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兵,一生不改红旗本色。父亲是歌,唱尽人生的悲欢离合。父亲是书,记录岁月流年的风花雪月。风是拉手风琴;花是养花植草;雪是白衣长衫;月是邀月当歌。

  学生时代,南北大串连,老父一腔热血坐火车进北京觐见毛主席,天安门留下永远的红色回忆。初中毕业参军到武汉做空军地勤兵,一天到晚挖洞,凿地,修路,修水库,没有停。那时一颗红心,浑身是胆,挨饿危险都不怕,一群战友众志诚诚,团结一致,总可攻克难关。飞行员招考时,老父跑了十公里赶到体检队,一量血压,高了,被刷下来。事后有战友告诉他,如果跑完步歇一会,慢慢擦些冷水,血压就不会高了。老父不灰心,又赶上文工队招考,幸好被选上。最开始学二胡,把双手十指插入雪地里冻僵冻肿练硬度,无论日夜寒暑,他勤学苦练,终于练得一手好二胡,在文工队里谋得一席。练了二胡后,再学其他乐器就得心应手了,手风琴、口琴、扬琴、胡琴都信手捻来。
  老父以为命运曙光会青睐他身上,然而部队派员回乡下考察,了解到老祖父当过保长,提干梦想终成泡影,连初恋情人也来不及表白就匆匆回到南方乡下。回来后做了几年民办教师,赶上大学招考,他一边上课,一边耕田,一边复习,期望凭努力考到城里去读书。

  那年腊月,北风忽忽,雨水顺着屋檐残瓦掉下天井滴嗒作响,阴冷彻骨。接生婆还在我家的老屋里忙活着照顾我妈,一阵唐突急切的敲门声敲开了吱吱丫丫的门,是我家外婆,她失失癫癫地说“考上了!考上了!”。接生婆不紧不慢摔破一个碗,将碗的裂口伸进被褥,“哇!”的一声,我弟刚好出世,那是一个营养不足的孩子,皮肤褶皱,小老人似的。接生婆说,“总算有个带把的,往后会长大。”外婆笑眯眯地抱着外孙,说“双喜临门”。

  我老屋的破门能否承受住这样的喜悦?

  老父去城里读书后,母亲一个人在家耕田带孩子。劳力不足,孩子众多,欠了公社很多公分。日子拮据,姐弟们半饱一餐饿一餐,以至于成年后都长不高。

  两年后,父亲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县一中教书,全村人都来道贺,祝福母亲跟着父亲跳出农门。那时,水泥路还未通向村里,只有一条当年老祖宗逃难进山时留下来的弯弯曲曲,险象环生的小路,没有向导,外人进不去。

  老父挑着担,母亲背着弟弟,姐姐牵着妹妹们的小手,肩并肩淌过小河,越过石头,穿过丛林,踩着花草,迎着阳光雨露,朝着唐僧取经的反方向一路向东,走向希望的县城,走向期望的乐园。

  乡下孩子进城感到无比新鲜,电影院海报上的阿姨那么美丽,电视报上的济公那么滑稽。姐姐们穿上蓝白相间的海军水手校服那么可爱。那时候,县城流行一首歌《卖汤圆》,我听了嚷着要买来吃。老父省吃俭用,每个星期都带孩子们去吃一次汤圆。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母亲承包了学校的公厕,她负责打扫卫生,然后将尿卖给收购肥料的人赚一点点钱。人们戏称母亲是卖肥西施,父亲一脸憨笑。

  老父在县一中只知做事,不谈公关,认真上课,辛勤教学。有一次,一位教育局官员听老父讲课,无心和旁人说了一句话“这个人教学水平很高,以后大有前途。”没多久,父亲就被通知要调下乡镇中学。

  我命由天不由我!无论老父多么努力,他始终没有在县城站住脚,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一个不懂奉迎口味的人。老父本来已经跳出农门,又被下放回乡镇,这岂不是打回原形?他没有太多时间耗费在人情事故中,他还要养家糊口,他没有本钱去赌前程,老父头一回认命,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教书。拖家带口,我们又回到乡镇,命运来了一个玩味的轮转。姐姐们再也没能穿上蓝白相间的可爱水手校服,姐妹之间一级一级往上捡衣服穿。

