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呀,唧呀……”

  “咕咕,咕,咕咕……”

  “咯咯,咯个咯咯咯……”

  夕阳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碎片,然后沿着山墙向上爬,越过黑色鱼鳞瓦的屋脊,直抵后山那棵香樟树的树尖。就在夕阳快要消失的时候,村里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听到了时光的晚钟,一天的忙碌已经结束,宁静的夜晚即将来临。这时,山村里各家的门前,都有一支鸡的乐队在鸣唱着。

  山村的特色乐队。伴随着男人们把晒谷坪上晾晒的的谷子装进箩筐,颤悠悠喜滋滋地往家里挑;伴随着有算计的农妇从地里割回当猪草的薯藤,正哼着小曲往家里走;伴随着水牯牛在村前的池塘里洗完澡后,迈着稳重的脚步,直奔自己的牛栏,黄昏中,鸡的鸣唱给所有的脚步配上音响,给整个山村的晚归图添了情趣。

  如今的农村已和二十、三十年前大不相同,没有了那么多辛苦,即使是收割晚稻这样重要的工作,也好像并不十分忙碌,一两天就搞得清清爽爽。黄昏中炊烟升起,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就摆着凳子,在自家门前唠着闲篇,说着笑话了。

  此刻,人们最惬意的一件事,就是等待自家的鸡入笼归埘,看着它们慢慢地相继从山野归来,听着它们细碎又清亮的歌唱,看着它们那副悠闲自在的美丽模样。

  鸡是农家的吉祥物,一身美丽,光彩照人,守夜司晨,从不失信。鸡也是待客的佳品。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买肉远,网鱼费工夫,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就近捉一只鸡杀了,这是我们那里一般家庭待客最高的礼节。一户人家养一大群鸡,说明这户人家日子过得红火,有生气,人勤快。鸡,鸡蛋,是农家的财富,甚至连鸡的活泼,鸡的贪食,鸡的捣乱,鸡的晨歌晚唱,都是农家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农家养的“土鸡”成了稀罕物,身价不菲,当地已经卖到1公斤30元的价钱。先是附近中学的老师常上村里来买,把价格抬了起来;后来城里人也纷纷到乡里来买,“土鸡”的行市就进一步上升。现在就更不同了,即便是这样的价格,农村人也不愿意出卖,他们知道“土鸡”的营养,要留着自己享用。“土鸡”食五谷,啄百虫,吸山野雨露,纳田园清气,这等未受污染的纯净自然之身,怎能不叫它身价飙升,人人青睐?由于有了这种市场环境,就大大促进了农村鸡的繁荣,山村里家家都养有一大群的鸡,每天傍晚,家家门前都集合着一个穿着彩色演出服的鸡乐队。

  我回乡住在妹妹家,她家养的鸡不算太多,但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只,我于是有了欣赏群鸡晚归的机会,有了察看它们唱歌和啄食的机会。我每天都不忘看这个节目,对这种典型农村风景的欣赏,给我带来了快乐。

  也许,你也能看到一群麻雀飞来啄食的情景。它们落在地上,唱着,跳着,啄着,很活泼,很有生气。但它们一听到些许响动,就一飞而起,不见踪影,与人总觉得有些陌生与隔离,缺少亲和感,而且羽毛的颜色也过于单调。

  有时也能看到喜鹊飞临房前,喳喳叫着,在离人不远的地方觅食。但它们对人类似乎有某种天然的警惕,总是蹦来蹦去,很难安静下来。它们择树而栖,就在你的房前屋后,可以当你的好邻居,却很少能成为你亲密的朋友。

  鸡就不同了,它们丝毫不回避人,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知道自己是你家的一部分,总是按时回来,奔向这个家。它们就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或徐徐而行,哼哼唱唱,或拍翅引颈,放声高歌。主人不仅把它们当成自家的财产,也当成自家的成员,自家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放鸡,关鸡,喂鸡,看着它们啄食。它们在主人的俯视下一天天长大,成为主人家所有成员一件牵挂的事儿,一件快乐有趣的事儿,一件充满着希望和期待的事儿。它们缤纷的羽毛,更是灿烂了每个家庭的生活。

  最先进入我视野的是一群雏鸡,一共10只,“唧,唧呀,唧呀”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尖细、稚嫩、动听,纯正的童声。毛绒绒,嫩黄黄,10朵移动的菊花,一片飘动的云彩,刚从齐白石、王憨山的水墨画上走下来。还分不清性别,和所有的小动物一样,一副副令人怜爱的模样。显然,它们的胆子还小,惧怕黑夜,生怕耽搁了时间,太阳刚刚收山,就赶紧往家走。它们记得清回家的路,从屋前的水塘边走来,伸展着小翅膀,很熟练地蹦上了几级台阶,就来到了常给它们喂食的地坪上。它们的集体观念很强,结队而行,就像幼儿园排着队走路的孩子一样。不管它们是否已经吃饱,主人照例要款待它们。它们好像也预感到了这种款待,只是有些急不可待,嘴里不停地“唧呀、唧呀”地叫着,算是齐声向主人的呼唤和请求。我妹妹把用米糠与多种杂粮菜蔬调和的食物撒在了地坪上。这时,只见10只小雏非常快乐地迎了过来,叫声顿时停止,“笃、笃、笃”,空气中只弥漫着小雏的喙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不一会儿工夫,主人的赏赐就被它们分食净尽,地面上连一点儿碎渣粒都不剩。喙是鸡坚利的武器,能在草丛里捕捉虫豸,能把最微末的食物捡拾干净,能和同类争斗。鸡从小就能把自己武器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真是令我惊奇不已。

