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天深夜许江忍不住给许沧江发了条短信:老爸保重。我一切都好,勿念。

  到家里许沧江的手机叫了一声,短信立即跳出来。许沧江凝视好久,感觉眼睛发涩,那些字都变成了许江一张一张的脸,童年的幼稚和青年的粉刺。乖顺和暴怒。他不会回复,就打电话过去,想跟儿子聊几句,但里面的声音告诉他,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许沧江叹一声,耳朵被我打聋了,还是不愿理我呀。但他还想着我。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你娘走了,说要去找你。可她能找到你吗?老爸失败啊,太失败了。老婆儿子都走了,这公司再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老爸知道崩溃是啥意思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老爸才是大崩溃呀。

  许沧江百无聊赖,店里都不愿去了,心一散,神就聚不拢了,茶也越喝越寡淡。寡淡的时候唐燕子的号码闪烁起来,好像寡淡的茶里突然有了牛奶,有了颜色,也有了味道。许沧江赶快接,唐燕子跟他约时间碰头。许沧江似乎正等着这个邀约,立即就定了时间。几经过往,两人似乎就可以随便说话了,包括男人女人的那些话。许沧江说这些话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鼓涨起来,被老婆儿子掏空的生活似乎被这个叫唐燕子的女人充填了。唐燕子那天就随便问许大哥你是大老板吗,许沧江反问说你说呢,唐燕子说你坐着就像个大老板的派头。许沧江很受用,端了端身体,以示肯定。但又说,我不是大老板,最多是这样的。他揪了揪无名指。唐燕子说,不管怎么样,在我眼里你就是大老板。许沧江说原来你是看我像大老板才跟我约会。唐燕子说,这有什么,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大老板。不过现在嘛,你就是这个,她学着许沧江揪了揪小指,我也无所谓。我是觉得你人不错。这句话说得许沧江很开心,你看人家也不否认喜欢钱,又借着这根手指头巧妙地圆了过去。唐燕子又问许沧江平时喜欢玩什么。许沧江说以前心思全在生意上,基本没爱好。现在嘛我是得好好享受享受了。唐燕子连连称是。接着问,许大哥我们算有缘吗?算。许沧江不假思索下了结论。这个结论一下,许沧江与唐燕子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当夜,许沧江就把唐燕子带到家里,很快进入男女主题。许沧江特别醉心唐燕子的屁股,肥沃而不拖沓,圆润而不松垮。这样的屁股是难得的,许娟就没有这样的屁股。所以许沧江就自然把话题扯到唐燕子的屁股上。唐燕子对自己的屁股是极具自信的,就正面侧面向许沧江展示,还弯着曲着扭着拗造型,学模特走猫步。许沧江禁不住心花怒放。怒放之后就短兵相接了。许沧江上去的时候,唐燕子的身体已经酥软。她发出的声音让他坚硬,许沧江久违这声音了,就像士兵听到冲锋号一样向那个柔软湿润的阵地发起一波连着一拨的攻击。唐燕子始终抱着他,这让许沧江很满意也很骄傲,结束之后无比憧憬下一次。想不到唐燕子意犹未尽,说还要继续。许沧江想这女人倒是胃口不小。他再次被唐燕子的风帆吹得胀满,却尴尬地发现击发装置力道不足,就连规定动作都难以完成了。

  许沧江不能原谅自己在唐燕子面前的表现,第一轮如果打九十五分,第二轮却不及格。于是去了保健品商店。他还没开口,女营业员就问先生需要什么,许沧江竟然脸红了。营业员很理解地从货柜上取下一个大盒子,说先生自己看好了,这里面有鹿鞭、马鞭还有海狗鞭,都是纯天然的。许沧江无心细看,付了钱拎着就走,像是打劫的。

  许沧江家的卧室与卫生间是一体的,他蓄意把一泡尿撒得很响,就是给唐燕子听的。唐燕子当然明白。与唐燕子再次格斗的时候,许沧江恶狠狠地想,老子今天不把你收拾得哇哇叫决不下战场。果然唐燕子比上次还兴奋,后来就告饶了。许沧江把上一次第二轮的耻辱一扫而光。他想,这鞭那鞭倒还有点用。但维持一段后又让他不堪了。

