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整日不离不弃,环绕在我的手上。淡灰中透着翠,翠绿中泛着丝丝黄莺羽毛似的黛黄,不论是在电脑上写作,还是在灶台前忙碌,都得心应手。戴久了,它渐渐成为手的一部分,好像手上本来就有一只玉镯,以致脱下来,手突然变得陌生,做什么都无从下手似的。

  我对玉有着天然的好感。直觉得这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石头,能感知人体的变化,能和人一起慢慢变老。玉不仅是一件装饰品,也记录了时间的痕迹和光阴的故事。和玉完美相配的是一双雪白圆润的手腕,玉色和雪肤相映,给人一种富贵安康和福寿绵长的感觉。

  玉可以养人。玉在山而草木润,玉在河则河水清。玉是地球岩石亿万年演变的精华。静静的一块玉,散发出一种晶莹的、神秘的光,那份淡定和宁静,让把玩的人能够修身养性。“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盈盈一握,温润的质感油然而生。玉器因为有人爱,更具有了人的生命力,盈动光彩,亦真亦幻。玉与人朝夕相处,会产生灵气。《本草纲目》中称玉可以“安魂魄,疏血脉,润心肺,明耳目,柔筋强骨”。

  常听人讲起玉能避邪,玉能避灾之类的传说,哪家的老人不慎摔倒,玉碎人健,这家人庆幸得向邻里间四处宣扬玉的美德,碎玉被主人家用锦盒当作宝贝似的收藏。玉真的有这么大的魔法?我将信将疑。静日无杂事扰心,手捧着一本《中国玉器鉴赏》,几千年来的中国美玉尽收眼底,玉之形,玉之德,玉之品,玉之礼,让人赏心悦目,心里有玉一样温润的情绪悄然无声地生发。

  “玉”字,最早写成“王”,或“壬”,是一个象形字,指三块美玉用一根绳子穿起来。段玉裁在《说文解字》“玉”部的解释中,引用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原注: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玉”。三者,天、地、人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君子比德如玉。古人有玉具十一德、九德之说,东汉许慎将玉德简化,归纳为“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玉器就是王器。几千年来,人们敬玉、制玉、赏玉、爱玉,对玉的痴情如痴如醉。不同的玉有不同的作用,玉器是一种等级的标志,有强烈的政治色彩。“金口玉言”、“金科玉律”、“金声玉振”等成语,将古代的王权和神权烘托得淋漓尽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久而久之,玉就成了君子的象征。生者佩玉、食玉,死者裹玉、填玉。郑玄注《周礼》:“圭在左,璋在首,琥在右,璜在足,璧在背,琮在腹,盖取象方明神之也”。古人认为玉是细密温润的,能保证肉身不腐,防止灵魂出壳。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中山靖王刘胜的两件用二千多片玉缀成的金镂玉衣就是最好的佐证。

  玉不能言更动人。孔夫子也说,玉有仁、智、义、礼之德。君子佩玉,装饰之外,更是要以玉德来规范自己的言行操守。而玉在与人的相亲相随中则更加的细致、温润。玉常用来比人。魏晋时的嵇康善饮,醉后常摇摇晃晃自我倾倒。人们用“玉山倾倒”形容稽康风姿美奂的醉态。李白就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的诗句。至于形容男子“玉树临风”,女子“婷婷玉立”的比喻更是妇孺皆知。

  识玉如识人,识人如识玉。《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宝玉含在嘴里与生俱来的那块玉,原来是女娲补天弃之不用的多余之物,入得世间却灿若明霞、温润如酥。作者曹雪芹将他钟爱的主人公都冠以玉,一个宝玉,一个黛玉。白居易就有“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的诗句,怀抱美玉的卞和因为献玉双脚被砍,他抱着美玉痛哭三天三夜直至泣血,新继位的楚文王命人剖玉察看,果真是一块稀世美玉,命名为“和氏璧”。后来秦国提出要以十五个城池来交换,遂有了“价值连城”这个成语。秦以城池换玉是假,巧取豪夺是真。智勇双全的蔺相如和秦王斗智斗勇,最后将和氏璧送还给赵国。这又是成语“完璧归赵”的由来。传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和氏璧成了秦国的传国玉玺。玉玺上是相国李斯用篆书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秦亡国之君子婴将这块由和氏璧雕成的“天子玺”献给刘邦,号称“汉传国玺”。西汉末王莽篡权,逼孝元太后交出玉玺,太后大怒,掷玉玺于地,玉玺被摔掉一角,后以金补之。王莽败后,玉玺几经转手,从汉光武帝刘秀手里,传于东汉诸帝,三国鼎立时,归魏,统一后,归晋。后来归唐。