  就这样,老父兢兢业业在普通岗位上当了几十年教书匠,几乎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基层教育,奉献给乡镇中学,一路走来,波澜不惊,平平淡淡,清清贫贫。我们姐弟在父母的微薄收入支撑下成长起来。姐姐当年师范毕业被保送读大学,由于家庭贫困,她自愿放弃,把更多的资源留给妹妹弟弟。老父为此很后悔痛苦。

  老父退休那年,他一个下海经商的同学聘请他到深圳的民办学校当校长。那时,深圳号称几百万外来人口,公办教育资源严重不足,民办学校异军突起,正是大量需要人才之时。命运真会开玩笑,老父一把年纪还背起行囊跟着一群南下寻梦的年轻人来到深圳,过一把打工瘾。老父的才华在民办学校终于得以伸展,他和年轻人相处得很好,在他带领下,民办学校年年考核名列前矛。老父的吹拉弹唱在深圳的民办学校汇演中很能派上用场。年轻人就喜欢这样和时代接轨的老头子。由于官方对民办学校越来越严格,尤其对安全校车、校舍抓得很严,老父压力越来越大,身体也吃不消,在他当民办学校校长的第八个年头,他终于退休彻底告别教书事业。

  不知不觉,老父的人生过了花甲,到了知天命。母亲总是埋怨他不教孙子读书写字,只知和朋友吹拉弹唱。其实,我能理解老父。他太累了,一生都在三尺讲台经纬天地,谈古论今,他想好好休息。

  老父和一帮老年朋友成立了一个音乐团,每逢区里搞活动,音乐团都会受到组委会的邀请,每个老人会收到一百或二百不等的红包,老父每次都会把红包上交给母亲,作风一生不变。没有母亲当家,就没有这个家的幸福。

  由于精通的乐器种类繁多,老父很受朋友欢迎,一些大妈经常让老父伴奏。大妈们年轻时辛苦打拼,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完全牺牲个人空间,到了老年都希望找回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们很喜欢登台表演,逢年过节,舞台基本被大妈包场。她们比年轻女孩更花枝招展,更多姿多样。母亲从不过问,她对老父的信任是这个家的基石。中秋节时,几位优雅的大妈用俄文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父用手风琴倾情伴奏。深情的歌声,饱含着对岁月的无限怀念与真诚。悠扬的手风琴声仿佛牵领观众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老一辈的情怀,老一辈的梦想,老一辈的奋斗,都凝聚在歌声中,萦绕在记忆的长河,难散去,难忘却。  

  老父桃李满天下,学生常常开车接老父去近处旅游,吃饭,谈心。有学生问老父有无到过外国,老父说没有。学生问他想到外国走走么?老父憨笑说中国挺好。学生这才说,去了外国才知中国好。老父就说,国家人口多地方大难管理,能和平发展到如今,很知足,人民安居乐业,不像外国某些国家战乱动荡,朝夕难保。老父一直教育我们爱国,不要受金钱名利诱惑。

  老父很惜命,他看到太多战友,同学离世,心有余悸,所以努力锻炼身体,用道家的方法养生。每天早起,他必口喷三大盅水,谓之吐故纳新。正餐只吃粗粮蔬菜,从不抽烟,喝点小酒。我知道老父的用心良苦。他朴素地希望保住健康,多领几年退休金,减轻孩子们后顾之忧。他从不写下任何文字,回忆对他来说太伤身心。写文章是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苦旅,异常煎熬,他宁愿余生在音乐、山水、花草中度过,忘却这一生的苦难。他一直打理着自己家里的楼顶花园,闲暇时和几个朋友在楼顶邀月赏花,对酒当歌,不亦乐乎。

  去年适逢我们当地旅游区升级为国家5A景区,老父和朋友们被邀请去演奏道教古乐。老父着一袭白衣道袍,银发满头,仙风道骨,已然是山中高人,僻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的老父,一辈子命运坎坷却毫无怨言。他默默耕耘,用坚强与隐忍对待岁月的苦难;他云淡风轻,用乐观与豁达包容人生的风雨。仅以此文,为退伍老兵的父亲立言。愿天下所有老父身体健康,愿所有老兵精神爽朗。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