  再后来,唐燕子说沧江我给你个好玩的,她已经叫许沧江沧江了。许沧江对刺激的追求有增无减,因为这样才能麻痹自己。唐燕子妩媚地说你吸一口就知道了。吸一口是啥意思,许沧江脑筋转了一下。他倒是听说过“溜冰”这回事,但不就是玩玩嘛,人家有钱人名人也玩,老子就玩不得吗。吸一口又能怎么样。吸一口的结局自然很不幸。像所有不以为然的人一样,他许沧江又怎么能逃过这一劫呢?唐燕子虽然达到了目的,却是不忍的。不忍却还要拉人落水,因为她背后有更大的大哥。就是那种江湖大哥。她是受着操纵的。

  许沧江很快就不是吸一口了,而是断不了了。他虽然后悔,虽然恨唐燕子,但瘾头一上来,除了那个东西,一切都不在话下。有一天他的手机又冷不丁跳出一条信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另一个地方为你祝福。原来是老婆许娟的。他想给老婆打电话,想想还是摁不下去,要是她问起公司,他又怎么说。但无论如何,这条短信就像一把剑悬在心上了。不大不小的五金公司日渐萎缩,他让财务盘点。财务说,大概也只有一点老底子撑些日子了。许沧江吓出一身冷汗,三个多月,就不知不觉快把一个公司吸光了。以前听别人说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他想作个了断。对唐燕子说不吸了,要去戒掉。唐燕子说那得听她大哥的。许沧江说你可把我这个大哥害惨了。我一个公司快弄光了。你大哥做这种缺德事,生孩子没屁眼也没肚脐眼。许沧江接着强调,去告诉你大哥,他要是不罢休,我许沧江也不是好惹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种事老子很早就干过。谁他妈怕谁呀。

  唐燕子的大哥一伙从东北来南方干诱骗吸毒的勾当,瞄准有钱人,然后向他们供货,坐地发财。许沧江说要了断,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仗的是人多势众,许沧江仗的是大不了一条命,反正老子已经妻走子逃,没啥牵挂了。他孤身一人拿出当年的劲头跟他们五个人玩命,结果把对方打得鼻青眼肿。他自己也赔了个口歪鼻斜满脸血污。

  到了派出所,他才突然想起来,完了,这下再也躲不了东河了。

  陈东河拿着卷宗,心里骂自己,怎么就不抽出时间去看看他。儿子没找到,老子又进来了,见了他说什么好。但又不符合提出回避的理由。就对梁永说,这人我认识,面子上过不去……是不是换个人来办。梁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你地盘里的案子你不办?再说认识怎么啦,你难道是他一伙的?陈东河被弹了回来。

  其实也可以让探组里其它人审许沧江,想了半天,陈东河还是决定亲自审。就当是一次特殊的会面吧,就像当年去监狱看他。

  许沧江的头始终不敢抬起来。陈东河必须按程序问他的姓名性别籍贯家庭成员一堆事,许沧江一直瓮声答着。程序过后,就进入讯问。许沧江只顾承认自己伤人,却丝毫不提导致斗殴的原因。陈东河忍不住说,你倒是豪气不减当年呀。许沧江只说我认罪。

  其实这案子不难办,因果也明确,许沧江属于被逼无奈,于还击中伤人。依法处以行政拘留。对方犯罪事实得以确认,立案侦查。


  八


  十五天后,许沧江从看守所出来。又抬眼看天,雾遮霾罩的,一派混沌。他走到一边,憋足劲,对着地上啐出一口浓痰,算是把唐燕子和这几天的晦气打个句号。走出大概二百多米,前面那辆停着的车突然打开车窗,伸出一张脸来。是陈东河。许沧江的眼泪瞬时流到嘴角,咸而涩。下了车,许沧江执意要陈东河到家里坐一会,泡一杯最好的茶。他说东河,我现在这个屌样子你也看到了。儿子教育不好,老婆出走,公司也快垮了,又中头彩碰到那个婊子,几个月就把这点家当败得差不多了。我无能啊。我操他娘的太要面子啊,要是早几天去找你,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陈东河很内疚,阿沧,这不能怪你,我应该关心你的……

  许沧江打断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沓钱往陈东河那里一推,再怎么说,我也要谢你。就是一点心意。

  陈东河立即变了脸,你干什么,啊,当我没见过钱啊,给我收起来。

  许沧江瞄了一眼陈东河,赶紧把钱挪到自己这边。陈东河看他有些尴尬,就笑,说你是好汉不减当年勇啊。人家五个东北人,还都比你年轻,你就敢打?我倒是不明白,如果真的打死了呢?

