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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故事,虽然不能与《木兰从军》的传说简单类比,却同样具备英雄史诗般的英勇悲壮、同样感染着当过兵或没当过兵的很多志士仁人。她退休前后的业绩,为藏汉同胞广泛传颂,人们都赞美她是世界屋脊上的巾帼英雄,并且送给她了一个非常美丽的雅号——“雪线木兰”。

        她叫李国柱,年龄已经八十又六。一个当年如花似玉的姑娘,因为个头高挑、性格中有侠客般的豪爽坚毅,所以父母给她取了比较男性化的名字——“国柱”。因为浓浓的尚武情怀,所以半个世纪前便成为进军西藏行列中的一位传奇女兵; 因为对西藏贡献巨大,所以倍受西藏政府和百姓的爱戴。

        我到拉萨部队工作的最初时段,并没有见过她。因为她的工作岗位已经离开西藏多年。

        然而,她的大名依然如雷贯耳。

        她在雪域的戎装生涯,曾经是那么的轰轰烈烈、撼世惊人,转业退休后的工作依旧与西藏息息相关。漫长的岁月旅途中,她心系西藏有始有终,生命的晚霞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朝霞。

        在西藏军区战史、军史馆内,我曾经于文字和图片中刻意寻踪她的足迹,那是浅层的仰慕。直到几年后成都军区机关组织的一次“老高原”座谈会上,我才深切地进入到了她的世界。

        那次会议间隙,我与李国柱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并有了一次畅聊。回味当时情景,印象最深的是她虽年过七旬,身姿却依然挺拔,于是第一反应便是联想起了她散发着力量与阳刚的名字。我面对的是一位女性首长,更是一位巾帼英雄,而彼此的交谈却如小弟弟侧耳倾听大姐姐讲故事。她说: “西藏是我军旅生涯的出发地,也是我全部人生的归宿处。从18岁赶着牦牛当兵进藏开始,我这颗心便与雪域高原牢牢拴在了一起。遥远的西藏,此生注定是我永远的心灵故乡……”这几句深情话语,就像一篇好文章的“豹尾”般响亮,至今音犹在耳,荡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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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一生,几乎完完整整地奉献给了西藏,奉献给了那个被叫做世界屋脊的地方。故事中的她,就是一座人生的巍峨丰碑。

   二十世纪中叶,共和国刚刚诞生不久的1951年,中国的西部曾有1100余名女兵随大军徒步首进西藏。她们用热血与生命书写了一部天路行军、解放西藏的英雄史话,演绎了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有谁知道,来自重庆市郊歌乐山镇的姑娘李国柱,既是当年大进军的亲历践行者,也是今天让世人知晓那段历史的居功至伟人物。

   为了能够成为进军西藏队伍中的一员,当年只有17岁的李国柱,本来正在解放军第12军政大学三分校学习,而且才学习了半年,但她执意结束学业,坚决申请加入解放西藏的18军。部队首长感动了,经不住她软缠硬磨,最终将她调入了进藏部队。

        由于入伍前上过中学,李国柱毫无悬念地成为那支进藏队伍中的文化人,被大家称为“女秀才”。可这位才女却又身高体壮能文能武,于是很自然地被选为女兵骨干。她既要自己行军,还要服务大家,进行战地宣传鼓动演唱,慰问救治伤病员。

        进军途中需要修路施工,李国柱非要和男兵们比一比,以一幅从不服输的姿态令许多男人们瞠目赞叹。她扛石头时一次次和男兵较劲 ,肩上背上磨出了血泡,青一块紫一块,却满不在乎。徒步前进负重40多斤,行包干粮和武器装备一样不少,乐器和药品一样不丢。大军临时休整期间,要给5公里外的先头分队运送一批木炭燃料,李国柱将两筐80多斤重的木炭挑起来就走。不久,行军队伍中传开了“进藏军中李木兰”的故事,唱起了《李国柱挑炭》的演唱小调。