  翻开一部玉的历史,最初是一部政治史,一部男人史。在上古时代,玉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玦以环。”除了玦,其它都是吉玉。这段摘自《荀子》的记载,完全不提玉的形貌和美化功能。最早的时候,玉器是祭祀和丧葬的礼器,最主要的功能是传达政令。如果一个将领收到“玦”,即使不战死沙场,也要自我了断吧。从图片上看,“玦”是一块有缺口的玉,含着一种决断的意思。司马迁的《史记》里有“鸿门宴”一章,范增数次举起玉玦,示意项羽尽快做个决断,杀掉刘邦。可惜项羽心太软,贵族气息太浓,终于不忍心杀刘邦,使刘邦轻易得到整个江山,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大风起兮云飞扬”这样豪迈大气的诗句。

  政治的、阳刚的玉,到了近现代,变得温柔起来。我们的祖母、母亲辈的人,箱底大都会珍藏一只玉镯或是一个玉佩,丈夫和出嫁的女儿所赠予的,大多是玉镯或是玉环,那是对其劳累一生的肯定与代价。玉最得老人缘,最有女人缘。戴在手上玉镯的正确名称应该是瑗,因为孔比玉石的面积大,玉石大于孔的是璧,二者同等大小的是环。玉是不挑人的,无论戴在多么枯槁的手上,都是那么好看。

  玉,是美丽的石头,总会煽起人们无尽的想象。《吕氏春秋》称玉有青、赤、黄、白、玄五色,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论》中指出,玉有白、黄、碧、黑、赤、绿、丹青、菜色等八色。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将玉简化成白、绿两种,其中,赤玉、黄玉皆不是玉。玉以白玉为贵,最好的白玉为羊脂白玉,温润而泽,有羊脂的滑腻感。水晶传说是千年冰所化,玛瑙是恶鬼之血凝成,大概都源于石头的颜色太撩人。

  玉之美,与治制玉之人的精工巧思分不开。明代的玉器从庙堂之高走向了民间,倾向世俗化。从北京市昌平县定陵和山东邹县朱檀墓出土的青玉砚、白玉葵花杯、青玉八仙壶执杯、描金玉佩、青玉莲瓣壶等就可以得到证明。这与明代的玉雕高手陆子冈分不开。陆子冈是中国数千年制玉史上的第一大家,也是唯一在玉器上留下款识的人。他的作品,称为“子冈玉”,十分昂贵,与唐伯虎的仕女画并称“吴中双绝”。

  明代时,北京、南京、苏州和扬州是中国四大琢玉中心,苏州尤盛。据史料记载,明代玉雕高手云集苏州,陆子冈最为知名。他从小心灵手巧,喜爱雕刻,将过去的“沙碾法”改革成“刀刻法”,使玉雕作品达到了精美绝伦的境界。《苏州府志》记载:陆子冈,碾玉妙手,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毛。徐渭《咏水仙簪》:略有风情陈妙常,绝无烟火杜兰香。昆吾锋尽终难似,愁煞苏州陆子冈。

  与玉结缘是人到中年以后。小时候,正值“文革”时期,美丽的人与物都被说成是封、资、修,统统打倒,街市上见不到玉器、金器,只是偶尔从老祖母和邻家奶奶的对襟上衣的大水袖中,看见过玉镯,那戴在枯槁手上的玉镯为老人家平添了几许的贵气与静气。

  进入1980年代,国内也流行起金器来。一时间,托人到中英街买金器成了一个很大的面子和人情,结婚的新人,也都想要一对金耳环,一条金项链来显摆显摆。结婚时,我也拥有一只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也结结实实地戴了几年,其间,金戒指改了几次式样,金项链断了几次拉钩,嫌烦,渐渐地,就收起来了。

  四十岁那年的中秋节,一个人走在街上,想买点什么慰劳一下自己。一抬眼,望见了一家“石头记”店面,首先是被店名所吸引,一走近,看看里面这些被雕琢成各种饰物的美丽石头,禁不住诱惑,就挑了一只。那种润泽的黛绿色的光,冷冷的、雅雅的,让我的手感受到一种亲密的接触,它淡雅的温度,让我想起母亲双手的抚慰,想起初恋时某一个黄昏温柔的相依相偎,忧郁的情绪一点点散落。

  快十年了,我最钟爱的饰物还是那只黛绿色的玉镯。都说玉能使人安静,能使人平和,最适合中老年人的心境。我想,一切都看淡了,一切都简单了,只是平平和和地生活,只是问心无愧地做人做事,这大概也就是玉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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