  不瞒你说,我就是有死的念头才敢跟他们打。五对一,我不是戆大。但是你看我现在这副腔调,跟活死人有啥两样。

  你真的啥都不要了,公司不要了,许江也不要了?

  东河啊,你说我到那里去要啊。许沧江脸如死灰。

  不管怎么样,许江总是你的亲骨肉啊,你能说不要就不要吗?就连我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爷叔都舍不得啊。

  东河,看在这么多年老兄弟的面子上,你跟我说句实话,能找到他吗?许沧江突然问。见陈东河不搭话,又说,我知道,你们警察是有纪律的,不能随便说,我不该瞎打听。

  不,这个谁都可以理解。不过阿沧,这需要你的配合。你要是真不想失去儿子,就得配合我们。几天之前曾经有许江的线索,但消失也很快。许沧江的问题的确使陈东河感到难堪。

  许沧江说,我懂你的意思。我跟你说实话,从他在我面前消失到现在,只接到过他一个短信,叫我保重。我再打过去,里面一个女人说已停机了。

  阿沧,我还得去忙。你记住我的话,许江是你的儿子,为了他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他。

  陈东河那天回家还是深夜,小区里一片静谧。时而有野猫在小树丛里穿梭,时而传来它们欢快的婴儿般的呜咽,偶尔飙出一声凌厉而狂放的尖啸。陈东河想,又是一个春天到了。打开门,最先迎接他的还是“滴滴”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女儿正忙着,兴致高昂。陈东河凑过去说了句,好像很开心啊。女儿说是啊是啊,今天人肉还可以。又听得陈东河云里雾里,人……什么?

  女儿的眼睛探照灯般瞪着屏幕说,人肉,就是“人肉搜索”,在网上找人。

  找谁呢?

  找“浪迹天涯的人”。

  陈东河突然严厉地说,我告诉你啊,现在网络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你整天弄这个东西,早晚弄出事来。

  女儿立即反驳,有啥事啊,你自己不会弄,跟不上,还不许人家弄。真是没道理。

  我没道理,我倒是想好好跟你说说道理,你要听吗?

  两人正说着,老婆被吵醒了。老婆说陈东河,你没资格说她。你自己一天到晚抓这个捉那个,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人家比你小十多岁都敢指挥你。说女儿有啥本事。

  女儿揶揄道,老妈,老爸可不是大头兵,人家是探长。

  老婆接着道,探长算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个干苦活累活的。

  陈东河想,老婆倒还真是明白。是啊,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到处奔。破案是应该的,破不了,领导压着,老百姓还骂娘。算了,不跟她们讲了,讲也讲不清楚,你要是跟她们讲奉献付出那一套,还不知道她们说出什么来。

  周末下班陈东河不知不觉到了许沧江那里,上次斗殴事件过去两个月,快到盛夏了,不知这家伙现在怎么样。他去超市拎了一打啤酒,电话打过去,许沧江连连说,想你呀,又怕你忙,不敢打电话。

  两人喝着啤酒。许沧江问,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呀?陈东河跟他打哈哈,不是不放心嘛。许沧江说那好,你以后每个月必须来关心我一下。

  那为什么你不能来见我呀?

  许沧江讪笑,我这里孤寡老头一个,方便嘛。你是老婆女儿天天宠着,我不敢找你啊。

  陈东河嘴里说你瞎讲啥呢,心里想想倒也是。人家说生女儿就有两个女人宠着,可他在家里没这个待遇。再说老婆知道许沧江,老是关照离他远点。于是岔开话题,说阿沧,这阵子还好吧。

  还好,我记着你跟我说的话,天天去公司。

  跟那个唐燕子彻底断了吧。

  要是她再敢来找我,我说不定要再吃一次官司了。

  什么意思?

  这还不清楚,如果忍不住,我两只手就把她结果了。

  阿沧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好了,儿子有音信吗?

  我明白了,原来你这老家伙找我喝啤酒就是想打听这个。嗨,我真想有点他的音信,小赤佬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快三年了。许沧江把一罐啤酒全灌了下去,泡沫从嘴角淌到脖子上,他索性把背心脱了,说东河,如果你们抓到了他,一定要立即告诉我。行不行?

