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在本村读小学,周末跟爷爷到集镇看戏听大鼓书,夜晚在灯下看小人书、照着画谱画花鸟美人,放假到十里外的草圩滩放牛……日子过得像五月的风,暖暖的,飘着青草和栀子花的香味。

  那年端午节前一天,按照惯例,母亲把晒干的藨草和新买的芦苇叶子煮一下,放大盆里用清水泡着。晚上,母亲栽秧回来,吃了饭,端了凳子坐在盆边,把粽叶一张张洗干净捋顺,剪去头尾,一打打地码放好。我坐在母亲的身边,以帮忙的借口玩弄盆里的翠色芦苇叶。

  母亲说,小楼村明天有个端午祭祀会。

  祭祀我知道,小人书上看过:摆个祭坛,点上香火,杀猪杀羊奉祭,有人穿上特定的服装跪拜祈福。我还见过小人书里把小孩子丢到水里去祭河神,以祈求风调雨顺,这个祭祀河神的故事让我很是恐惧了些时日。后来,我又从小人书里得知粽子与一个叫屈原的人有关,具体的端午祭祀是怎么的一个样子,我却从未见过,但母亲把它归类于“会”,想见规模不小。

  我问,祭祀好玩吗?

  母亲说,热闹得很,要在河里赛龙舟、抛粽子、抢鸭子摸鸭蛋,比水性,还有大戏听。

  母亲说话的时候,手里也不闲着,她清理好粽叶,起身淘洗好糯米,坐下来开始包粽子。

  我问,为什么要搞祭祀呢?

  母亲说,听人说就是为了祭奠一个爱国的人吧。

  我想起小人书里的那个穿长袍纵身投入江中的长胡子老头。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倔老头。

  叫屈原,我说。

  哦,叫屈原啊。母亲说完,开始专心包粽子。她有双巧手,包的粽子好看又好吃。两片粽叶在她手中,一并一对弯,一个三角就窝在她的手心里,抄一把米放入三角窝,把拖在后面的粽叶拉回沿口压住糯米,粽子的三个角就出来了。接着左手大拇指与中指压着粽叶上边的两个角一撸一捏,收出一个褶,把褶向右一折一拧,粽子的第四个角跟着也出来了。我蹲在母亲的身边,不错眼地看。我每年都会跟她学却怎么也学不会,母亲说我还小,不急。母亲最后把粽叶尾顺着右边的角绕个圈,捏在左手里,腾出右手去拿藨草。这时候,她的牙齿就派上了用场,她咬着藨草的根段,右手用力将藨草扯出一个直线,左手把粽子贴上去,藨草顺着粽子上边两个角紧紧地缠绕两圈,系上活结,一个绿嘟嘟的四角小兽就出来了。母亲手中的劲用得最是巧妙,包出来的粽子不仅紧致饱满棱角分明,而且出锅后的粽子香糯有嚼劲,煮多久也不会松散。

  我忽然很担心,这粽子抛到水里会不会散?那鸭蛋沉入水底怎么能摸得着?人在水里能游过鸭子吗?还有赛龙舟,我长这么大,舞龙舞狮子玩兰花唱大戏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赛龙舟。

  我说,妈,我明天要去看赛龙舟。

  母亲没说话,她的嘴巴里还咬着一根藨草。

  去小楼村的那条路我跟母亲喝喜酒去过一次,十几里远。我从小就很笨,走了几十次的路也常常生出似曾相识的惶恐,于是每次到一个不甚熟悉的地方便会提前发愁。我知道母亲明天不会带我去,她那么忙,忙着拔秧苗,忙着放水润土,忙着把秧把子一担担地从家门口挑到几里外的圩田里,忙着不分黑天白昼地在水田里插秧,她哪里有空陪我去看赛龙舟呢!

  我替母亲将包好的粽子挽了结,五个一小组,十个一大组,用藨草系起来,拎到大竹篮子里去。挽好一组,我便无事可做,一会儿看看母亲的脸,一会儿看看她的手。母亲有一双柔和的大眼睛,里面始终盛着笑。她的手指骨节粗大,手背皮质粗厚腕节处打着一层层的褶皱,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但这双手的灵巧和轻快丝毫不亚于琴弦上弹拨的纤纤之手。她一抬手一翻掌一微笑,一个粽子就出来了,母亲享受着这样的劳作,我在一旁看着更觉快乐。

  我明天要去看龙舟赛!我又说了一遍。

  母亲起身,说,哪儿热闹都冇不掉你,我问问小秀,要去的话,让她带着你。

  小秀是我的堂姑,我知道母亲不会让我失望。

  百来个粽子包好,已经快到小半夜,我眼睛撑不住,便上床去睡觉。烀粽子向来是爷爷的事,那夜也是如此。我照旧不知道他几点钟起的床,几时架的柴几时烧的火,我知道明天一早,我一睁眼,满屋子都是熟粽子的清香。

  那么多的人,有大姑娘有小伙子,有穿开裆裤的,也有白头发的,从各个村庄走来,跟我们在去小楼的大圩埂上汇合。我和小秀姑姑在路上遇见村头的汪三叔,扛着他的小侄子乐悠悠地走在我们前面。他笑嘻嘻地跟小秀说:小秀也去看龙舟赛呢,得快点啊,电视台也去呢,有个热哄的开幕式,去迟了就看不到了。

