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1年,日本人在中国制造了“九.一八”事变,蒋介石不准东北军抵抗,致使日本人易如反掌地侵占了东北三省。日本人扶植溥仪做傀儡,建立伪满洲国,东北三省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

  热河省土默特左旗,自清末到民国年间,是个蒙汉分治的地方。日本的膏药旗插在海州城门上,关东军浩浩荡荡入关,占领了包括县城在内的整个城市,而且势力范围正向农村渗透。海州城里终日枪声不断,人心惶惶,受到惊扰的男女老少无法安生,纷纷外逃。

  平日里以教书为业的李伊凡先生也带着妻女向农村转移,他穿着长衫,提着一个箱包,一路向南奔跑,磕磕绊绊,远离市郊。

  柳树营子村三面环山,西有医巫闾山余脉龙骨山、红台山,北依十八盘山,东部分布着低山丘陵,唯南部越过小山包可直通边里,修有官道。

  小村庄呈柳叶形座落,一排排草房子低矮而简陋,从高处远眺,就像黑土地上镶嵌着一片柳叶,绕阳河在村东由北向南绕山蜿蜒流去,波光粼粼,如玉带缠绕,似银蛇舞动。河边柳树成荫,奇形怪状,似腾空的骏马,像舞女翩跹,柳树营子因此而得名。

  柳树营子蒙汉杂居,住着六十多户人家。它虽然不大,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柳树营子以南几十华里就是边里,下了十八盘山,往北就是县城和海州城。日本人侵占东北以后,柳树营子这块风水宝地,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他们争夺的目标。连年的自然灾害、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加上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无穷的灾难,民房破烂,百姓衣不蔽体,构成极不和谐的塞外风光。

  柳树营子村富人桑布,因为是土默特左旗政府的王爷,村人都叫他桑布王爷。桑布王爷为了给他从窑子铺里赎出来的小老婆花仙姑过本命年,在自家门前召开那达慕大会,旗政府大小官员来捧场,看台上居然还有驻县城公署的日本参事官阿部虎男等几个日本人。

  博克场上,一场又一场激烈的角逐之后,进入决赛程序,只见两个膀阔腰圆的中年汉子袒胸露臂,穿着“昭德格”(摔跤时的行头),颈部套着“将嘎”(五色彩带),穿着肥大的白色摔跤裤,脚蹬马靴,像天鹰一样挥舞双臂跳跃入场。人们屏住呼吸,为他们捏着一把汗。这两个博克手一个是柳树营子的那苏图,另一个是桑布王爷的家丁刘双。他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只见他们浑身运足了力气,暗暗与对方较劲。

  那苏图一脸的严肃,两道浓黑的刷子眉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和刘双绕场一圈后,听到裁判官一声令下,开始摔跤。刘双一出手扳住那苏图的肩胛,试图摔倒那苏图。那苏图紧紧抱住他的腰带,反而把他摔了个趔趄。几个回合之后,那苏图越战越勇,最后将刘双重重地摔在地上,村人大声为那苏图叫好。

  刘双被那苏图战胜,很不服气,他左手握着疼痛的右手说:那苏图,下次我一定打败你,你等着!

  那苏图抖着刷子眉,客气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随时恭候,咱们下次再战!

  坐在看台上的阿部虎男等几个日本人坐不住了,向桑布王爷提出要出人和那苏图决战,于是桑布王爷叫停,现场一下子寂静下来。人们向看台上张望时,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日本武士甩掉外衣,直奔那苏图而来,那苏图一下子明白他是要和自己过招,毫不惧怕,像铁杵一样站立着。人们赶紧散开,让出场地,站到边儿上去,把日本武士和那苏图围在中间。

  桑布王爷怕出事,招呼身边人悄悄告诉那苏图只准输不准赢,可是那苏图毫不理会,步步靠近日本武士,周围的人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那苏图,上,别怕他!”

  那苏图听到围观的人们为自己鼓劲儿,立刻来了勇气,主动出击,与日本武士摔了起来,可是,他出手不利,被日本武士摔了个趔趄。

  “好家伙,来者不善啊!”那苏图这样想着,继续与日本武士交手,一时间纠缠不休。那苏图被日本武士扯住坎肩,再用力一推,仰面倒在地上,场外唏嘘一片,看台上的阿部虎男等日本人见了,得意起来。

  蒙古式摔跤,既不同于中国式摔跤,也不同于日本的相扑。它要求不许抱腿,不准打脸,不准突然从背后把人拉倒,不准触及眼睛和耳朵,不许拉头发,踢肚子或膝部以上的任何部位。可是在第二轮摔跤时,日本武士犯规,踢了那苏图一脚,正踢在他的大腿内侧,幸亏那苏图躲闪及时,不然就踢在要害上了。

  裁判官赶忙叫停,少顷,两人接着摔,那苏图获胜。周围看客的呐喊助威,使那苏图信心倍增。到第三轮时,他又把日本武士重重地摔倒在地而获胜,日本武士从地上爬起,灰溜溜地跑回看台。

  桑布王爷在台上叫嚣:那苏图,你个不懂事的玩意儿,我不是叫你只准输不准赢的吗?

  那苏图把桑布王爷的话当作耳旁风,向人群中走去。霎时间,整个博克场上群情激奋,人们把那苏图举起来,一次次地抛向半空,称赞他是真正的巴特尔。


  二


  那苏图和妻子玛尼儿女双全,女儿呼达古拉和儿子毕力格还很小,两个弟弟乌日图和德力格尔没成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苏图的父辈曾是靠倒腾马匹发家的买卖人,家庭基础比较好,可是到他这一辈,由于天灾人祸,家境逐渐败落。

  此刻,一家人正坐在炕上,围着炕桌准备吃午饭,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参加那达慕大会的事。

  乌日图说:大哥今天摔跤摔得真带劲儿,三下两下就把刘双摔趴下了,还把日本武士摔了个狗啃泥,真过瘾!

  那苏图自豪地说:蒙古式摔跤,他们摔过几回?

  玛尼盛了半盆牛犊汤上来说:你大哥赛出了好成绩,咱们改善一下伙食!