  那是当然。不过老同学,我还得说一句你不想听的,别看你现在这样子,真要是有了消息,你可不能知情不报啊,那可是帮助藏匿,法律条文上明白无误的。

  许沧江再灌下一罐。说,法律上的事我懂,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他。

  陈东河也灌了自己一罐,说阿沧,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酒鬼,啊呀,我们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就是一对老酒鬼。

  许沧江说,说得对,两个老酒鬼,就是被一个不争气的小子逼的。我跟你说,现在一到晚上,我就怕想起许江,只要一想,这个觉就算废了。也不知道是被酒灌的,还是郁闷,他的眼白挂着几缕红丝。陈东河说别喝了,被许沧江拦住,起身拿出珍藏了多年的两瓶茅台,说东河,今天是周末,我们两个老酒鬼就喝它个一醉方休。

  这天后半夜,喝得大醉的许沧江困势懵懂见到许江回来了。许江在叫他,问他为什么喝得像一滩稀泥一样。许沧江说,老子喝酒关你屁事?去你妈的。许江使劲一推他,老爸,你醒醒,我是回来看你的。

  许沧江被推醒了。睁眼一看,酒也全醒了。甩甩头,揪一把日渐稀少的头发,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正是许江吗?是做梦啊,册那,不是梦啊。许沧江说话都抖了,许江,许江,真的是你啊,你真的是……许江?他甚至可以感觉冷汗从毛孔里滋滋渗出的声音。

  老爸,是我。你轻点。

  你,怎么来啦?怎么来的?

  老爸你别紧张好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别问我这么多,我就是来看看你。另外再给我点钱,算我借的。

  许沧江腾地起床,你想干什么?啊,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许江,该回头了。算我求你了好吗?

  哼,回头,我回什么头。你脑子没进水吧。

  许江,你给我听着,你如果还认我老爸,就听我一句,自首吧。警察已经把你弄到网上去追了。你晓得吗,躲能躲多久啊?迟早会落网的。明天一早,老爸就陪你去找东河爷叔。

  这不可能。警察有本事就自己来抓好了,抓得住,算他们狠。抓不住,没话说。老爸,你如果认我这个儿子,你就要帮我。你别劝我,我不会回头的。如果你不肯帮我,那我就走了。

  许江,你看着我。许沧江喊起来。许江立即上去捂住他的嘴。许沧江返身抽了许江一个耳光,实话告诉你,老子没几个钱了,就是有也不会给你。你不能走,明天就给我投案去。

  许江说,有本事把我这个耳朵也搧聋,那我就彻底不需要听你的了。他突然又问道,怎么没见姆妈?姆妈呢?

  你还晓得想起姆妈啊,你姆妈离家出走快两年了。

  许江一惊,姆妈怎么啦?

  她说要去找你,找不到你就不回家了。为了你,我们一家人都散了。什么叫妻离子散,就是我这样的人。作孽啊。许沧江带着哭腔。

  许江心里宕了一下。想老爸说得是不错,但我犯的不是小案子,一旦投案,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绝不投案。混一天算一天吧。他说,投案是不可能的,就是你现在跟警察打电话,我也得走。

  我看你是不想让老爸做人啊。许沧江突然抽泣起来,许江啊,你如果走了,老爸就不活了……

  许江还是没回头,走了。一会儿,汽车引擎声响起。


  九


  陈东河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许沧江电话的。但许沧江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陈东河说你说清楚点,一点都听不清楚。许沧江后来就只说一个字了,来……来……。陈东河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跟我开玩笑呢。再一想,他说来,意思是叫我到他那儿去吧,昨天不是刚去过吗,喝得他现在头还痛。难道他还想喝,说梦话吧。去了再说。

  到许沧江家,见已有他公司的两个员工先他而到了。员工对他说,许总不知怎么了。陈东河一看,许沧江手里还握着手机,眼睛微闭,口水在嘴角藕断丝连地挂着。陈东河立即吩咐员工打“120”,走到许沧江身边叫,阿沧,阿沧。许沧江朝他抬抬眼皮,不屑一顾的样子。陈东河急得跺脚。“120”来了,陈东河和一个员工陪着许沧江一路疾驶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中风了,也许和喝酒有关系,也许受到特别的刺激。陈东河想,看这情况,两样都全了。喝酒这事,我也混蛋,看到茅台眼睛就直了。那特别的刺激是什么呢。一阵救治之后,许沧江有点缓过来了。他认出陈东河了,一把抓住陈东河的手,嘴里却还是说不清楚,很着急的样子。但陈东河还是听清楚了一个字,许。就拿出笔记本和笔让他写,许沧江的手抖着,画符一样写出来,许江,大半夜来过,走了。陈东河一下子跳起来,话跟着就冲出了喉咙,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讲啊。但他立刻又沉默了。许沧江的脸剧烈扭动着,五官聚聚散散,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口水可怜兮兮地淌出来。这样一张痛苦的脸,还能指责吗。陈东河再坐下,对他说,阿沧,你安心点,就是为了你,我也要把许江找回来。