        在茫茫无际的横断山脉、冈底斯山脉无人区,积雪千年不化。李国柱同男子汉们一样爬雪山、趟冰河、摸爬滚打坐“天然滑梯”,风餐露宿迎战困苦艰难。雪线极地的紫外线刺伤了眼睛,许多人在雪原上边走边摔跤,有的把棉鞋摔进了山坳,撕一片床单把脚一包扎继续追赶队伍;有的摔丢了配发的防风镜,患上了“雪盲症”,李国柱自己也出现了青光眼疾患,依然闭着眼,流着泪,继续跟队前行。最难为情的是她作为庞大雄性队伍中稀有的女子,宿营休息时常常不得不与男兵们睡在同一个帐篷内,那种难言的不便,是心志的考验,常人无法想象。

        战胜高寒缺氧,是官兵们首要面对的难题。懵懵懂懂的李国柱尽管参加过几天强化训练,可是踏入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峡谷才知道,这里的蓝天白云下流动的空气是怎样的稀薄,碧水草滩上的含氧量低到了让人头痛胸闷、口干舌燥、恶心呕吐、呼吸困难。陌生却又非常可恶的高原反应,时时都在挑战着生命的极限。目睹一些战友因过度缺氧口吐粉痰,突发急性肺水肿或脑水肿,最终倒在雪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她的心在流血。

1531570988108870.jpg        在日喀则境内那座名叫绒布寺庙的背面山坡上,至今静卧着十几座孤寂的坟茔,墓碑上一一刻着“无名女战士墓”字样。李国柱说,“那里边躺着李淑惠、周婉兰、赵子珍等九名女兵,她们是行军途中抢修甘孜机场时因窑洞塌方不幸捐躯的。还有活泼好强的川妹子张俊英,是因为饥饿浮肿加缺氧,诱发了肺心病,最后死在了牦牛背上……和她们比起来,我是幸运的。”

        党中央体恤藏族人民疾苦,号召“解放西藏,不吃地方”。进藏大军虽然费用由中央包干、内地供给,但在当年,那毕竟是一条远到了极致、高到了残酷的“死亡线”,高山冰川带给运输补给工作的难题空前复杂。汽车补给因路况原始受到限制,飞机空投又往往被恶劣无常的天候阻隔。李国柱带领女兵们挖野菜接济生活,断粮时与男兵一样嚼草根、吃冰块,连一路张贴宣传标语剩下的一点浆糊都成了最美的佳肴。一天早晨,部队收到了空投粮食,她和战友们烙好的大饼,很快便冻得坚硬如铁。开饭时,大家不得不又燃着牛粪烤化了再吃。

        高原行军路上的生理局限,是女兵们绕不过去的“鬼门关”。如果说爬不完越不尽的雪山冰河是第一挑战的话,那么每月几天的特殊生理期——例假,是李国柱和姐妹们的难言之隐、切肤之痛。每次月经到来时,粗糙低劣的草纸对她不恭不敬,刚用时硬的能刮疼皮肤,即刻又变成浆糊一样稀烂的纸浆,浸湿的棉裤摩擦着下身,又让她遭受着无法言说的折磨!她说:“女兵分队每蹚过一道冰河,腰间的河面上便会泛起一片殷红的血色,那是从她们身体里流淌出来的痛苦。刺骨的冰水渗入体内,像钢针刺肉一样钻心。行军路途不到一半,被子里的棉花常常被掏得只剩下了空套。”

        每天爬山涉水淋雨踏雪,辗转高原一年多,有的姐妹到达拉萨时已经闭经。原本体格强壮的李国柱,生物钟也被完全打乱了,还落下了经期紊乱的病根。她说: “这份沉默的疼痛,不亚于同死神经历一次次的决斗”!

