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创造地球时,让地球的绝大多数地方的气候分出分明的四季,这是最妙的一招了。有了四季,就有了岁月轮回,荣枯有序,就有了这斑斓繁复的大千世界。试想,如果没有四季,地球的色彩会多么单调!人们的生活又会多么乏味!

  春天是爱的季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万物生长,芳草萋萋,碧树莺啼,蜂飞蝶舞,春色满园。但乍寒乍暖的天气,淅淅沥沥的春雨,泥泞难走的道路,总搅得人有些心神不宁。

  夏天是成熟的季节。五月熏风,新荷出水,芭蕉绿窗,乳燕学飞,枇杷黄熟,自有一番新的景致。生命旺盛,分蘖,拔节,抽穗,发情,交配,怀孕,使劲地长,全力冲刺,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都在紧张工作,都忙得不亦乐乎。但强盛的生命需要强力的阳光,到处都是蒸腾和暑热。你会抱怨气温太高,湿度太大;你会抱怨太阳太毒,树荫不够浓,南风不够爽;你会抱怨高树蝉热,池塘蛙乱,叫得人心烦。农户柴门,长夜难眠,你得忍受着在发烫的床板上不停地折腾,还要用一把蒲扇,对付没完没了的蚊子的进攻。夏天时间很长,是一个难熬的季节。

  冬天是休闲的季节。冰寒泉热,老木新霜,松衣有雪,雁过长空,千山玉凝,平野素裹,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岁暮风光。忙了很长的日子了,该歇歇了,植物要休息,动物要休息,土地要休息,人类也要休息。但冬天又太冷了,北风飕飕,干什么都不利索,到哪儿去都不方便。对于农民来说,冬天是休息的季节。如果家境好,冬天的日子就好过;如果家境不好,冬天的日子就难过,许多身体不好的老人就难过那个漫长的冬天。

  四季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一根环环相扣不可分割的链条。无花无果无世界,不冷不热不精彩。

  但不知为什么,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欢秋天。“金九银十”,人们也都这么说。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秋天是色彩浓艳的季节。

  秋天也是稳定平和的季节。

  城里人注重秋天的颜色,秋天的美丽,每到重阳,络绎不绝的人群,登山踏岭,观赏红叶,品味秋色。

  乡里人注重实惠,花生怎样,红薯怎样,稻子怎样,桔子怎样,地里所有庄稼的出产怎样,人们的眼睛都在关注秋天的重量。

  经过喧闹的春天和繁忙的夏天,心思有结果了,希望有结果了,汗水有结果了。

  我喜欢收获,沉甸甸的收获,大自然的酬谢,能给人以快乐。秋天的喜悦,晾在打谷场上,堆在仓廪里,挂在屋檐下,也洋溢在每一个农民的脸上。

  我跟随着父亲,握着镰刀,收割稻子。金黄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在秋风中摇晃,飘着谷香,发出“索索”的响声。你一把一把地放倒稻子,感到了秋天的重量。

  我跟随着母亲,用钯头挖红薯,红色的胖乎乎的红薯从地里蹦出来,在炫耀阳光和土地的慷慨。红薯装进箢箕,我挑着回家,感到了秋天的重量。

  我和弟妹们在土里刨花生。这种地上开花、土里结果的庄稼,如今一嘟噜一嘟噜地从地里翻涌出来,撂满了一垄一垄的地坎。手提花生,我感到了秋天的重量。

  柚子树结满了硕大的果子,中秋节的时候,我爬上树去,把柚子摘下来,柚子滚落在地,发出沉实的响声,我感到了秋天的重量。

  沉甸甸的带着几分醉态的秋天,在山路上摇晃,在田埂上摇晃,在地头摇晃。

  秋天的重量,装在背篓里,装在箩筐中,压在肩膀上。

  颤颤悠悠的扁担,吱扭吱扭的小车,在歌唱秋天的重量。

  秋天是丰实的。我喜欢这种丰实。秋天的重量决定农民一年的生计,决定农民的命运,决定千家万户的欢乐与忧愁。

  在干旱的年份,也是秋天,我看见父亲望着半死的禾苗,望着禾苗干瘪的穗头,默默地流泪。

  在虫灾的年份,也是秋天,我看见母亲望着直愣愣的稻杆,望着昂头迎风软沓沓的穗头,深深地叹息。

  1960年,饥饿促使我冒着风险,在一个山凹凹里偷偷开了一片晒簟大的小荒地,栽上了红薯。秋天,我满怀着希望去收获,捡回来的红薯却不满两箢箕,我挑着轻飘飘的担子,心中充满了沮丧。

  岁月轮回,我们总是盼望有一个沉甸甸的秋天。我离开湖南农村、客居京城已近半个世纪了,如今已经不再为吃饭穿衣过多劳心费力,不再那么执着地盼望秋天。但作为一个出身农村的人,秋天的重量,还是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生命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