  安顿好许沧江,陈东河赶回所里,立即向梁所汇报。梁所冲他吼了一声,你刚才为什么不立即打电话给我?陈东河也大了嗓门,说你吼什么吼,他都中风了,我能袖手旁观吗?梁永不响了。陈东河把许沧江说的那句话告诉梁永,梁永听完沉思说,这句话能给我们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呢?

  陈东河说,从时间上说,现在是上午九点,如果许江大半夜离开,那么应该已经出了本市。我们可以做的是把许沧江家附近路段的交通视频全部调出来。

  好,就这么办。

  视频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一辆小车拐进许沧江家门口停下。这是一辆光屁股的车,没牌照。许江走出车门时,弓腰壮实的身形在墨黑的夜中勾出一个明显的轮廓。这个轮廓是陈东河从小看着长成的。陈东河想,这小子还知道反侦查。

  四时零二分,许江从家里出来。车辆启动。也就是说,许江在家里总共呆了不足半小时。车辆在若干个路口后消失了,方向向南。应该还是往浙江。

  陈东河分析,许江在这个时候回家多半是因为钱,他一定没钱了。

  陈东河这天没回家。回所里打开计算机,每天更新的“分局各条线追逃信息”旁边一个“新”字一闪一闪,好像局长的眼睛。陈东河不看也知道,本所排名靠后。越看心里越发毛。心里烦恼,有睡意但根本无法入睡,的确是折磨人的事。陈东河看了看时间,在计算机前不知不觉折腾了几个小时。他坐不住了,跑到值班室,找公安联网追逃系统,然后给梁永打电话。梁永好像正等着他的电话,赶来所里,再向分局长汇报,要求启动紧急协查程序。一应协查手续走完,已是半夜二点多。

  翌日,刚有一缕晨光爬上地平线,守在值班室的陈东河就被一阵密传电报铃声蹦了起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真睡着过。电报说,协查车辆最后停泊在石浦渔港码头。

  陈东河找小赵,手机关机。一看表,五点多。他打开水龙头,胡乱抹了把脸,出门就发动了车。告诉梁永他立即和小赵去石浦。路上静悄悄的,陈东河至少把油门加到一百六十码。到小赵家门口就按门铃,好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是谁,陈东河说是小赵的同事老陈,有要紧事。苍老的声音说,什么要紧事不让人睡觉。陈东河说,你是小赵的爸爸吧,你让小赵起来我跟他说好吗?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他爷爷。然后不大情愿地说,你等着。陈东河对自己说,等着吧。心里火烧火燎。十几分钟后不见动静,陈东河又按响了门铃。又过了几分钟,小赵终于含糊不清地问,你谁呀?陈东河没好气,我老陈。你爷爷没跟你说呀。小赵仍一头雾水,我爷爷,说什么呀?陈东河火了,废话少说,马上给我下来。小赵浑身一凛,噢,马上马上。师傅,我撒泡尿。

  小赵下来,陈东河的脸更黑,为什么关机?

  小赵说,不是关机,是在充电。

  充电也能开着机呀。我怎么跟你说的,这几天不能关机。

  哦,师傅,不好意思,忘了忘了。师傅你别生气。那案子有苗头了?

  跟我走。陈东河边说边打开车门。小赵看看师傅,不敢再问。陈东河发动起来,又回头说,我包里随便找点吃的垫垫肚皮。

  小赵还在睡眠持续状态,哪里有胃口。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陈东河叫了声,嗨,嗨,还打起呼噜了。有你这样追逃的吗?我现在一百六十码,你给我看着点啊。

  小赵翻翻眼皮,师傅,真是困啊。昨天网上弄到半夜才睡的。

  弄什么?