  玛尼说着,开始给他们的碗里盛牛犊汤。乌日图接过碗,津津有味地吃着问道:嫂子,这荞面是从哪儿弄来的啊?还真是新鲜玩意儿呢。

  玛尼说:是你大哥从科尔沁弄来的。

  一家人便不再作声,各自往嘴里划拉牛犊汤。呼达古拉和毕力格先后吃完了饭,撂下筷子到院子里玩。

  天空出现两架飞机,轰鸣着向东俯冲而去。呼达古拉看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连忙跑进屋。

  呼达古拉比比划划地描述:阿爸、额吉!你们快出来看啊,天上飞的不知是啥东西,轰隆轰隆响,还带翅膀呢!

  几个大人在屋里也听见了轰鸣声,那苏图和玛尼撂筷子就出去,手搭凉篷往天上看。乌日图和德力格尔也跑了出来,哥俩跑出院子,往北猛拐向十八盘山。等他们一口气跑到十八盘山上的时候,飞机早已没了踪影,他们向东北方看去,那里已是火光冲天;向西看去,海州城天空一片阴霾,不时传来枪炮声。兄弟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下山,见一拨一拨的人携家带口地向这边涌来。李伊凡一家三口人也神色惊慌,风尘仆仆地走来。

  乌日图上前问道:喂,你们是干啥的?想上哪儿去啊?

  李伊凡叹了口气回答说:唉,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去,谁收留我们,我们就在谁那儿躲一躲,日本人已经开进海州城,县城也被他们占领了,彰武县的县长都跑了,日本人的飞机在彰武投了好几颗炸弹,炸死了不少人呢,你们看见了吧?刚才在天上飞的,就是日本人的飞机。

  乌日图和德力格尔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只好和李伊凡一家人往山下走。

  乌日图盛情地说:不然你们跟我们回村吧,我大哥总有办法安顿你们的。

  李伊凡一家人没有别的去处,只好跟着乌日图兄弟俩往前走,互相通报了姓名,心里暖暖的。

  乌日图一进院就喊:大哥、大嫂,咱家来客人了!

  那苏图正在院子里摆弄猎枪,听到二弟喊叫,放下猎枪看去,见是李伊凡带着妻女而来,正纳闷时,乌日图告诉说:大哥,他们是逃难的,他叫李伊凡。

  李伊凡握住那苏图的手,作自我介绍:老兄,我是海州城里的一个教书匠,现在海州城和县城都让日本人控制了,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做,我们就趁乱跑出来了!

  玛尼在旁边听着,拽了拽那苏图的衣袖,示意进屋商量一下。两人进了屋,玛尼用蒙古语说:我说他阿爸,这乌日图和德力格尔是不是二虎啊?把不认不熟的人领到家里来,谁知道他们是干啥的,万一是坏人咋办?

  可是,那苏图说:你别管是干啥的,咱先把他们安顿下来再说吧,人家有了难,碰上咱们,总算是有缘分吧?

  玛尼不高兴地说:伸胳膊伸腿,也得看看自己的被子有多大,你看着办吧。

  那苏图走出屋子,对李伊凡先生说:这样吧,你们先住我家,明天我帮你们找房子,那些跑盲流的人有不少没回来,房子都空着,拾掇拾掇暂时还能住人。

  李伊凡一家人无限感激,当晚就在那苏图家暂住。

  李伊凡向那苏图一家人讲起外面的抗战形势,他说:日本侵略者妄图把东北作为侵略中国的大后方,他们为了满足庞大的军费开支,把魔爪伸到海州城,其实就是为了掠夺煤炭资源。

  那苏图说:我听说东北军不抵抗就入关了,日本人这么容易就把咱东北给占了,那东北军咋那么完蛋呢?

  李伊凡说:东北军听蒋介石的,老蒋不让抵抗,他张学良年纪轻轻的,也没办法。

  那苏图担心地说:那咱老百姓可咋整?要是没人管,那不就得完犊子了吗?

  李伊凡说:完不了,现在老百姓的抗日情绪高涨,一定能赶跑日本鬼子,大哥,咱们还得做到有备无患,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那苏图觉得李伊凡先生说得在理,不住地点头,一家人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题,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开眼界,兴奋得很晚才入睡。

  那苏图昨晚听了李伊凡先生的点拨,决定去一趟边里的马市,淘弄点枪炮什么的。他特意起了个大早,草草地吃了饭,告别玛尼,像秦琼一样威风凛凛地骑上自家的黄骠马,“得得得”地消失在村头。

  那苏图骑马通过柳条边边门白厂门,再走不远就到达马市,见已有贩马者秘密来此交易。远途而来的马匹有的喷着响鼻,有的困乏地立在地上打着盹。

  路边一老汉正在卖杂货,那苏图停下脚步,装作买熨斗,问老汉这附近有没有卖枪炮的。老汉一惊,吱吱呜呜地不敢告诉他。

  那苏图说:老大爷,别害怕,我不是胡子,不会伤害您。

  老汉想了想,告诉他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叫“顺德堂”的店铺,是专门收军粮的,稍带着秘密做些军火生意,你得假装买大烟进去,人家才会卖你。那苏图谢过老汉就往前走,来到那家店铺跟前,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店主人是个中年男人,那苏图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一听那苏图说话有点潮,嘴角挂着神秘不屑的笑,问他为啥要置办枪炮,那苏图说是为了看家护院,他又问要几支?那苏图摊开手指说五支。

  店主人听了,倒吸了一口气,突然从胯下抽出盒子枪瞄准了那苏图,撇着嘴说道:你小子不是一般人啊,看家护院一两支就够了,说!你是干啥的?

  那苏图一下子就懵圈了,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回答说自己是柳树营子的。店主人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满都嘎的人,专门倒腾牲口的。那苏图说,那是我阿爸,前两年就去世了。

  店主人放下枪说:你一下子要五支,吓我一跳,现在锦州那边让日本人控制了,得冒一点风险,说不定哪天到,你啊,就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来到店里,那苏图认出是边里人高连胜,主动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高连胜看到那苏图,惊异地问:大哥,你咋在这里啊?

  那苏图呵呵地笑着说:这地方就行你来,还不行我来啊?

  高连胜会意地笑了。那苏图谈完了事情,向高连胜道了别,走出了店铺。


  三


  黄昏时,那苏图回到家,见姨表妹海棠正坐在他家炕沿上抹眼泪。

  那苏图问:表妹,出了啥事?

