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像个毛头小伙子,暴躁,狂热,健壮和直爽。比起乖萌的春天来,更丰满、勇敢。那茂盛的生机,就是人最美好、最多彩的青春。荷花池塘里传出的蛙声,翠树林中响起的蝉鸣,还有花草丛,穿梭起舞蜜蜂、蝴蝶,夜光里‘嗡嗡’吟唱的蚊虫,都是夏日留给多彩世界的温馨爱意。

      当了半辈子兵的三叔,是周围村子里有名的“傻兵”。也许三叔这个“傻兵”和夏天最有缘分。夏天的五月初十是他的生辰,在夏天的六月初二逝去了。“八一”建军节又是在夏季。今年建军节的时候,三叔已经去世十年了。

      建军节到了,每每这个日子来临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当了半辈子兵的三叔来。说起三叔来,他是个苦命人。生前是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从小就没有了父亲的疼爱。他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我祖父不幸在民族纠纷中被害了。那时,我父亲最大才八虚岁,姑母六虚岁,二叔三虚岁。小脚的祖母,拉扯着四个童年大的孩子度日,那贫苦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即使长大了难以改变生活的困境。有时却适得其反,雪上加霜。三叔十六岁那年,年轻的父亲莽撞意气,联合别人除掉了附近的恶霸伪乡长。也害得二叔、舅爷同父亲一起被抓入狱。这一场塌天大祸,让原本贫穷的家,再也支撑不住了。万般无奈下,三叔随着奶奶出门讨饭。娘儿俩一路讨一路走,去了二百里以外的济阳。在讨饭的这一年多里,她母子受尽了欺凌和苦难。每每说起那讨饭的苦处来,奶奶禁不住的哭泣许久……

      一九四四年,十八岁的三叔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地方队伍,还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参加地方工作后,因工作积极,先后担任了村长、乡支书的职务。一九四六年,又转编了大部队,入编了华东野战部队。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等,十几次大大小小战役的战斗中,荣获了两次三等功、三次四等功的个人和集体荣誉。三叔虽然参加过这么多的战斗,幸运的是基本没有大伤。

      建国后,从野战部队,又一次转入了地方驻防近十年。就在三叔驻军时,奶奶让父亲和姑妈,给三叔张罗又迎娶了媳妇。三婶娘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没有了父母,是跟随着唯一的姐姐长大的。三婶娘娶进家时,才十七八岁,还青涩的像个孩子,比三叔小了九岁。三叔三婶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海军,小的叫空军。三叔起得名字,也许有着特殊的含义。他是步兵,也就是陆军,加上儿子海军、空军,三军全了。

      五七年,三叔退伍转业回到了家乡。他带回了近八百元的退军费,却拿出了大半给生产队买了双铧犁和别的农机。当时亲人和大家都不理解。有人不解的问他:“你给生产队里买这么多农具,有谁说你好?”他回答说:“因为我是名退伍老兵,又是名共产党员,不图别人说不说好。我支持生产队的生产,就是帮助大家,为村里做点实事。”别人笑着走开了。三婶娘已经妊娠了,就劝说他:“我现在已经笨身(妊娠)了,干不了什么活了,生产的时候还要花钱。你就不能给俺娘儿仨多留点。”。做事执拧的三叔哪里听得进去,还是执意的买了农机、农具。从此,落下了“傻兵”的美称。

      五八年夏,三婶娘生下了小儿子空军。刚生产二十来天的三婶,不慎得了月子病。三叔也不会照顾人,也没什么钱请好医生给三婶娘看病,使得三婶娘的病情越累越严重了。三婶娘还没满月,人就走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小儿子空军,在妈妈去世后的十几天也走了。这样沉重的打击,让一般的人难以承受。虽然三叔也很悲伤、懊悔。但他却对劝慰他的亲友说:“没办法呀,这都命中注定的!”