  还不是找线索吗?师傅,你包里只有半包饼干,是你吃剩下的吧。

  你这小子,打呼噜还能翻我的包,可以啊,半包饼干还是我省下来的。告诉你啊,今天什么时候吃饭难说了,不想吃你就饿着。


  许江把车驶入浙江地界后开得飞快,他得赶到石老大指定的码头。昨天他对石老大说,想跟他出趟海。石老大说那就带你去看看,明天是个好日子。许江心里打算把运输船作为他流动的场所,他可不是去看看,而是准备从长计议。在他的计划中,不可能老是窝在一个地方,更不会像他老爸那样拼死拼活这么些年赚几百万,这个数他几个月就搞定了。他怎么会瞧得起一个小小的经营部呢。日后我在海上运输方面动动脑筋,钱会来得更快。但是不管怎么说,得回家看一趟父母。这是不可告人的。虽然只看到父亲,也没拿到钱,心里却坦然了。至于父亲为他的愁苦,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石老大说过,海上风云变幻,他既然决定要在海上漂泊,如遇不测,也总归回过家了。昨天出来之前,他找到老黄,告诉他最近一段时间别再联系,警察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话说得很自然,没一点伤感,老黄却是有感觉的。老黄问,那你打算?许江说,我还没想好。无论如何,我要回去看看老爸老妈。老黄说,这样会不会太危险?许江说,当然有危险。不过我这几天想得厉害。我担心他们出事情。老黄沉默了。许江说,老黄,你不知道,其实我这个人很重感情的。我们现在只能自己管自己了,你好好找个地方,别管我了。

  事实证明,许江切断通讯深居简出的确增加了警方的难度。但这一次,他对老爸仅存的一点孝心让他现身了。他事先设想过的老爸对他的说的话如期出现,对老爸是否会告诉陈东河,他也是心存侥幸。如果天无绝人之路,让他完成一次长达三年的夙愿,也会让他再次躲过一劫,否则就听天由命了。

  到了码头,许江发现,阿夏也在,他松了口气。放暑假以来,阿夏一直吵着要上船,石老大让她也来,说明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阿夏见许江上来,兴奋得手舞足蹈。


  十


  车到半路,梁永打来电话,说老陈,一定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找当地警方帮忙。陈东河说,我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他们。梁永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但你老家伙给我记住,你一定不能让我说后悔的话。一定不能让我对不起你。陈东河说,梁大所长,你怎么像阿拉老太婆一样,别让我分心好不好。说完就合上了手机盖。

  半个小时后,陈东河再次接到梁永的电话,说据当地警方消息,许江可能在一条小型运输船上。

  陈东河在算时间,他们大概迟于许江三个多小时。于是果断吩咐小赵乔装鱼行老板去租船,借机调查该船情况。

  傍晚石老大的运输船返航时,陈东河的租船就迎了上去。他粗略观察了一下,运输船装了不少的货,估计跑起来不会太快,就让船老大渐渐靠过去。对方显然有疑,一张被海风熏过的面孔就从驾驶室里伸出来问,你们干什么?

  小赵回应,老大,你船上有油吗,我们的油不够了。

  对方反问,你们出来不加满油吗?小赵说,我们走错路了。老大帮个忙吧。

  这个嘛……石老大正犹豫着,后面一个声音说,不行,我们算好航路的,不能加。

  在船舱里的陈东河确认这个声音就是许江。小赵回头的一瞬,他点了下头,小赵就一个纵身跳上了运输船,虽然动作不太标准。

  许江推了一把小赵,你想干什么?

  小赵不再绕弯子,说你叫许江吧,我来找你的。小赵边说边往系在腰里的手铐摸去。石老大不明就里,就横在他们中间,对小赵说你小子干嘛,跟你说不能加,你还要抢啊。小赵说老大你让开,我是公安,执行任务呢。石老大依然横着中间,说,哼,执行狗屁任务,我看你像个流氓。我告诉你,从来没人敢在我船上撒野。阿江,你到船舱里去。

  许江后退着,小赵绕开石老大就追了上去,两在船舱里就扭打起来。

  意外发生了。这条老旧运输船的机舱突然蹿出了火苗。两人都楞了一下。就在小赵寻找灭火器具的时候,许江跳了下去。小赵没有选择了,也跟着跳了下去。

  陈东河见运输船蹿起了火苗,就大声喊道,老大,快跳过来,跳过来,石老大惊得眼珠子差点凸出眼眶,但他迅速作出了决定,弃船。船一旦起火,依靠外界施救难度非常大,等到水上消防赶到,火势一定已经蔓延了。他跺了跺脚,无论如何,逃生要紧。他嘴里骂着,拉起已经哭起来的阿夏往陈东河的租船那里靠,两人一头一脚把阿夏拽了过去。然后他自己纵身一跳就过了船帮。陈东河说老大,快向水上消防报警。