  海棠哭诉说:大哥,你妹夫给桑布王爷放马时,有三匹好马让胡子劫了,王爷气得带人来抄家,牵走了我家牲畜,没收了粮食,还打死了我婆婆,海林起来反抗,把王爷的管家打成了独眼龙,结果,他被王爷扣押起来了。

  那苏图一听就着急了,海棠央求道:表哥,帮我出个主意,救救他吧。

  那苏图安慰表妹说:别着急,让我想想办法。

  玛尼安慰海棠说:你大哥会有办法救他,菩萨会保佑他的。

  这时,李伊凡先生来那苏图家借凳子,看到这一情形,忙问出了啥事。那苏图没有隐瞒,说出了实情。

  李伊凡告诉说:桑布王爷的女儿曾是我的学生,我帮你们说说看!

  海棠看到了希望,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言谢。

  桑布王爷家自从丢了马,晚上安排家丁看门,严加防范。他骑了一匹快马,刚从旗政府回来,到家屁股还没挨炕,院子里的大狼狗就狂吠起来。

  原来是李伊凡和那苏图来敲门,李伊凡对看门的家丁说找桑布王爷有要紧事商量,家丁认识李伊凡,毫不设防地让他们进了门。

  桑布王爷一见到李伊凡,感到很意外,惊讶地问:李先生,你咋来了呢?

  李伊凡说:咳,我现在流落到柳树营子住呢,今天特意来看看您。

  两人正在说话时,桑布王爷府的帮工孟根给李伊凡和那苏图沏来了热茶。一阵寒暄之后,李伊凡说明了来意。

  桑布王爷听出他俩是为解救袁海林而来,脸色就变了,他说:袁海林已经被我关押,他没看好我的马匹,还打坏了我的管家。

  李伊凡说: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对他的惩罚已经够重了,差一不二的就算了,你说是吧?

  桑布王爷思忖片刻,说:看在李先生给我女儿当了一回老师的面儿上,我可以免他一死,可放人,恐怕没那么容易。

  李伊凡追问:你要把他怎样呢?还是把人放了吧,行吗?

  桑布王爷说:那你们就等着吧。

  李伊凡说:王爷,三天以后我还来找你。

  于是,李伊凡和那苏图起身告辞。

  那苏图去李伊凡先生家打听消息回来,耷拉着脑袋回来告诉海棠说:李先生两次去桑布王爷家求情,可是桑布王爷闭门谢客,没见到人,再去时才知道他们不知啥时已经搬家,说是搬到诺颜格日住去了。

  那苏图皱起眉头思忖着说:咱们得尽快把人救出来,省得夜长梦多。

  乌日图插话说:桑布王爷把他关在哪儿了呢?还是摸摸情况再说吧。

  那苏图灵机一动,对乌日图说:二弟,你去一趟孟根家,他是桑布王爷家的帮工,一定知道底细。

  乌日图把孟根请到家里来了,大家围坐在炕上商量救人事宜。

  孟根告诉说:袁海林就关在桑布王爷家的地下室,他家的钥匙都在花仙姑手里把着,你们得赶快把人救出来,不然会被活活打死的。

  海棠听了,又抹起了眼泪。


  四


  桑布王爷新居位于旗政府中心地带,外有影壁墙遮挡,红墙灰瓦,森严壁垒。

  花仙姑正在家抽闷烟,等待男人回来。她抽烟的姿势就像摆pose,扬起漂亮的瓜子脸,像一条美女蛇“咝咝”地抬头吐着信子。她盘腿坐着,一直盘到两腿重合,蓄上烟末,用燃着的香蒿绳点燃。香蒿绳被吊在半空,一头儿着得很慢。她嘴唇上下一巴嗒烟嘴,烟袋锅子里就冒出火星,烟圈从她的鼻孔和嘴里一齐往外冒,一串一串的。

  花仙姑掐了烟,磕哒磕哒烟袋锅,正准备先休息,家丁孟根进来告诉说,王爷要晚些回来。花仙姑对此心怀不满,嘴唇噘起老高,埋怨道:真是的,动不动就晚回来!

  花仙姑本是窑子铺的妓女,是桑布王爷当年逛窑子铺赎出来的,不过是他身下的玩物而已,这几年也早让他玩腻了。她一个人上炕准备睡觉,孟根给她端来一盆洗脚水,她一边洗脚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歌:树上的鸟儿也打盹啊,一只狐狸看见了啊,馋得那个要了命啊……

  夜色里,桑布王爷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孟根出来倒花仙姑的洗脚水。正是下手的好时机,那苏图在墙外听到响动,噌噌噌翻墙而入,乌日图在墙外等候。

  花仙姑刚刚躺下,那苏图带着一把杀猪刀蒙面闯入居室,她刚要喊叫,就被那苏图捂住了嘴威胁道:别喊,喊一声我砍死你!把地下室的钥匙拿出来!

  花仙姑挣扎着不肯拿钥匙,那苏图举刀就要砍,她吓得哆里哆嗦地拿出了一串铜制的钥匙。那苏图抢过钥匙,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哈达布把花仙姑的嘴堵住,把她捆在柱子上,竟自去了地下室。

  那苏图打开地下室的门,冲了进去,果然发现袁海林被反剪双臂,嘴里堵着一条肮脏的破布半跪在地上。那苏图一把扯开破布,给他松绑。

  那苏图和袁海林跑到桑布王爷府院墙根处,就要上墙时,被看门的家丁发现,喊道:谁?

  那苏图把袁海林举上墙头,乌日图在墙外接应,成功解救了袁海林。家丁向墙上开枪,那苏图迅速蹲在地上。桑布王爷的家丁刘双举着火把赶来,那苏图耸身一跳,用杀猪刀猛力扎去,扎到了刘双的肩头,刘双嚎叫着跑开。管家独眼龙带人从屋里冲出,向那苏图开枪,那苏图机智地躲过。

  独眼龙叫道:别开枪,抓活的,大胆毛贼,这回别想活着出去!

  那苏图和他们奋力厮打,试图踢掉一个家丁的枪,可是刚一伸腿,那家丁一枪托砸在他的鼻梁上,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淌而下。他捂着鼻子向后退,发现厕所旁有一个角门,从角门逃出,翻墙跳到墙外,成功脱逃。

  袁海林被解救以后,连夜出走到边里,投身绿林,那苏图按袁海林的吩咐趁夜套上马车送表妹海棠回家。

  桑布王爷随后带着家丁举着灯笼火把到那苏图家门口叫嚣:那苏图,你出来!