      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城市的工厂下农村来招人。因为三叔是退伍军人,又是共产党员,让他和另一个退伍军人带队去了济南。把儿子海军,留给了奶奶和我父亲。那时候,虽然我还没有出生,我父母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再加上奶奶和海军哥,也是一大家子。父亲母亲养活这一家人,确实很累、很不容易。二叔家只有四口人,在第二年春天,当生产队长的二叔用手中的权利,悄悄的从我家这边分过一口人的口粮地,自留地。等父亲问起二叔时,二叔尴尬的说:他想养侄子(海军哥)。就这样,海军哥离开奶奶,离开我家去了二叔家。

      三年的自然灾害,使得很多的工厂垮掉了,三叔也被下放回家了。六一年七月初二下午,三叔和本庄的工友回到了村里。当三叔看到自己又矮又黑又瘦的儿子,心被狠狠的戳了一下。他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拎起儿子回家了。

      三叔的悲愤已经到了极点(听说那天父子俩哭了一夜),也许他怪恨的人很多,在他回家来的第三天,就悄悄的带儿子离开了……这下,一家人都急坏了,奶奶也病倒了。使得父亲左右为难,想去找回三叔,又不知他在哪里(主要担心孩子,从小没娘了)。家里老母亲又病倒了,虽然急的火上房,也没有什么办法。在三叔带着海军哥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后,年迈体弱的奶奶病逝了。

      两个多月后,一直没有消息的三叔来电报了,说:‘我在兰州火车站把孩子丢了。’父亲接到电报,当时急了,马上回电:“孩子是你生的,我养的,找不回孩子,别回张寨!”从那时,再也没有三叔的音讯了。两年后,三叔突然在河南商丘来信了。问家里情况如何?他想回家!还要父亲他们寄过路费去。那时就有诓骗钱财的,所以父亲让三叔寄照片确认,才和二叔凑寄了三十元钱。几经周折,三叔又回家了。

      回家的三叔,被生产队安排做了“保卫”,是看护生产队的场院和生产队的庄稼,保护着生产队的财物不丢失。他的尽职尽责,又被有些人骂称“傻兵”了。因有一次查到了生产队长的家属,队长恼羞成怒,把三叔的“保卫”撤了。后来,被村支书知道了,让三叔做了村里(生产大队)的“保卫”。

      七八年改革开放以来,三叔有了退伍军补贴,一月几元钱,到每月十二块钱。虽然钱不是很多,对他的来说,解决了不少的生活难处。但他每年总是拿出几十元来,给村里的小学生买本子和学习文具。三叔,他对村里人,对别人家的小孩蛮好的,对自己家的孩子,对自己家的人却苛刻的不近人情。

      有一年夏天,村里来了卖黄瓜的菜农,用自行车带了两筐鲜黄瓜。七八岁刚上学的侄子,看到有小伙伴偷拿了几根黄瓜跑了,他也跑上前,从筐里偷拿了两根黄瓜跑了。这被三叔看到了,刚呵斥了两句,小孩们已经跑远了。三叔对他侄子嚷说了一通(怪他对孩子管教不严),然后又去学校告了老师。让我侄子在学校被罚了一天,他这个三爷爷,也被小孩记恨了几年。

      三叔住的三间土坯房子,是一九三七年春脱土坯盖的,到九十年代,已经是近六十年的老房子了,已成了危房。二叔家的堂哥,去村支部给三叔要求一块在村头的宅基,准备修盖两间新房子给三叔住。可三叔知道后,去村支部辞掉了堂哥审批的宅基,还说堂哥是打着他的旗号,是自己要多占宅基。也许三叔不愿意离开老宅,也许堂哥真有此心。但这事却把堂哥惹恼了:“这嘛人呀,真是个傻兵,好赖不分,不让人可怜!”就这样,三叔一直就住在危房里……

      随着国家的拥军政策,退伍老兵的补助也越来越高。零几年的时候,三叔每月的补助有二三百元了。虽然一个人的花销少,三叔还是没有什么积蓄。靠近三叔住处不远,我哥有三间南屋房子闲置着。三叔的老房子早已经漏雨了,大家都劝他搬进大哥的房子里住,这样安全些,可他就是不搬。直到零七年的夏天,房子不仅漏雨漏得厉害,房顶直接开了‘天窗’,整片的房瓦掉落下来。侄子们不再管他乐意不乐意的,硬硬的把他搬进了大哥的房子里。无奈的三叔,也没有再过多的执拗坚持自己的执念。

      2008年六月初二,八十二岁(1926年——2008年)的三叔走了。三叔,虽然孤身一人生活,但身体一直很好,生病两天就病逝了。发送三叔那天,我的心很难受,大哭了一场。孤零零的三叔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却留下了“当兵人的傻!”

      十年的时光流逝去了,我现在慢慢理解了三叔的执念,三叔的“傻!”人穷不失志,身残不乞怜!”人应该有骨气的活着,即使没人理解,没人尊敬,也要活得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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