  陈东河本来只能干着急,跳帮他没有把握。见许江跳下来,第一反应是这小子是拿命来赌了。第二反应是许江如果真的淹死,许沧江就没儿子了,他也没脸再见这位老同学和赤裤兄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承诺作废。所幸他的水性还好,年轻时曾有不凡的竞技记录,可现在毕竟年过半百,这里是大海又不是游泳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已经跳了下去。

  前面那个黑色的头颅时上时下,昂扬无前的样子。陈东河想,身手倒是不错。可小赵的水性明显不如许江,他仍坚持着。两人渐渐对许江形成包抄之势。石老大弄不明白,在船上喊着什么。大约十几分钟后,那个头颅在水面上出现的时间明显放慢,陈东河跟小赵做了个手势,小赵使出吃奶的劲拼命靠上去,哪知那个头颅猛地扎下去,水面上突突冒起了泡。陈东河觉得自己浑身颤抖了一下,于是大呼了一口气,急速下潜想把许江拱起来。想不到许江在水下玩了个鹞子翻身,一下子窜出水面好远。石老大在船上禁不住脱口而出,真好水性。倒是陈东河用力过猛,呛了几口水。小赵喘着大气游到他身边,问师傅你怎么样。陈东河的脸煞白着,说上这小子的当了。他朝前方许江的方向呶了呶,示意他赶紧追过去。小赵担心师傅,陈东河突然吐出一口痰,说快上去啊,别让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向前游,但明显吃力了。一会儿扯起嗓门喊道,许江,你小子给我听好了,你要是不想再见到你老爸,你就走。但我会一直跟着你。你跑不了的。许江也渐渐体力不支,他终于回过头来,说,爷叔,你就放我一马,好吗?陈东河喘着说,不可能,我找了你这么长……时间,怎么会……放过你。许江说,爷叔,你追不上的。陈东河说,追不上……也要追,就是死在海里也要追。要……替你……爷娘追。他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小赵再次靠近了许江。小赵惊讶地发现,几米之遥的师傅动作变得软塌塌了。小赵进退两难了,他大喊着师傅,师傅……许江这时也发现陈东河情况不妙了。他停下了。三人成掎角之势僵持着。突然许江低吼一声,急速向陈东河游去。他一把拉住软塌塌的陈东河,叫爷叔,爷叔,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要是……我,我就说不清楚了。我不想害你的。我一点不想害你的。陈东河喘着气,说,我也不想……害你,我放你走就是害你,晓得吗?你老爸正在医院里等着你,你快跟我回去。否则……他一口气摒不牢出大事体,你罪孽大了……陈东河越发绵软。小赵这时瞪一眼许江,别废话了,快把我师傅弄到岸上去。许江稍犹豫,狠狠甩一把脸上的水,两人合力把陈东河弄到岸边。然后许江吃力地站起来想走,小赵一下子扑了上去,两人又扭打起来。陈东河大口喘着气,水从嘴里不断呛出来。他很想去帮一把小赵,但浑身使不出力。这时石老大下了租船,他也顾不上自己船上的浓烟了。他一张嘴翕翕合合的,终于问,他到底怎么啦?陈东河费劲地说老大,我们是警察,正在执行任务,这个人我们要带走。他指了指许江。石老大问,他犯了什么事啊?陈东河虚弱地说,别问了老大,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他费力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浸湿的警官证和执法证给他看。阿夏满脸流泪,不断地喊着,阿江哥哥,阿江哥哥,你怎么啦?……你说过要带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的,阿江哥哥……

  那边小赵像拳击比赛那样把许江压在了身下。陈东河瘫倒在地,微闭着眼。租船也靠了岸。陈东河窸窸窣窣摸出了手机,当然也是湿的。然后,他向许江一步步挪过去,接近了,一把攥紧许江的手,又把手机凑近许江,看看你老爸,看看。他把全身能量都聚集在攥着许江的那只手上了。