  玛尼壮着胆子出来开门说:王爷,我家男人不在家。

  桑布王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家男人不但放跑了袁海林,还打坏了我的人,罪不容赦!

  玛尼说:王爷,您饶了他吧,他是个粗人,不懂深浅的。

  桑布王爷说话带拐弯,说:饶了他?说得倒轻巧,他给府上造成这么多的损失,你们拿啥赔啊?

  玛尼无奈地说:我家的黄骠马就给你们拿去顶罪吧。

  玛尼让小叔子乌日图带桑布王爷去马厩,桑布王爷跟着乌日图来到马厩一看,见黄骠马在吃草,它虽然略显削瘦,但是依他的眼力,确实是一匹好马,就让乌日图解下缰绳牵出。德力格尔非常喜爱这匹马,一个劲儿地给二哥使眼色,意思是不要送给桑布王爷,可是嫂子玛尼说了,他们也没办法。

  桑布王爷让家丁牵着黄骠马匆匆走出那苏图家的院子,还丢下一句话:告诉你们,以后没能耐少和我斗,这事还没完!

  桑布王爷恨恨地说着,带着人马消失在暗夜里。德力格尔眼看黄骠马被他们牵走,心疼得落泪。

  那苏图送表妹回来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四周依然很静。他身心疲惫,囫囵个儿躺下就睡着了。玛尼看他的鼻子肿胀着,下地找到面子药,趁他熟睡时上在鼻子上。

  翌日一早,德力格尔睁开眼皮就向那苏图央求:大哥,咱把黄骠马要回来吧!

  那苏图不知细情,正纳闷时,玛尼把桑布王爷来家牵走黄骠马顶罪的事告诉了他。

  那苏图忿忿地说:桑布王爷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无法无天,现在又有日本人撑腰,真是太霸道了,这土鳖玩意儿!

  夜晚,日本驻旗公署的参事官阿部虎男骑了一匹栗色马来到桑布王爷府。他每次来到桑布王爷府都受到高规格的接待,山珍海味摆满了桌,还有上等的邱家烧酒喝,有帮工伺候。尤其是花仙姑,花枝招展的,屁股一扭一扭地直钩人。

  席间,阿部虎男不时地瞄扯花仙姑,这小娘们愈发狐媚十足,勾得他魂不守舍,花仙姑也以自家男人攀上了皇军的参事官而倍感荣耀。

  当夜,阿部虎男佯装喝醉了酒,在桑布王爷府过夜。


  五


  那苏图从边里订购的枪支到了,他和两个弟弟乌日图、德力格尔摆弄着枪,乐得合不拢嘴。

  那苏图兴致勃勃地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淘弄到的枪,以后可就不好弄了。

  德力格尔不无遗憾地说:大哥,这回咱把黄骠马抢回来吧,我还一次没骑着就让桑布王爷牵走了。

  乌日图说:这匹马认家,说不定哪天自己跑回家来。

  那苏图说:别着急,你们两个还不会打枪呢,明天早起,我教你俩练枪去。

  乌日图和德力格尔一听说练枪,高兴得不得了。

  那苏图说:咱们还得加小心,伪满政府有禁枪令,一旦让他们发现,不没收了才怪,尤其不能让桑布王爷知道。

  乌日图不以为然地说:桑布王爷能把咱咋的?伪满政府也保障不了咱老百姓的安全,有枪的也不只咱一家,最低还有个猎枪呢。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以后,辽西地区昼夜温差加大,尤其是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秋雨,天气凉嗖嗖的。

  在柳树营子以北约八里地的十八盘山,各种树木繁多,郁郁葱葱,清风徐来,雨珠打在地上,一股土腥味和着草香和树木的香气散发在空气中。

  十八盘山虽然不高,却将小村庄与海州城和县城相隔,成为南来北往人们的必经之地,也是胡子经常出没的地方。由于人们必经此山,逐渐形成十八盘山路。山路像蟒蛇一样一圈一圈地盘伏在山上,人们走在上面,像扯着蛇头在往上走,回眸俯瞰,总能看到蛇尾在甩动。

  那苏图兄弟三人带了长短两条枪,去十八盘山的沟壑里练枪。

  雨水多的年份,山上蘑菇也多,女人们呼朋唤友地上山采蘑菇。玛尼和同村的好姐妹哈斯也在山上,哈斯还领着一个姑娘,说是他的表妹,叫其其格,家住莫古土,离柳树营子有十几里地。

  玛尼好奇地问其其格:你们那儿为啥叫莫古土呢?

  其其格用一口流利的蒙古语告诉说:我们那儿的山上有人发现过蟒蛇,老大老大的蟒蛇,就叫莫古土了。

  三人挎着沉甸甸的蘑菇唱着民歌《达那巴拉》下山,歌词大意:

  梧桐树若是烂倒了

  美丽的鹦鹉鸟该到哪里去唱歌

  青梅竹马的达那巴拉哥哥若是去当兵

  啊哈嗬

  留下金香妹妹看着谁来坐

  ……

  这时,沟壑里突然传来枪声。玛尼定睛看去,见是那苏图带着两个小叔子在练枪,于是和哈斯、其其格去看个究竟。

  哥三个见玛尼、哈斯和一个陌生姑娘走过来,都朝这边看,哈斯主动热情地向他们介绍自己的表妹其其格,当乌日图火辣辣的目光与其其格的目光相遇的一霎那,其其格羞红了脸,红得像成熟的苹果,这让乌日图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那苏图赶紧招呼玛尼她们躲进沟里藏起来,自己趴到沟沿上去看。

  原来是那钦骑着一匹枣红马跑在头里,后面跟着几个弟兄。紧接着是桑布王爷带着几个日本兵穷追不舍地追赶着那钦。

  桑布王爷骑着那匹黄骠马,向那钦喊话:大胆毛贼,劫了我的马,还明目张胆地骑着跑,今天让我抓到,看我不收拾你!

