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1266720307677.jpg      发生在前不久川航刘传健机组的英雄事迹,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感动之余,让我想起曾经发生在我们部队的故事,鲜为人知的英雄壮举萦绕心境,视祖国利益高于一切,视人民生命财产高于一切,他们一脉相承有着共同的部队经历,正是这种不凡的经历,才会有一种强烈的使命精神,有了这种使命精神,才会在关键时刻临危不乱,成为空中英雄。

  我在航空兵部队服役几十年,见惯了军事飞行人员所遇到的危险和牺牲。他们无比珍视手中的昂贵武器——战机,即使个人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不会轻易将其丢掉。强五战斗机飞行员王世业在空中飞掉座舱盖,指挥员命令他跳伞,依然坚持把飞机飞回机场。某轰炸师的米副师长在轰五飞机发动机停车后,命令另外两名战友跳伞,自己驾机迫降,英勇献身。他们在日常训练和执行任务时,特别是当飞机发生故障时,都千方百计地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有的飞行员在飞机即将坠毁前看到地面有民房,因奋力把飞机拉起而失去跳伞机会,壮烈牺牲。

  我所在部队的孙鄂军机组,就曾遇到比刘传健机组更大的危险,更难的操纵,在随时可能坠毁的情况下,坚持飞行62分钟,创造了飞行史上的奇迹,把军魂大写在蓝天上。空军的这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因是部队内部的事情,很少对外加以宣传。

  那是1983年11月初的一天,空军航空兵某团孙鄂军机组驾驶轰六型战略轰炸机973号,从驻晋某机场起飞,执行歼轰合练任务。起飞时间:8点55分。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机组,6名飞行人员中,除第一领航员杨镜秋39岁外,其余都20多岁。左座飞行员、机长孙鄂军仅26岁,右座飞行员、副驾驶上官伟宏22岁,第二领航员李永山和通信长郭宝兴才21岁,通信长马海鹏也不过24岁。轰六飞机的个头和重量与波音、空中客车型飞机相差无几,但价值更昂贵。该机的机身修长,线条优美,有着“空中美女”的称号。1531266789908314.jpg

  “‘勾拐三’(973),航迹正常。”当飞机准确地飞过航线上第一个检查点时,向地面发出了所处位置的电报。

(图右一:第一领航员杨镜秋,右二:机长孙鄂军,右三:第二领航员李永山,左三:通信长郭宝兴,左二:通信长马海鹏,左一:副驾驶上官伟宏)

  飞行并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浪漫,自由翱翔和任意驰骋是绝对不允许的。每次起飞前,都要精确地制订航线,什么时间起飞和转弯,什么时间返航和落地,以及航向、高度、速度等,都有严格规定,偏航一度,时差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有可能酿成大祸。现在,第一转弯点飞好了,说明年轻机长具有高超的飞行技术。孙鄂军是湖北人,一米八的个头,红红的脸庞,长着一双大眼睛,别看他年轻,却是飞行老资格,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是个很飞行前途的中队长。

  第一领航员杨镜秋从领航图上抬起眼睛,看一下手表,是9点50分,距离最后一个转弯点还有3分钟。如果不出意外,完成这次任务是有把握的。于是,他回过头来向年轻机长伸出赞许的大拇指。

  突然,一声巨响,飞机状态急剧改变,好似狂风巨浪中的一首小船,根本无法控制。飞机从一万二千米的高度一头扎了下去,机上乘员犹如坠入无底深渊。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一直保持的天地联络断了,实际上也无法联系。地面指挥所拼命地呼叫:“‘勾捌三’,你在哪里?”扬声器里除了沙沙的电流声,没有任何动静。谁都不愿意往最坏处猜想,可又无法否定,心情都无比沉重。

  此时的机长孙鄂军大喊一声:“飞机被撞,注意保持飞行状态!”他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收起油门,断开自动驾驶仪,与副驾驶上官伟宏一起用力控制驾驶盘,同时向右压住,希望能制止飞机下滑,这一连串的动作闪电般地完成了。然而,近百吨重的飞机仍然以巨大的惯性急速下滑。拉住!拉住!飞机一旦失速,就再也无法控制,会像流星一样坠地。

  军事飞行员与民航飞行员有个很大的不同是,每次起落都伴随着生死考验,或因飞复杂天气,或因做复杂动作,或因执行战斗任务。为此,军事飞行员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随时准备应付空中险情,随时做好牺牲准备。而民航飞行员稍有危及飞行安全的因素就立即取消飞行,在飞行之中也从来不做复杂动作。

  飞机终于在8千米高度上不再下滑,但却不停地左右摆动,上下颠簸,好像一匹狂躁的野马。“5号、6号,看看飞机尾部情况。”孙鄂军通过机内通话设备向尾舱人员发出询问。

  “1号(机长的代号),左水平尾翼被撞了几个洞,最大的约50公分,调整片是好的。没事儿!”坐在六号的马海鹏用他那一惯不慌不忙的声调报告。他只能看到头顶上水平尾翼的破损情况,但并没有报告真实情况。实际上,水平尾翼受伤49处,最大的有办公桌那么大。前舱的第二领航员李永山升起坐椅,通过飞机顶部向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飞机原有的5米多的高垂直尾翼不见了,也就是说飞机的尾巴没有了。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向机长报告:“1号,水平尾翼以上的垂尾被撞掉了。”接着,他降下座椅又补充一句:“发电机工作正常。”1531267038131070.jpg