  这个汪三叔从来都是笑容可掬,脾气好得人人都喜欢,懂得也多,也能吃苦,浓眉大眼,长得也周正,就是因为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实在叫人着急。小秀姑姑听他这样一说,脚底下就带上了风。她只大我四岁,学只上到四年级,却能干得很,是个急脾气,说风就是雨。她一惯穿我大堂姑的旧衣裳,今天却换了套漂亮的白色碎花新褂子,辫子梢用皮筋扎了朵香喷喷的栀子花。

  遇见汪三叔前我们走得还算悠闲,遇见汪三叔后,我们就开始小跑起来。我被秀姑姑催得发慌,心里头像揣着一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了一路,就怕迟一秒到达就错过那“热哄的开幕式”。

  多远就看见黑压压的人,在大圩埂上排成长龙。我们混在人群里往上爬,爬上大圩埂后,又向人群密集处跑。我站在圩埂上时还看得见坡下河滩前的大河,那么长,看不见头看不见尾,也看不清对岸的草木。河里有十来条又窄又长的船,船上挤满了人,一船人穿了红衣服,一船人穿了黄衣服,一船人又穿了黑衣服……十几条长船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条彩带落在河水里。河滩上也是密密的人群,围着一个大场地,场地上有两个人举着东西在讲话,声音传得很远。重点是,其中一个女人穿着红色长裙子,远远望去,就像仙女,不知道有多漂亮。

  秀姑姑烦得很,她又要看远处的龙舟,又要看那个拿东西讲话的仙女,又要应付四周人群的推搡,又要防着我走丢了。我看见她疏眉紧蹙,两颊绯红,眼睛亮得能照见日月的影子。她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下坡,挤进人群缝隙,朝仙女讲话的方向钻去。我听见有人在咏诵,像唱歌又不是唱歌,觉得好听。接着又听见唢呐、锣鼓和铙钹一起响起来,我只能看见人们的头颅、肩膀和腰肢,心急得像猫在抓。终于挤到人群的最前边,秀姑姑挤得满脸通红,发髻上的栀子花也给挤没了。我们还是错过了热哄的开幕式,还好,那个仙女还在,身上穿着发光的红色衣服,头发高高地挽着,眼睛黑黑的,嘴巴艳艳的,脸儿白白的,就是仙女的样子。仙女说龙舟赛即将开始,话音未落,另一群人冲上场,穿着一色的白褂子白裤子,腰中扎着红腰带,怀中抱着一面大鼓。但大家都不看他们,大家都向河边涌去。

  我和秀姑姑也向河边跑去。河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很简陋,桌子上的东西却很吸引人:一只香炉,香炉上插着香;一堆粽子,兜在十几个小网兜里;一堆白晃晃的鸭蛋……桌下也热闹,一群被捆了腿的大麻鸭正嘎嘎地在地上胡乱挣扎,搅得沙子四处飞扬。

  有人坐在岸边高高架起来的椅子上,手中拿着红旗。太阳正迎面照着他的脸,他举起手掌支在眉头眺望远方,那椅子靠在一根粗木桩上,架了一层又一层,那举旗子的人就有点孙大圣的味道。停了有十来分钟,他吹了几声哨子,把旗子高高地举起,晃了几晃,突然向前方压下去。乖乖,这下了不得了,那旗子一落下去,十几个龙舟便如箭离弦,在水面扯出一道彩虹来。远处的龙舟一发,岸上鼓声喊声齐动轰响如雷。

  水中龙舟追风破浪,岸上鼓槌激扬翻飞。但见那捶鼓者一起一落一推一挽,其情其力全在两槌间。槌至鼓心声如滚雷,槌至鼓边碎如急雨,两臂大起鼓声激荡如破阵,两臂大合鼓声聚敛如碎羽。鼓起而舟疾,远处的龙舟渐渐地靠近来,看得见船头翘起来的威武龙头。坐船头者挥臂指挥,上下用力形如捶石。中间划桨者腰弯如坚弓,双臂奋力挥桨似飞轮,浪花在桨下翻涌,水面船行似游龙。一时号声四起,河面犹如战场。岸上观者紧随舟后,奔走如梭,又犹群蜂回巢,纷纷向这边聚拢来。眼见得那龙舟疾行至眼前,舟间之距拉得甚远,胜负已见分晓。正看得入神,冷不防,岸上人已经将那桌子上的粽子、鸭蛋和鸭子放在小划子上,一股脑地投到了河里。鸭子被解了捆绑,虽得了自由,却在水中被人驱逐四散而逃,那翅膀有力的几乎要贴着水面飞了起来,看得众人哈哈大笑。最先抵达的赛舟人纷纷跳下河,撵鸭子的撵鸭子,捞粽子的捞粽子,摸鸭蛋的摸鸭蛋,浮水的浮水,狗刨的狗刨,扎猛子的扎猛子,河面进入另一种欢闹之状。后面的龙舟匆匆抵达,赛舟人纷纷加入抢夺大战。一时河面人腾鸭飞,水花四溅,人闹河欢。岸上笑声哗然,阔论声声。更有挽袖摩拳跃跃欲试者,意欲入河一竞高下。欢呼声鼓乐声鸭子的叫声混在一起,真真比过大年唱大戏都热闹百倍。

  近午,人群散去,小楼的河道,恢复了它的阔大与静谧。太阳挂上正天,刺得人不敢抬头望,初夏的草木绿得闪眼。路旁圩田里全是插秧的人,一路上不断地有人打招呼,问及龙舟赛的有趣,于是大家又说了一路笑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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