  桑布王爷说着向那钦打来一枪,那钦一弯腰躲过,飞出的子弹却射中那钦的一个弟兄,应声倒地。那钦向身后开枪,打死了一个鬼子。

  那苏图兄弟见桑布王爷骑的正是自家的黄骠马,非常兴奋,浑身的血液在周身奔涌,那苏图连连吹起口哨,通人性的黄骠马听到熟悉的哨音,先是一惊,听出是主人在召唤,飞也似地狂奔起来,腾空尥起蹶子,将桑布王爷掀下马来。

  那几个日本人继续追赶那钦,乌日图和德力格尔刚刚学会放枪,瞄准日本人就是一枪,撂倒了一个日本兵,那苏图为他们叫好。

  鬼子转移注意力,停止追逐那钦,向那苏图兄弟射击,那苏图举枪撂倒了一个日本军官。那钦怕敌人伤害无辜,向敌人连开数枪,结果了其余的鬼子。

  桑布王爷倒地后,爬起身向那钦打来一枪,那钦机智地躲过。这时,那苏图瞅准机会向桑布王爷射击,打中他的右手腕,他手里的枪也掉在地上,灰溜溜地抓住一匹鬼子骑过的马就跑回了家。德力格尔还想给桑布王爷一枪,却被大哥那苏图阻止。

  那苏图咴咴地吹起哨子,黄骠马在阳光下像滚火球一样向那苏图兄弟飞驰而来。兄弟三人冲出沟壑,上前抱住马鬃,热泪盈眶。

  那钦的弟兄把缴获的五支枪收敛起来,交给那钦。

  那钦对那苏图说:大哥,刚才你打死的那个日本军官是个特务,叫大日方一辅,潜伏到咱这儿好几年了,这五支枪你们就拿去打鬼子用吧!

  那苏图三兄弟也不客气,接过枪扛在肩上,乐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苏图拍拍那钦的肩膀说:闹了半天,桑布王爷的马是你劫的?我说他咋追你呢,不过,你倒是有些豪侠之气,你这个安答我交定了。

  那钦说:我本是穷苦出身,这世道逼良为盗,我也是没别的活法了啊!

  那苏图兄弟初次出来练枪,就与敌人交火,更增强了信心。那钦感念那苏图兄弟的救命之恩,从此与他们结为生死之交。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走下山去。惊魂未定的玛尼、哈斯和其其格目睹了这一切,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一同回家。

  这一天,桑布王爷被日本驻县城的参事官阿部虎男困住,无法离开。

  阿部虎男说:桑布王爷,你的听着,皇军在帮你追赶劫匪时被胡子追杀,真是奇耻大辱!你的,作为旗府官员要拿出诚意,确保皇军的安全。

  由于此事因桑布王爷追赶自己的马匹而引起,桑布王爷深感内疚,生怕影响了与皇军的关系,点头哈腰,连连表示一定配合。

  阿部虎男正好利用他这种心理,把他利用于股掌之间,让他更加死心塌地为皇军效劳。

  阿部虎男下命令似地对桑布王爷说:王爷,你的,给我安排你们的人当个卧底,我的,要摸清那些胡子究竟在哪里?

  桑布王爷马上答应说:太君,请你放心,我马上给你们安排一个人,专门听皇军调遣。

  阿部虎男满意地说:哟嘻,你的忠诚老实,皇军大大地有赏!

  桑布王爷陪着笑脸出去,不一会儿就领来一个三十多岁,细眉细眼,栽歪着右膀子的矮个儿男人。

  桑布王爷满脸堆笑地报告:太君,他叫刘双,是我府上的家丁,人挺精明,腿脚勤快,太君可以随时调遣。

  桑布王爷交了差,关上门就骑上马回家去了。

  刘双自从被那苏图打坏了肩膀,什么也干不了,桑布王爷把他交给日本人,也算是解脱。

  阿部虎男来回踱着步子绕着刘双,突然停下脚步问:你的,愿意为皇军效劳?

  刘双漫不经心地回答:愿意不愿意又能咋样?

  阿部虎男愠怒地说:你的,什么意思?狡猾狡猾的!

  阿部虎男说着,向身后挥了一下手,上来两个日本兵,把长长的宝剑明晃晃地架在刘双的脖颈上。

  阿部虎男威胁道:你的,不合作的,刀起头落,合作的,皇军日后重重有赏!

  刘双感觉到闪着寒光的大刀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吓得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没想到自己在日本人那里还有用处,于是问道:太太太……太君,你们到底想让我干啥?

  阿部虎男说:你的,配合皇军一定要抓住胡匪!

  刘双迫于压力,点头应允。


  六


  天黑下来了,玛尼借着油灯的光亮缝补衣裳,一幅美丽的剪影映在低矮潮湿的墙壁上。

  玛尼想起白天在山上看到的交火场面,感慨地用蒙古语拉着长调说: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一出门,不是碰上胡子,就是日本人,谁曾想这桑布王爷也不是个好东西,把日本人引到家门口来,也不知他想干啥。

  那苏图说:那还不简单嘛,他们相互利用呗。

  这时,乌日图拿着一件旧衣服进来,扔给玛尼说:嫂子,我的衣服破了,给咱缝缝呗。

  玛尼一边缝衣服一边感叹道:唉,乌日图老大不小了,还光棍一条,该给娶个媳妇了。

  那苏图说:也没个相当的人啊,你有相中的姑娘啊?

  玛尼说:其其格那姑娘挺好的,你今天不也看见她了吗?长得秀眯儿的,手脚麻利能干,咱托哈斯两口子保个媒,没准能成。

  那苏图说:那你得弄准成点,人家姑娘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玛尼说:我问过,她说没有啊,有姑娘的人家就像藏了个大宝贝,看门的狗都爱咬人,这事还真的不能拖呢。

  那苏图来了困意,打了个哈欠,把腿伸进满是补丁的麻花被子里,催促玛尼早点睡觉。玛尼放下针线活,吹了油灯,躺下。

  某日晚饭后,那苏图让德力格尔把李伊凡先生请到家来,想商量一下该怎样对付日本人的事。

  玛尼给李先生沏了一杯红茶,她猜到这是一次很机密的大事。两个男人坐在炕上喝茶,越喝越清醒。

  那苏图说:我说李先生,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小日本敢到咱这儿撒野,咱也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忍着,你说是吧?