        部队到达拉萨后,中央出于战略考量,将进藏部队的规划由最初的“三年换防”改成了“长期坚守”,这就意味着进藏官兵不得不化身为扎根雪域的“老西藏”。有人说西藏像“一块坐满天空的孤独的巨石”,巨石上的英雄惜英雄。时任18军52师政治部女战士的李国柱与副政委阴法唐之间萌发了爱情,一对生死与共的战友很自然地成为革命伴侣,两床军被一合并,便开始了漫长的人生结合,互相间的帮助、鼓励、体贴、关爱,构成了一系列人间最为经典的爱情与亲情故事,也成为解放和建设西藏宏大幕布上的另一道靓丽风景。

1531571085979532.jpg        服役西藏23年,李国柱以军人的使命角色参与了民主改革和西藏的社会主义建设。面对复杂的环境和敌社民情,她用鲜血和汗水续写了新的神奇。在世界海拔最高的舞台上,她用动听的歌声、优美的舞姿、真挚的情感,感染了百万翻身农奴;在万里雪山草原的村镇藏包里,她以博大的仁心、爱民的传统,送温暖搞宣传;她像男兵一样入沼泽、进冰川、踏勘野人区,勒紧裤带开荒种地,创造了长天大野生产自救的奇迹。

        她还参加了著名的昌都战役,后又经历了平息叛乱和对印军入侵的反击作战,在炮火硝烟中行使了“战地女神”般圣洁而又特别的职责,创造了不亚于英雄花木兰的巾帼壮举。

   1972年,李国柱随同丈夫阴法唐将军一起内调福州,后又调至济南工作。但在她心中,西藏一直是一份未了的情缘。西藏军区编写军史时,她与丈夫一起整理提供了大量详实资料,并多次回返西藏参加讨论; 每逢西藏的重大节日,她都会奋笔疾书,《解放军报》、《人民前线》、《福建日报》、《济南日报》和《西藏日报》等诸多媒体频频出现她的纪念文章; 她指导排练的《洗衣歌》、《松哲雅拉舞》等藏族舞蹈作品,在当地几近轰动,倍受民众喜爱。

        八十年代初,丈夫退休北京,李国柱转业到中国广播电影电视部工作。因为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语,她被安排就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民族部副主任,专门负责西藏等相关的少数民族宣传。西藏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证了党中央、毛主席在西藏问题上一系列英明决策的成功,见证了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建设西藏的伟大斗争,见证了驻藏部队的功勋伟业,也见证了雪域高原的历史巨变。她的宣传工作风生水起,广电部多次嘉奖她,西藏人民也持续地感谢、夸赞她。

1531571137656277.jpg   1989年秋天的北京,两篇有关进藏女兵的文章不经意间映入李国柱的眼帘。一篇是《一次悲壮的女兵大进军》,另一篇标题为《女兵进藏——昨天的秘密》。两文通篇子虚乌有胡编乱造,虚构的故事情节荒诞离奇,甚至极尽弯曲丑化,严重损害了进藏女兵形象。刚刚退休赋闲的李国柱先是愤怒,继而淡定。她与丈夫一起极速撰写了《一个愚弄世人的弥天大谎》,发表在北京和西藏的多家报刊杂志,迎头痛击了无良文人的恶行。接着联系到吴景春等几位老战友说:“我们是真正的进藏女兵,自己不写不说,别人就会乱写乱说。姐妹们应该自己拿起笔来,把事实真相告诉世人。”

   是啊,那段历史的艰难悲壮程度在人类行军史上空前绝后,在世界女兵史上也绝无仅有。然而由于当时国内政治、宗教和复杂的国际形势等种种原因,舆论对那次大进军的宣传十分低调,特别是首批进藏女兵的经历,成了一种孤独的存在,甚至被长期淹没于岁月的长河。此后的日子里,李国柱启动了生命旅途上新的航程,那就是会同当年十八军的女战友们,还原半个世纪前的进藏女兵历史。

        她虽然只读过高中,却凭借几十年部队生活的学习积累正式玩起了文字。她与战友吴景春联手发起倡议,可喜的是50年代初进藏的女兵有许多依然健在,她很快就联系到了200多位。在她的组织下,大家隔空联动积极撰稿,她和同样是进藏女兵的刘延亲自担任主编,审核修改文字。两年后,一本由240人撰稿、共计100万字的巨著面世了,书名为《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这本书真实生动地向今人披露了尘封大半个世纪的那段壮阔的历史,具有极高的文学和史学价值,荣获西藏自治区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1531571182141230.jpg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族报》、《中国妇女报》、《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全国各大主流媒体都在黄金时段或以显著版面作了有声有色的报道,以进藏女兵为题材的报告文学、电视剧、图书、诗歌、绘画等专著,也于九十年代之后相继问世。尤其是新世纪之初,社会上一度掀起了一场西藏热,刮起了一阵高原风,其中进藏女兵的感人故事格外轰动,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影响。