  小鸡的待遇自然不同,它们不能和大鸡在一个鸡笼里过夜,以免因踩踏而死,主人要把它们单独装进一个大纸箱里。妹妹把纸箱倒下,打开纸箱口,然后用笤帚赶着它们慢慢钻进箱里去。很快,9只小鸡很顺利地装进了箱里,只有一只显得有些调皮,一掉头跑开了。妹妹懒得去追,就说,等着吧,教训教训它。纸箱立起来了,箱口也关上了。失群的小鸡发现自己离开了集体,不见了同伴,一下子慌了神,感到了莫名的孤独。只见它一个劲儿地叫着,跑着。它听到了纸箱里同伴的声音,一鼓翼蹿飞到了纸箱上。但纸箱的口是封着的,进不去,稚嫩的叫声变得急促,充满了无助和慌乱。它肯定已为自己的调皮而后悔,希望以哀求般的叫声赢得主人的宽恕。妹妹说,不管它,看它下次还敢乱跑不!看着这情景,我有些不忍,就走上前把纸箱口打开了。失群的小鸡像得到了赦令,迅即钻进了纸箱里,它找到了同伴,焦急的呼唤终于停止。

  随后归来的是一群清一色的黑鸡,也是10只,个体的重量都已超过半斤。它们嫩红色的冠还刚刚冒出,步履显出少男少女般的轻快,时不时鼓起眼睛盯人,表情有些迷离和羞涩,有些鸡互相嬉闹,用喙啄着对方的羽毛。它们也在唱着,但发出“唧呀”的嗓音明显地比雏鸡要粗了一些,行进也不像雏鸡那么毛糙。它们的队伍不再那么整齐,有三五成群的,也有单独活动的,它们似乎已经感到自己有了进行单独活动的必要,只有单独活动才能觅到更多的食物,满足青春期发育成长的需要。它们每天的食量大得惊人,吃,吃,吃,好像没有够的时候。因此,当主人款待的食物刚刚撒向地面,我就看到了一个个冲锋向前,连头也不抬地争抢啄食的热闹场面,这些家伙都决心要在不太长的时间内,积聚足够多的肌肉和脂肪,使自己加入到成年者的行列。

  第三拨归来的是15只大母鸡,黑色、黄色和杂色的都有。它们几乎全是单个而来,但前后左右的距离都不太远,虽有一定的独立性,但总体上你能感觉到它们同属于一个集体,同属于一个大家庭。所有母鸡都凤冠鲜艳,个体丰满,证明它们正处在下蛋生育的黄金时期。它们是慢悠悠地唱着歌往回走的,歌声显得成熟,显得得意,显得安逸,把农家主人自足的欢乐唱了出来。它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功劳,凭经验,也知道即使是嗉中饱满,主人也免不了还有一顿犒劳。果然,一阵铝盆响过,食物纷纷落下,母鸡们,小黑鸡们,一齐上前,再一次分享丰盛的晚餐。谁都不相让,谁也不斯文,看见了一块大的食物,就会同时有几张嘴争抢;一只鸡叨走了一块食物,就可能有几只鸡追赶。为了占得有利位置,有的鸡也会使用武力,用喙啄比它小的鸡,被啄的鸡不得不走开,但食物的诱惑是挡不住的,很快小鸡又会回到争抢大战中来。如此前仆后继,食而后矣。直至分食完毕,鸡们把喙往地面上刮了刮,算是抹了抹嘴,如果喙上还残留着食物的渣儿,它们就互相用喙清扫,打理得洁净如初。然后就很怡然地分别站立在地坪、石墩、台阶和门槛上, 或滴溜着眼珠,左右顾盼,或“唧呀唧呀”地哼唱着小曲,自我欣赏;有几只老母鸡摇摆着身体,仰着头,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像打着饱嗝,也像在向主人道谢。它们在等待主人最后的招呼,也在等待最后的同伴。

  黄昏慢慢降临,最后不慌不忙蹀躞归来的是四只大花公鸡。秋后的山野,有吃不尽的谷粒、草籽、蚂蚱和虫子,这实在使它们流连忘返。一天下来,公鸡们跑遍了附近的山野,嗉子是填得很满了,无须再让主人另备小灶。它们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高高的身躯,红红的冠子,醺醺然,抖动油亮鲜丽的锦袍,远远看去,像四位凯旋的将军。鸡天性不会微笑,只会歌唱,歌声是它们的语言,是它们情感的表达。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大公鸡精力充沛,余兴未尽,“咯咯•••咯咯咯咯•••”一个个拍拍翅膀,伸长脖子,使劲喊了一嗓子,声音高亢、明亮而悠长,有雄性金属般的音色,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山野都听得见。四位漂亮的王子来了,母鸡们,小黑鸡们,免不了扰起一阵快乐的骚动。但很快,等主人清数完毕,它们就老老实实地跟随公鸡的脚步,进室,入埘,归寝。

  乐队解散,音乐停歇,一次群鸡的晚归,就这样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妹妹说,所有的鸡都如数进笼,心里踏实了;但鸡不唱了,不闹了,不牵挂了,又觉得有些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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