  李伊凡说:当然不能忍,现在不是流行一首民谣嘛,自从来了东洋佬,保甲长和牌长多得不得了,催粮派税到处来窜扰,蒙汉百姓可添了孬糟。东北军不抵抗,伪满官员引狼入室,保长、甲长、牌长多如牛毛,咱老百姓再不反抗,那就没别的出路了。

  那苏图用毛头纸卷了一根旱烟,递给李伊凡,李伊凡说不抽,那苏图就给自己点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吐着烟圈说:东北军不打鬼子,入关的入关,他们不保家卫国,我们不也得看家护院吗?

  李伊凡说:收拾日本人没枪没炮没有队伍可不行啊!

  那苏图说:我家倒是有几支枪,就是太少了,眼下淘弄枪是最要紧的事,我找你来,就是想商量这事儿。

  李伊凡告诉说:桑布王爷家有枪,就看他是不是用在抗日上。

  那苏图说:你可别提他了,他替日本鬼子卖命,连自己的小老婆都舍得,这土鳖玩意儿!

  李伊凡说:现在是大敌压境,咱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日,桑布王爷和鬼子勾结,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他毕竟是中国人,我看咱们不妨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那苏图有点不耐烦地说:那你做去吧,我可懒得瞅他!

  李伊凡说:我明天就去找他谈谈,看他能不能和咱们一起抗日。

  李伊凡来到桑布王爷家,恰好他躺在炕上抽大烟,见到李伊凡进来,热情地邀他上炕坐。别看桑布王爷有官老爷作风,但他对李先生还是很礼让的。

  两人一阵客套之后,桑布王爷狡黠地调侃起李伊凡:李先生无事不登门,是不是有要紧事啊?

  李伊凡说:王爷,日本人已经侵略到咱村里来了,咱们不能眼看着乡亲们受外敌欺侮啊!

  桑布王爷说:那有啥办法啊,日本人有的是好枪好炮,咱们这几个人还能斗得过人家?不自量力呢!

  李伊凡说:可是鬼子一旦来侵犯,总得给点颜色看看,不然咱们太好欺负了。

  桑布王爷嚯地站起身,背着手说:那你说咋办?

  李伊凡说:大家一起抗日,有枪都拿出来,用在抗日上,你看咋样?

  桑布王爷一撇嘴说:我可不敢得罪日本人,我家有枪不假,看家护院还不够呢。对了,你咋知道我家有枪呢?是不是听那苏图那小子说的?那次袁海林被我们扣押,就是被他解救出去的,早晚有一天我整他,哼!

  李伊凡看出桑布王爷的思想活动,无非是想借他的嘴传达给那苏图一个不好的信号,就说:你家有枪谁不知道啊,大敌当前,我们的枪口就不要对内了,你在衙门口做事这么多年,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一致抗日。

  桑布王爷听得不耐烦,趁着李伊凡起身来回走动的机会,吩咐家丁送客,李伊凡便走出了他的家。

  李伊凡走后,桑布王爷越想越生气,忿忿地说:这小子说话咋这么臭呢?连枪都没有,还说抗日呢,我的枪是拿白花花的大洋跟日本人换的,想利用我,美得你,受熊不受敬的玩意儿,说我没良心,良心值多少钱?

  金秋时节,柳树营子大片平地喜获丰收,苞米棒子沉沉下垂,露出金黄的穗头,高粱红得像火,风姿绰约,亭亭玉立,远远可见人们正在地里擗苞米。

  这一年,不用说富人家的平地丰收,就连贫苦农民家的薄地也能多收三五斗。可是,大街上贴出告示,干活回来的人们聚堆站着往墙上看,上书:为实现大东亚之共荣,满洲政府对粮食、牲畜、布匹实行统制,不允许买卖,一旦抓住就按经济犯论处。

  那苏图干活回来,也凑热闹上前去看。人们看完了告示,纷纷议论:哼,粮食、牲畜、布匹都不让买卖,那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挨饿吧!

  那苏图意识到,必须趁着家里还有点粮食的时候,尽快让二弟乌日图说上媳妇,于是他直接走向哈斯家。

  哈斯两口子都是侃快人,一听那苏图提起表妹其其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痛痛快快地说:这个媒人,我们当定了!

  那苏图从哈斯家出来,兴冲冲地往家走,走到十八盘山脚下,看见有三个男人正在泉边饮马。他们是高连胜、那钦和桑布王爷的家丁刘双。

  高连胜见了那苏图,主动和他搭讪:大哥,今年是不是丰收了啊?

  那苏图喜滋滋地说:咳,好地都让桑布王爷这土鳖玩意儿霸占着,咱只能开荒种两三亩薄地,哎,你们咋在这儿啊?

  高连胜说:这里有一条道说是能通到科尔沁,就想走走看。

  那苏图见到刘双,纳闷地问:哎,刘双,你不是在桑布王爷家做事的吗?咋又跟了高老弟呢?

  刘双想起那苏图在解救袁海林时扎伤自己肩膀的情景,不由得恨从胆边生,说话尾音上调,还带刺儿。他说:我和高大哥都是边里人,说话也投机,就走到一块儿了,咋的?这事你也管啊?

  那苏图说:这叫啥话啊,我不管你,问问还不行啊?

  高连胜不知那苏图和刘双之间有什么恩怨,批评刘双道:刘双,你不应该见到大哥就说带钩子的话,这不是抬杠吗?

  可是,刘双说:啥大哥大哥的,你看,我的肩膀就是他给打残的,骨头都打折了,还没接好呢。

  那钦不高兴地攻击刘双说:你活该,谁让你给桑布王爷卖命来着,要不是我引荐你跟上高达日嘎,你还不知干啥缺德事来着呢,告诉你,那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碰见他,你得放尊重点!

  刘双不爱听这话,反驳说:看你说的,好像我多坏似的,我也是为了活着嘛!

  高连胜怕事态扩大,拉着那钦和刘双上马,与那苏图作别。那苏图看见高连胜的马靴里还有一支短枪,露出乌黑的枪柄,正惊愕时,见他们松了嚼子,策马远去。


  七


  进入冬子月,天气寒冷起来,可是那苏图家的气氛却很热闹,大人小孩喜气洋洋地穿梭在院子里。

  这天,是那苏图的二弟乌日图迎娶其其格的大喜日子。乌日图穿着蓝色蒙古袍从马车上跳下,然后把蒙着红盖头,穿着鲜红色蒙古袍的其其格接了下来,两人牵着手从火堆旁经过。

  高连胜带着那钦、刘双路过柳树营子时,见那苏图家热热闹闹的聚满了人,下马上前看个究竟,才知他家正给乌日图举办婚礼。

  那苏图见到高连胜三人,满面笑容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其其格听到那苏图和高连胜说话,掀起盖头,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连胜哥,你还活着?

