,他推开我,把锅沿旁放着的半盆水,“哗”浇在燃起的火焰上。“哧”一声腾起一团黑烟,眼前的一切全笼罩在烟雾中。看到火灭掉了,二哥很生气:“你干什么能行呀?差点酿成火灾……”接着说:“躲开,别在这里碍事。”
  我悻悻地躲进了屋里,心里很是委屈。别人不理解,二哥还这样呵斥我,看不起我呀。转念一想,不怪别人说,自己干什么行呀?最简单的事让自己做得一塌糊涂。以后的人生还那么长,自己又是“无用”的累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呀?我这样凄楚地想着,觉得一切都那么无望。拿来一枚锋利的小刀,却猛然想起了亲人……机械地打开了书包,拿出笔和本子,铺开本子写道:爹,娘:不孝的儿子,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儿子的离去,不要难过……我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手里的笔也实在写不下去了……难以擦干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时父亲走进屋里,看到我一脸的泪水。严肃地问:“又怎么了?这次是你的错,心里还委屈吗?都知道你离开学校心情不好,但是你也要从这泥泽里走出来。”我低声说:“我是恨自己,感觉自己是没用的累赘……”父亲听了有些生气:“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别的,都是要自己好好地活着。让你辍学,我感到了压力,也觉得对不起小李老师。继续读下去,你的身体和家里的经济又不允许。”我默默地点点头,“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再走另一条。今年你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是男子汉了,以后要坚强!”父亲的话语不深奥,但是字字千斤,让我振奋,给我力量。
  是呀!我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青年了,不能有了委屈就流眼泪。父亲的话把我震醒了,幡然醒悟了。如果真做了傻事,我将辜负了亲人、老师、朋友的期望和厚爱。都说经历了严冬,春天更明艳,经历了风雨,方可见彩虹。经过多次洗礼的我,也应该更加纯净,更加勇敢……
  为了让我早点走出心理的阴影,为了日后可以自食其力,一家人商议,还是让我去学一门手工技能。那时候教授各种技能的学校,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众多。有培训修理表的技校,有培训修理摩托车的技校,有维修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的技校等等……
  经过全家人的商议,觉得我还是去学习维修电视机,收录机。衡量了多家技校的教学能力、办学经验和设备,最后觉得邹平县的技校比较适合我。后来又请来了二叔商议,决定在10月22日启程去邹平,因为邹平电子技校在10月25日开学,所以准备提前两天赶到。母亲为我添置了新被褥,我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被褥。
  10月22日,父亲和二叔带着我早早来到了德平汽车站。来赶车的人们,匆匆进出着,携领的小孩兴高采烈地跳跃着。父亲先去买通往济南的车票,二叔提背着行李跟在我后面。我第一次进车站,毫无顾虑地走进去,刚迈进大门,不想脚下一滑,“咵”一声我仰面摔在门里。“啊!”二叔急忙放下手里的行李包,“怎么样?摔着了吗?”我无声地摇摇手,觉得自己的腿很疼痛,但是骨骼没有摔伤,自己已经不能走了。这时父亲买票赶回来了。“你的手脚没有摔坏吧?……”“没有,只是不敢走了。”二叔也说:“你感觉怎么样?如果厉害,我们就先不去了。”我怕耽误了,赶忙说:“没事,我们走吧。”“那我背着你!”说着二叔弯下身,我忍着疼痛趴在了二叔的背上,被二叔背上了客车,我们坐好不久,汽车向济南开动了。我不顾身上的疼痛,看着一道道窗外的路景。很难走出家门的我,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为了不漏掉一景一物,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的一切,随着飞驰的汽车……