        2011年5月23日,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庆典活动在拉萨隆重举行。在那个欢欣鼓舞的日子里,我第二次见到了陪同丈夫参加庆典的李国柱。因为已经熟悉了,我不再称她首长,而是直呼大姐。

        老大姐精神矍铄,她欣喜地告诉我: 《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有望被搬上荧幕,她用心血写就的这本书将以更加生动、直观的形式与广大观众见面。我与她一样激动,除了高兴地表达祝贺,剩下的唯有赞美,因为是她奏响了一曲人类女兵史上最为壮美的青春颂歌!

        这次见面让我知道了,退休后的李国柱的确没有闲着。她的大手笔是义务投身西藏自治区“一江两河”项目办公室的工作,参与考察了雅鲁藏布江中游及其支流年楚河、拉萨河中部流域地区的大片地方,设计了西藏腹地东起林芝、西抵阿里、南达国境线、北至那曲草原的“粮仓建设行动”。经过五年辛劳,“一江两河地区综合开发规划”诞生了,发展西藏大农业经济的构想付诸实施,220多个执行项目顺利展开,西藏腹地的粮食重要产区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高原金三角”。藏族人民忘不了,李国柱是他们的好女儿,为高原福祉殚精竭虑吃苦奉献是她的心愿,幸福生活里有她的一份功劳。

        用“发挥余热,活力四射”八个字形容暮年的李国柱,一点都不为过。尽管晚年体力和精力渐渐不支,仍在参加老年大学课程学习的同时,用青筋逐渐暴起的双手坚持写作,先后出版了3本书,一本是《一个女兵的西藏人生》,以自传体形式记述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另一本是《我的西藏未了情》,以文学小青年风格抒发了转业退休后经久不变的西藏情怀; 还有一本《1904,西藏江孜抗英斗争历史记忆》,该书被列为纪念西藏抗英100周年献礼书。她爱西藏,是渗入骨髓的真爱。

1531571217440258.jpg        望着她兴奋不已娓娓诉说的神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虽然远去了当年戎装岁月的飒爽英姿,却散发着新的、浓浓的书卷气,我一时竟然很难将眼前的她与进军西藏时的她划上等号。给我签名并递上赠书时,她说“自己文化不高,也不像文学大家那样会润色,笔墨粗浅,但表述的都是真实的经历和感悟。3本书,就是自己对西藏深深的三份眷恋之情”。

        我在想,一向自强自信的她有了那么多成果,却依旧保持着一份自谦,这也许就是高原的女儿、一个西藏退休老兵特有的品质。尤其是记忆江孜的那本书,让我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一位北京来客,当时他计划去日客则旅游,我建议他路过江孜时别忘了看看宗山抗英遗址,对方的反应竟然十分好奇: “怎么?英帝国主义还侵略过西藏?”可见啊可见,老大姐的书真的是意义非凡!它让我的脑海里久久跳跃着两个词眼: 鲜为人知、捡漏补缺。

   当年冒着枪林弹雨徒步征服世界屋脊的1100名女兵,如今已经在世不多,但李国柱和她的战友们创造的历史,却如巍巍喜马拉雅雪山,永远耸立在西藏神秘的大地上;她们的精神丰碑凝聚着无限的力量,足令我们代代仰视与朝圣; 她们用热血生命铸造的“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奉献,特别能战斗”的“老西藏精神”,放射着永恒的光辉。

        远古苍凉的高原,雪线少见木兰。英雄花木兰已经成为雕塑式的佳话,而女兵李国柱用生命续写的“木兰新辞”,却鲜活着、长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