  孙鄂军的心里一阵儿紧缩,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特殊险情。水平尾翼是维持飞机稳定性的,一旦受伤飞机就有横滚的危险,对于大飞机来说,这是最可怕的。垂直尾翼相当于船的舵,失去垂尾的飞机不但会左右摇摆,而且气流稍有不耐烦就会使飞机一头栽下去。现在,他们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弃机跳伞,保全飞行人员的生命。多座飞机跳伞虽然不像单座那样一按电钮就出去,但也只简单做几个动作就完成了。用不了多长时间,6名同志就会先后离机生还。再一种是驾机迫降,保全价值昂贵的战机。然而,驾驶失去垂直尾翼加上水平尾翼受伤的飞机落地,在飞行史上是没有先例的,理论上也是行不通的。

(上图:机长孙鄂军和他抢救回来的战鹰)

  机内通话器中静极了,没人吭声,大家都在等待机长的决定。作为年岁最大又是大队领航主任的杨镜秋率先说话:“1号,飞机能操纵吗?”孙鄂军回答:“可以保持!”杨主任感到了孙鄂军内心的坚定,立即建议:“左转返航,沧县机场落地!”老领航在飞机位置一时无法判断的情况下,凭经验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建议。要知道,当时飞机的位置右边是大海,左边是大陆,如果向右转进入大海,后果不堪设想。

  孙鄂军立即毫不犹豫地向机组下达命令:“左转返航,沧县落地!”在此后的时间里,机组的所有成员没有一人做跳伞的准备,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这是坚决服从命令的表现,也是对机长孙鄂军的信赖。杨镜秋拿起计算尺,很快画出了返航航线:“沧县机场,航向220度。”

  地面的各级指挥机构紧急行动起来寻找973号飞机,雷达全部开机向北搜索,电台一齐打开呼叫。在预订的航线上根本找不到它的踪影,也没有任何反应。973号飞机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歪歪斜斜地向南飞去。

  9 分钟过去了,忽然孙鄂军和上官伟宏一齐惊喜地喊到:“前面有机场!”杨镜秋也兴奋了,但转而冷静地说:“这是歼击机机场,咱们是大飞机,跑道长度不够,还是到沧县机场落,我们熟悉那里。”

  10点25分,飞机已经艰难地飞行了20分钟,随时都有失控坠毁的可能。这时,一条如一根火柴棍似的白色跑道又出现在飞机下方,完全是一种侥幸,飞机在难以准确控制的情况下竟偏航到一个民航机场上空。落还是不落?孙鄂军低头一看,空中没有一丝云朵,能见度极佳,跑道长度完全符合降落要求。这是天意安排还是命运眷顾,机组成员都振奋起来了。孙鄂军操纵飞机下降高度,建立落地航线,并打出红、黄、绿、白4种信号弹,向机场请求着陆。2000米高度通场时,发现地面上不仅停留着许多民航客机,还有不少上下的旅客,跑道南端更有一片建筑群。

  “1号,我们下去可能要横冲直撞,我们自己损失是小,不能给民航造成不应有的损失啊!”孙鄂军也考虑到了这种后果,立即下令:“垂直通过!”机内通话器里几乎同时传来响应:“明白!”孙鄂军一推油门,受伤的飞机一声吼叫,从民航机场上空一掠而过。

  10点33分,飞机大幅度地摆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空中沿着S型航线艰难地飞行。能不能准确地飞到沧县机场,没有一点把握,再错过了降落机会怎么办?机组成员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他们从学飞行哪一天起,就与飞行事故相伴,时常摸到死神的鼻子。最后的时刻随时可能降临,怕是没有用的,慌更没有用,多年的教育训练使他们反倒平静下来,没人考虑留下遗言之类的东西。

  沧县机场是空军某航校的机场,当天没有飞行训练,全校人员正在大礼堂观看一场文艺演出,一片欢乐气氛。机场上只有几名警卫人员,几千米长的跑道显得格外空旷与寂静。忽然,空中传来轰鸣声,一架银白色的大型飞机以奇怪的飞行姿态向这里飞来,并打出了4发信号弹。警卫人员虽然不懂得飞机原理,但这架飞机使他们瞪大了眼睛,飞机的尾巴怎么没有了!