  客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左右,驶近了黄河。黄河耸起的坡沿很长很长,绵绵数里的大斜坡,象矗立起的长城一样,遮挡了南岸的济南都市。汽车渐渐驶上了刚建成的黄河大桥,它像一条躬起的彩虹升跨在宽阔的黄河上。黄河大桥据说在78年修建,82年通行,当时是亚洲最大的吊拉桥,很雄伟壮观。也是第一次看到黄河的缘故,心里特别兴奋,在大桥上俯视黄河,像条蜿蜒绵长的黄色巨龙,无限地伸展着。10月的黄龙似乎温顺了,虽然涌起的黄色浪涛,不时地拍打着岸边,却没有展示汹涌咆哮的气势。汽车很快驶离了黄河大桥,我留恋地回头眺望着,心始终被黄河的豪迈鼓舞着。
  到了济南车站,我的腿还是疼痛,于是不敢用力,被父亲和二叔背着前行。我兴奋的心,还是慢慢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不免又充满了惆怅。中午我们爷仨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又踏上了去邹平的汽车。在开往邹平的车上,不时看见一座座凸起的小山,听说丘陵地域里是没有高耸的山峰,散布的都是一个个山丘。看着一路的风景,我们整整坐了一天的车,身体很乏累。
  到了邹平汽车站,已是下午五点多,技校接站的车已经没有了,从车站到学校还很远。拉车的说到学校要十二三里地,他看到两个老人和一个残儿,竟然开了天价要15元钱才送到(我们从德平到济南200里地远,每人只1.8元钱的车票)。多次讨价还价,依然无效。后来两位老人背起我,步行向学校走去。二叔和父亲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本来坐一天的车已经很疲惫,还要背着六十多斤的我,走泥泞的土路。走不多久就气喘嘘嘘,汗流浃背了。两人虽然走不多久,就换着背我,还是吃不消。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走到了学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可把两个老人累坏了,匆匆安置好,就睡下了。我躺在木床上,却难以入眠。他们那沉重的步伐,那汗珠打湿胡须的表情……都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心上。
  到邹平的夜里,又下起了绵绵的秋雨,秋季苍凉的景象,映照了我这次的失败之旅。那里的泥土是黄色的胶泥,在雨天里,更容易粘帖在鞋子上,使脚上的重量成倍上升,步履沉重,难以形容。已经摔伤的我,在那里更是无法自理。如果让父亲陪我学习,那是不可能的,一是家里离不开父亲,再是这次带的钱只够一个人的生活费(还是多方凑借的)。结果我们决定回家,和技校协商好,等待时机,又定购了他们的教材,开始了返程。
  10月25日我们返程了,那天是技校开学的日子,我们却去而复返。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我做什么事都要经历这么多挫折呀?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要坎坷一生吗?我还是被两位老人背回了邹平车站。回来的路更艰难,因为刚下过雨,走不远脚上就沾满黄胶泥,只能停下来刮掉。因为这样的路,两位老人走走停停,到了邹平汽车站已经接近中午了。父亲和二叔也没有休息,急忙买上了通往济南的汽车票。在汽车上,我再也没有兴致欣赏车外的风景了。我虽是他们的“负重物”,但也是身心疲惫,心上的压力更大更沉重。
  汽车驶进了人流如潮的济南车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父亲和二叔一点都没有耽搁,急急忙忙去买回家的汽车票。当父亲买回了汽车票,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累得东西也没有吃。我拿过车票一看是下午三点三十分济南通临邑的,知道老人回家心切,没有回德平的车票了,也要买票回临邑,这样离家更近一点……
  当北行的汽车再登上雄伟的黄河大桥,再跨越澎湃的黄河时,感受到的是黄河的低吟和叹息……我们到达临邑时,已是五点多,夜幕降临了,灯火通明,华彩呈现。对于夜晚没看过电灯的我,也是极大的诱惑。一天疲惫的旅程,让我这个好奇的人,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再也没有了什么兴致了。父亲和二叔不顾全身的疲劳,背着我找寻住宿的地方。为了省下几元钱的住宿费,打听到了临邑的亲友,为了省下几元钱,父亲和二叔投宿在亲友的家里。第二天又转车到了德平,才回到家里……