  高连胜说:我这不是活得挺好的吗?

  此刻,高连胜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对她说了一句祝福的话,跨上马,逃也似地飞驰而去。其其格试图喊住他,可是,高连胜头也没有回。

  乌日图和其其格的婚房布置得很简陋,把三间土房的火炕腾出一间,中间用隔扇一截,就是婚房了。

  洞房花烛夜,乌日图揭开她的红盖头,想亲吻她,她却扭过头去,这让乌日图深感不安,满脸疑惑。

  原来,其其格和高连胜曾经有过一段恋情,那年冬季,高连胜因为与日本人交火,腿部受伤流落到莫古土村,在其其格家里养伤。其其格和家人细心照料他,使他的身体恢复很快。

  高连胜伤愈归队前给其其格留下一个红色斗篷和一块血胆玛瑙手镯,算是定情物。可让其其格没想到的是,高连胜一去便杳无音讯。

  在柳树营子西南六华里,有一座海拔500多米,绵延几十里的红台山,山上有完整的墩台、梯形台,还有两道明代边墙。

  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又到了来年的金秋十月,天气渐凉,草木向枯,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天刚放亮,那苏图和他的小弟德力格尔戴上草帽,带着盒子枪、弓箭和自制的打猎工具,踩着露珠,来到红台山上打猎。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走,森林里各种鸟鸣虫叫,让他们感觉很惬意,不由得吹起口哨。

  可是,德力格尔看着两侧阴森森的树木,担心地说:大哥,我有点胆突的,要是碰上鬼子咋办?

  那苏图说:有我呢,你怕啥?碰上了咱就跟他们干!

  那苏图见远处有一只野鸡突然飞起,弯弓搭箭猛地射去,野鸡落在一片灌木丛中。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枪声、马蹄声,三个骑马人一边向身后开枪,一边飞奔而来,一股日本鬼子紧紧追赶着他们。那苏图和德力格尔立即蹲在灌木丛里观察动静,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高连胜,另外两个是那钦和刘双。

  为了保护高连胜三人,又不暴露自己,那苏图不用枪,而是用箭从鬼子背后突然袭击,嗖嗖射去两箭,两个鬼子应声倒地。鬼子以为中了埋伏,向山上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赶紧撤兵,逃之夭夭。

  高连胜他们下了马,看见那苏图,远远地奔向他,拱手言谢:大哥,咱们又见面了,老弟拜谢您的救命之恩。

  那钦告诉说:那大哥,连胜现在是我们抗日义勇军的达日嘎,统领着一千多名义勇军战士呢。

  那苏图对高连胜有了进一步了解,非常敬佩。德力格尔听说高连胜是义勇军的达日嘎,跃跃欲试地说:大哥,我也当义勇军战士杀鬼子去!

  那苏图却说:你还小呢,哪儿都有你,一边儿呆着去!

  德力格尔不敢反驳大哥,噘着嘴就一边儿站着去了。那苏图和高连胜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下。

  春季,榆钱绿了,野地里的曲麻菜也长出翠绿鲜嫩的叶子,一片片,一簇簇。

  玛尼、其其格和哈斯三人挎着篮子,结伴去坡地上的苞米地里挖野菜。

  她们刚走到地头,玛尼看见一只狼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山下,赶紧停住脚步说:你们看见了吗?那边有一只狼!

  其其格看见了狼,吓得头发都倒竖起来:哦,还真是狼啊!

  哈斯吓得后退两步说:咱们回家吧,也许一会儿还有第二只呢,我怕!

  玛尼以前见过狼,安慰她说:好像是吃了死孩子肉的狼,不然早冲咱们来了,别怕,没事。

  还好,那只狼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悠然走远。等狼走远了,她们才放心地挖起了野菜。但看地里长着一片片的野菜,她们蹲在地里挖得过瘾,挖满一筐,觉得意犹未尽,就在地上挖个大坑,把野菜埋进去,又接着挖,忘记了狼的事。

  忽然,两个骑马扛枪的日本鬼子出现在田间土路上,他们像是打前站的探路者,在马背上比比划划地说着话。其其格看见了,赶紧招呼离自己不远蹲着挖野菜的玛尼,并高喊哈斯的名字,可是哈斯离得远,听不见。

  眼看日本鬼子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玛尼和其其格一起躲到土崖子底下藏起来。这里可以看得见上面,可上面的人看不见她们。眼见那两个日本鬼子朝崖下东张西望,她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同时为哈斯捏着一把汗。

  鬼子叽哩呱啦地说着话,商量怎样下崖找她们,却见远处还有一个哈斯一闪身躲进一片树林里,下了马,追进去就把她按倒。哈斯吓得大声哭喊,两只“野狼”淫邪地笑着,将她轮奸,然后骑上马扬长而去。


  八


  通过哈斯的事,那苏图意识到必须马上采取措施,保护自己的家人和全村人的生命安全,他召集全家人召开炕桌会议,研究对策。

  那苏图说:通过哈斯的事我算是看透了,小日本要是赶不走,咱庄稼人别想过消停日子,咱们一会儿就开始干活,把火炕改造一下,鬼子一旦进村,咱也得有个藏身的地方。还有粮食,得把它藏起来,一粒粮食也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玛尼担心地说:就怕鬼子夜间进村,要是那样咋办?