  远处,水上消防正鸣笛向火势愈烈的运输船靠近。

  石老大喃喃自语,作孽呀。作孽呀。


  十一


  救护车里坐着陈东河和小赵,还有许江。他们全身都湿漉漉的,不停地打喷嚏,流涕,咳嗽。陈东河额头发烫,说着胡话,攥着许江的手一直没松开过。许江也开始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小赵坚持着。虽然救护车已经够快,但毕竟有四百多公里的路。三个多小时后,车到医院。已有医生等着为他们三人分别检查治疗。陈东河醒过来,见身边没了许江,就喊起来,许江,许江,你小子别跑。跟我回去。回去。

  一直陪在陈东河身边的梁永笑了,啊呀,你这老家伙终于醒了,否则我真不好交代了。

  陈东河看他一眼,渐渐清醒了,你咒我是吧,我就这么容易让你不好交代。哎,许江呢,我一直抓着他的手,到哪儿去了,又走了?

  怎么可能呢。放心吧,有专人看着呢。你好好休息,等会我回所里就为你请功。

  请什么功啊。哎,求你件事,把许江带到我这儿来,让他跟我在一起。

  你干什么?梁永的嗓门有点大。

  你叫什么叫?我又不是跟他一伙的。缓了缓,陈东河说,实话告诉你,我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当年他老子还叫我当他的过房爷。嗨,三年多了,总算找回来了。为我们也为他父母。再说,我这次没让你不好交代,他也算有功的。

  好啦,我知道了。快给我休息,还想不想上班了?

  你这个人真是不近人情,就权当我提前讯问好吧。你要是不放心,就亲自在这里值班监督。请功啥的,我无所谓。

  刚才医生说,这小子发高烧了,怎么讯问?明天再说,好吧。

  哎,小赵呢,他怎么样?小赵真不错,真是我的徒弟。我跟你说,你真要请功,小赵是头功啊。

  哎,你这老家伙呀,说你啥好。

  第二天一大早,陈东河撑着虚弱的身体带许江来到许沧江的病房前。他打开许江的手铐,拉着他的手,蹑手蹑脚走了进去。许沧江还没醒。许江默默看着,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第三天上午,陈东河又来到病房,许沧江正挂着瓶,他已在渐渐恢复之中。陈东河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说阿沧,我把许江找回来了。

  许沧江的手明显抖动了一下,真的?

  真的,阿沧。你可以放心了。陈东河又是一个喷嚏。

  他怎么样?在那儿?许沧江对陈东河的喷嚏熟视无睹,他脑子里只有许江了。

  他还好,在他该呆的地方。我昨天已经带他来看过你了,我看到他眼睛红了。在我的印象中,还很少看见他眼睛红过,跟你当年一样。

  许沧江凛了一下,然后顶真地说,他跟我比,哼,差远了。其实你知道,我的心不坏。

  但你这个做父亲的有责任。你让他从小无忧无虑地过着你从来没有过上的好日子,结果呢?你知道他这两天反复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说要让你吃药,不是为那个耳光。阿沧,这个药你该吃。哎,人是找回来了,心回不回得来,难说啊。

  东河,现在你可以把他的事告诉我了吧?许沧江疙疙瘩瘩地问。

  可以。简单地说,他和一帮人骗了人家很多很多钱。哦,他是主要的。

  很多是多少?

  好几百万吧。

  许沧江沉默了一会,然后向陈东河招手示意他靠近,轻声说,当时我就想到过。你说这小子,为什么要骗钱呢?为了骗人家钱,向我要钱。他骂骂咧咧,伴着嘴角淌下的口水,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吗,钱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最不是东西。钱他妈的……

  阿沧,你做生意骗过人家吗?陈东河突然问。

  许沧江急刹车,凝神良久,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然后又急切地说,我现在就给许娟发短信,告诉她许江找到了。

  陈东河说,为什么不直接打过去?

  我怕她激动,一时受不了。再说她要是问我这个那个,我又讲不清楚。要不干脆你替我打?

  陈东河想了想,说这事我不能代替你。如果联系上了,代我问个好。

  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万一联系不上,我这块心病还是去不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陈东河难得按时下班。晚饭后,女儿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几天她经常遇到那个“浪迹天涯的人”,想不想看看,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陈东河一激灵,想难道是那个姓黄的,转而又自嘲地笑,脑子都被案子搭牢了,神经兮兮的。他问女儿,你觉得这“人肉”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女儿还未回答,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许沧江的一条短信:许娟没回信。东河,我真怕她失踪啊。

  陈东河的心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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