  这次去邹平,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成果,虽然是空手而归,但是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灵,也让我感受了人生的坎坷。那一路上一个残儿被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轮流背行。老人那花白的须发,老人那沉重的步履,老人背上的残儿一手握着双拐,一手搂紧老人的脖子。无论是邹平泥泞的县城,还是繁华的济南市里——这是一幅永恒的画面,这是伟大的父爱。
  邹平的来去,我没有学到维修的技能,却得到了爱的感受。虽然没有如意而归,却使我看到了比张家寨、比梅镇街更大的地方、更多的人。虽然有惊异、鄙视的目光,也有关切、热情的双手,为我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
  为了不使我寂寞地呆下去,在亲人朋友的提议下,让我在街头先摆置一个小摊,然后再慢慢扩大经营。就这样,父亲为我筹集了一百多元钱,购置了货物,我走上了一条新的路。
  1984年的冬天我开始在街头摆摊儿卖东西,摆摊的第一天是12月12日。
  吃过早饭,父亲和哥哥把摊点摆置好,我还是怯懦地不愿意走出家门。几次的“请催”后,很不情愿的我,姗姗来迟。看着摊点上有花生、瓜子、糖块、糕点,还有两种香烟……年轻人和小孩都好热闹,一会儿围了一圈人。看着说笑着,我却腼腆地像个大姑娘,低着头,不敢看这些来捧场的“乡里乡亲”。时间久了,人也慢慢散去了。
  我在街头辛苦地坐了一天,只卖了两元钱,收获不大,但生意也算开张了。回家父亲说我:“不要总低着头,你也不是怕羞的小姑娘。只要有生意就是走出了可喜的一步,慢慢会变好的。”我也想了许久,觉得父亲说的对。我就是我!张赞民虽然没有七尺之躯,但是我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而且我还较常人多了两条腿——拐杖,支撑站立着。
  第二天心里装满阳光的我,也整理了衣服,梳理了头发,自己焕然一新。我高高兴兴地走到了摊位前坐下来,心里热情的火焰燃烧着,时刻鼓舞着我的信心。今天感觉冬阳也多了几丝温情,围聚捧场的乡亲们,也帮我留住了太阳的温馨。临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大婶,要称一斤半熟花生。“赞民,长果(花生在这里也称长生果)怎么卖的?给我称一斤半……”我笑着回答:“大婶,长果,五毛六一斤。这是咱自己炒的,特别香,您尝尝!”我把花生盛进盘子里,一称,多了。“哗”的一声又急忙倒出一些,再称,又少了,来来回回几次,总算称好。急得满头大汗的我,更显得笨手笨脚。大婶怕我尴尬说:“一回生,两回熟。不要着急,慢慢就熟悉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大婶,这是找给你的钱,斤半是八毛四分钱,这是一毛六分钱……”“好的,你算盘很清楚,你们喝墨水的有出息。”听着大婶淳朴的称赞,心里很温暖。
  今天的生意比昨天好了许多,回家清点,卖了九块八角五分,差点就是十元大钞了。那时一张十元的“大团”,要比现在百元大票还要值钱实惠。卖了这么多钱,我心里也很高兴。父亲说:“我们卖东西要诚信、实惠,价格不要加多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再个俗言说得好‘一分利钱吃得饱,十分利钱饿死人。’”我点点头,那时候虽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知道“诚信”待人是做生意的法宝。
  我的生意慢慢红火起来,几乎天天上岗的我,像城市里那些忠于值守的交警。那公平正当赚来的一角一分,是我自食其力的意愿,也是我生命的尊严。当寒风呼啸的时候,我和我的摊点也在风中有些发抖,我迎风坚守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名身负责任的哨兵。这是为我的生活坚守,这是为我的人生坚守。
  就这样在一个闭塞的回族村子里,在一个生我养我的村子里,在七八百口人的村子里,开始了我迈向社会的第一步。虽然是天天在村头欣赏着几乎不变的街景,迎来送走的是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虽然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酷热一会儿寒冷,我还是从那一角角,一分分的钱里感受着磨砺,读懂着岁月,任风雨洗礼着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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