  那苏图说:从今天晚上开始,家里搁人轮流值班,睡觉别太实了。

  一切部署完毕,那苏图指使德力格尔去通知各家各户,照他家的方法去做,然后带领家人开始搭炕,他们在里屋沿着西墙搭了长条形土炕,形成一个能容得下七八个人的封闭空间,在一侧安上暗门。

  玛尼看到搭好的火炕,拉着长调夸赞:这炕搭得太好了,能住人,还能藏身。

  那苏图呵呵地笑着,比比划划地说:后面这半截子是藏人的地方,不能走烟,走烟了,它呛人。这还没完呢,我得在这底下修个地道,直通到房后,这样鬼子来了,咱还能从这里跑到外面。

  月上柳梢,柳树营子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深夜,人们刚睡着,从县城来了一小股日伪军,他们不打枪,不放炮,像幽灵一样摸进村里。

  鬼子每到一家,咣咣敲门,又拍又踹,他们挨家挨户来搜刮,闹得满村鸡鸣狗吠。柳树营子再也无法安静,村人从睡梦中一个个被惊醒。

  那苏图一家人早有防备,东倒西歪地睡在炕上。

  那苏图听见外面异常的动静,叫醒躺了一炕的家人,让他们快躲起来。呼达古拉慌乱地下地穿鞋,毕力格不知害怕,还在炕上睡觉,玛尼索性抱起毕力格,拉着呼达古拉躲进炕洞里。

  其其格显得很沉着,不住地安慰着玛尼和孩子们:别害怕,没事的!

  那苏图让两个弟弟也躲进去,可是乌日图和德力格尔不肯钻进炕洞,各拿了一把枪,躲在里屋门后。

  那苏图家的木门被敲得山响,他看女人孩子已藏好,把盒子枪别在腰间,不慌不忙地去开门。

  原来,别看日伪军虚张声势,这次才来了二十几个人。一个蓄着仁丹胡,五短身材的日本军官带着几个兵进屋就开始四处寻找,像一匹匹饿极了的狼。

  那苏图不慌不忙,沉着地上前搭讪:太君,这半夜三更的,你们有啥事儿?

  日本军官虎着脸说:你的,缴税的有,有粮食的,统统地缴上来!

  那苏图说:我家就剩一只大公鸡了,等着明天杀吃肉呢,你们就拿去吧!

  那苏图为了把敌人引开,带他们来到外面,打开鸡舍让他们看。日本军官拿着手电筒往里晃了晃,发现里面确实有一只公鸡,命一个鬼子兵拎起鸡翅膀就往外拽。没想到,这只大公鸡拼命挣扎,竟然在鬼子的手背上拉了一抔屎。鬼子兵一松手,公鸡咯咯地叫着抖起翅膀,飞落地上。公鸡因为天黑看不见东西,到处乱钻,借着手电筒的光亮飞了出去,几个日伪军就去追,一直追出了院子。

  那苏图看他们走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早上,挂在西天的云彩像变戏法似地翻滚着,忽而像一团黑烟腾跃,像豺狼虎豹一样张牙舞爪,忽而又露出灿烂的朝霞。

  那苏图正在家里打制板凳,玛尼扎着围裙在厨房忙做饭,两个孩子呼达古拉和毕力格无忧无虑地猜谜语。

  呼达古拉考弟弟:红嘴,扁腰,尾巴撅,房上高。你说是啥?

  毕力格脱口答出:这太简单了,是火炕!

  呼达古拉兴奋地叫好:哈哈……算你聪明!

  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柳树营子的宁静,由桑布王爷带路,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在阿部虎男的带领下闯进村子,把村人都撵到村西头集中起来。乌日图和德力格尔去山上干活没在家,那苏图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还有其其格随大流似地和村人一起扎堆而来。

  桑布王爷扯着破锣嗓子哇哇地喊叫:老乡们,现在孙家湾煤矿缺人手,大家有力出力,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做出贡献!煤挖出来我们烧不愁,吃不愁,去矿上干活有衣裳裤子穿,有白米饭吃,还给工钱……

  那苏图在下面不满地和玛尼用蒙古语交谈:哼,尽扯蛋!这帮土鳖玩意儿!

  玛尼说:煤挖出来才不会给我们烧呢,骗人!

  人群中也有人悄声地骂道:哼,桑布王爷这个专吃窝边草的兔崽子!

  不管桑布王爷怎么喊,就是没人响应,他接着叫嚣:现在点名了啊,点到名字的站到前面来,一会儿就跟我们走!

  阿部虎男向一个胖翻译点了点头,胖翻译便开始点名:孙占荣……有没有?

  孙占荣站在人群里,低头不语。

  桑布王爷往人群里一撒目,找到金子了似地喊叫:孙占荣,叫你呢,出来!

  可是,孙占荣就是不出来。一个日本兵上前把他推向前排,他不耐烦地甩了甩肩膀站定。

  桑布王爷叫到了那苏图的名字:那苏图!

  桑布王爷看那苏图站在原地不动,指使一个鬼子兵把他推搡到前排。那苏图怒目圆睁,奋力挣扎,骂道:土鳖玩意儿,放开我!

  桑布王爷一听那苏图出言不逊,威胁道:那苏图,没能耐别和皇军滋拉,否则有你好戏看,皇军有的是枪炮!

  紧接着,桑布王爷又念到了乌日图的名字:乌日图,乌日图!

  胖翻译连喊两声乌日图的名字,没人答应。桑布王爷在人群里撒目半天,发现乌日图确实不在,示意接着点名。

  胖翻译高声喊道:德力格尔……

  同样没人答应,桑布王爷就问那苏图:那苏图,你的两个弟弟咋都不在?

  那苏图回答说:干活去了!土鳖玩意儿,你们把别人都放了,我一个人去!

  玛尼上前拽住那苏图的衣服,试图阻止他。她刚向前迈出步子,桑布王爷就冲到人群里把她薅出来,啪啪搧了她两嘴巴,她的腮帮子立刻红肿起来。

  那苏图强压怒火大喊:桑布,你一个男人,对女人下手,有尿儿冲我来!

  桑布王爷被那苏图这么一骂,感觉很没面子,气恼地推搡着那苏图狂叫:走,你得替你家亲戚袁海林顶罪,等我抓到他,连他一起收拾,新账老账一起算!日本鬼子把那苏图和孙占荣等十几个男人捆了起来,押着他们下了山。

  乌日图和德力格尔用马驮着柴禾往山下走,遇李伊凡先生,他告诉说:桑布王爷带日本鬼子抓劳工呢,把村人都集中起来了,德力格尔,你赶快骑马去骆驼山,把高连胜他们请来一起打鬼子,快!

  德力格尔卸下柴禾,骑马飞奔而去。

  高连胜得到消息,立即组织义勇军战士向柳树营子飞奔而来,他们迎头给敌人以突然袭击,吓得敌人坐着三轮摩托车,带着那苏图、孙占荣等几个人飞快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