  10点45分,973号飞机终于飞临沧县机场。成败在此一举,要么迫降成功,要么前功尽弃。机组成员都明白驾驶这架受伤的大飞机在空中已经很困难,要落地就更加困难,减速后有可能直接坠地,落偏跑道有可能弹跳翻滚。由于与地面的通信联络中断,又得不到地面的任何帮助。最大的考验、最严重的时刻到来了。

  孙鄂军充分估计到了降落的危险,虽然事先制订多种应急措施,但并没有这种史无前列的情况,只有靠自己的飞行技术和心理素质了。飞行高度500米时,他果断地下令:“放起落架!”上官伟宏应答着:“好,开始放!”三个巨大的起落架徐徐放出,哐当一声上了锁。马宝兴立即报告:“起落架好!”杨镜秋发出领航指令:“还有10秒转弯。”

  973号飞机转弯,对正跑道方向,大地迎面扑来,那是熟悉的感受,那是生还的希望。孙鄂军又下令:“放襟翼!一点一点地放,不行,立即收起!听我口令,放——”上官伟宏小心翼翼地试放襟翼,刚放了20度,由于速度和升力的急剧变化,飞机急向右偏。孙鄂军急喊:“快收起!收襟翼!”上官伟宏收起5度,马海鹏提醒机长:“注意高度、速度!”坐在机头位置的杨镜秋想到了最严重的情况,一百米是复飞的最后高度,也提醒机长:“1 号,实在不行,一百米时拉起,再落一次。”年轻的机长明白,必须争取一次落地成功,受伤的大飞机在低高度上拉起的可能性极小。

  飞机高度下降到150米时,孙鄂军喝令:“全放襟翼!”飞机立即陡直地往下坐,地面向上翻起。这时,全靠目测控制飞机着陆,千钧一发,容不得一点马虎。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驾驶盘拉不动了。通常着陆,靠驾驶盘来控制飞机的俯仰姿态和左右位置,驾驶盘拉不动了就意味着飞机会一头栽下去,触地爆炸。孙鄂军腾地站起来,蹬直双腿,把驾驶盘使劲往怀里拉,同时大喊:“拉住!拉——”上官伟宏应声而起,协助机长拉住飞机。机头颤颤微微地抬起头后,咕咚一声接地了。马海鹏提醒:“放伞。”两具阻力伞在机尾绽放出两朵洁白的花,其中一朵由于落地速度太大瞬间凋谢。

  正当机组成员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发现有几个地方群众正在横穿跑道。孙鄂军下意识地打开前轮锁,用手控制前轮避让。要知道,飞机在大速度滑行时方向稍一改变就有可能翻覆。作为人民的子弟兵,他们本能地想到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而不是他们自己。

  飞机在停机坪上停稳,关车。飞机上静得出奇,机场上也静得出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6位机组成员下了飞机,先是默默对视,而后相互握手,接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杨镜秋举起拳头喊到:“我们胜利了!”

  航校的校长闻声赶来,激动地对他们说:“你们创造了一个飞行史上的奇迹!我要给你们请功啊!”

  两天后,老部队派人来接他们。我是其中成员之一,上官伟宏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张干事,快给我根烟抽!”航校的校长一听,忙吩咐秘书去取几条最好的烟来。上官伟宏说:“别,我是山西人,我在飞机上时就想还能不能抽上家乡的烟。”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全都落泪了。

  机组成员返回部队驻地路过北京时,受到原北京军区空军首长的接见。北空司令员刘玉堤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著名战斗英雄,听了汇报后,他挨个握着机组成员的手,仔细端详他们的面容,动情地说:“可把我担心坏了,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年轻,你们都是英雄!”

  1531267153641775.jpg1983年12月1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原司令员张廷发和政治委员高厚良签发命令:给孙鄂军机组记集体一等功;中队长孙鄂军记一等功一次,大队领航主任杨镜秋记一等功一次,飞行员上官伟宏记一等功一次,领航员李永山记三等功一次,通信长马宝兴记三等功一次,通信长马海鹏记三等功一次。

(右图:机长孙鄂军,他后来在另一次飞行事故中牺牲,年仅30岁)  

      提起川航的机长刘传健,成功处置客机驾驶舱风挡玻璃爆裂脱落空中险情的机长,大家还记忆如新。今年5月14日,他在执飞重庆至西藏航线客运任务时,驾驶舱前右侧风挡玻璃突然破碎,舱内失压,仪表失灵,通信中断,右座飞行员半截身子被吸出舱外,飞机操纵极为困难的情况下,沉着冷静,正确处置,独自用手动操纵,在空中飞行20分钟,安全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有人把他比作中国版的“萨利机长”,有人称赞他完成了一次“史诗般的降落”,总之都把他看作是当代的英雄人物。

  在赞美之余,大家对他为什么能够临危不惧、化险为夷更感兴趣。后来得知,他出身于人民空军,曾经是飞行教员,后转业到四川民航。正是空军的十几年飞行生涯,为刘传健铸就了高超的飞行技术,超强的心理素质,坚定的理想信念。无论是现役军人还是转业干部、退役士兵,为了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信念,都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本能。这方面的典型事例层出不穷,使他们无愧为人民子弟兵的称号。

      无论是空中62分钟与死神搏斗的孙鄂军,还是今天刘传健机组的空中20分钟生死营救,在军魂上一脉相承,在素质上同样优秀,因而都能在特殊空情中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奋力保全飞机,坚决保证他人安全。在这样的英雄人物面前,死神也不得不低下头来,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