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1143131124589.jpeg  从上中学算起,我14岁就离开家了。中学离家很远,每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因此,我年轻时,对于父亲的生活起居,几乎没有照顾过。我参加工作以后,更远在北京,也不是每年都回老家的,和父亲见面的次数有限,每次回家,父母都把我当客人看待,总是他们照顾我的地方多多。

  1987年年底,我回家过春节。父亲经历过建造新房,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气管炎越来越厉害,形容憔悴,与他三、五年前比,形同两人。

  一天晚上,睡觉前,父亲说要洗脚。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主动上前,要拿盆子为他去打热水。以前,这工作都是母亲做的,或者是弟弟弟媳做的。此时,我好像意识到一种道义,一种做儿子的责任,必须亲自做一次。

  我端来热水后,就蹲下身去,说:“爸,我来给你洗吧。“

  我感觉到,父亲对我的举动也略略有些吃惊。毕竟这是第一次。在我的记忆里,这确实是我人生第一次为父亲洗脚。过去那么多年,儿子都没有给父亲洗脚,如今这儿子也快五十的人了,是在北京当“官”的角色了,是能写文章的角色了,却居然主动要为他洗脚。他显得没有思想准备,不太适应,甚至有些微的惶恐,伸脚有些迟疑。

  我小心地为父亲脱掉袜子,把他的双脚放进脚盆,问他水温烫不烫,他说:“合适。”

  我摸着父亲的脚,感觉双脚消瘦,已经是皮包骨了,而且冰凉,明显地血气不旺,难怪父亲常说脚冷。

  这不是我想象的那双脚。年轻时,父亲是湾里有名的壮汉,从砂罐铺担煤炭到新边港,能挑二百斤,和别人比赛举土砖,一个百十斤重的土砖单手举起来,双腿稳得像桩子一样。

  如今父亲走路都有点颤颤巍巍的了。我摸着父亲的脚,想到一个生命的日渐衰弱,内心里不禁生出叹息和伤感。

  我细心地为父亲搓着脚。父亲的脚底很粗糙,有一层厚厚的茧子。我知道,这双脚,走过许多的山路。我们那里的山路弯弯曲曲,路上全是粗砺的砂子。人们外出,有穿草鞋的,也有光脚的,父亲一般是光脚的日子多。他光着脚赶牛去山腰上的梯田犁田,光着脚挑着肥料过山坳,光着脚挑着谷子和红薯回家。每年开春,父亲就捋起裤腿下田了,又是光着脚忙着春耕,忙着清理田埂。他的脚,走过夏天滚烫的热土,走过风雨中的泥泞,走过冬天的雪地,脚上,有砂子的印痕,有泥巴的印痕,有岁月的印痕。

  父亲先在供销社工作,后来又转到农业银行,那个年代,这都是跑腿的工作。他曾经在七星街和水桶底镇工作过。这两个地方离我家都很远,从七星街到家里至少有70公里。那时乡村不通汽车,来往全靠两条腿走路。有一次,天色已近傍晚,父亲决定回单位。母亲说,太晚了,明天再走吧。父亲说,不行,明天上午还有个会要开。他没有丝毫犹豫,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好像家常便饭,算不得什么,于是抬起脚就出发。70公里的长途,不是一会半会就能走到的,需要翻山越岭,穿村过街。我估计,他至少要到后半夜才能赶到七星街。

  就是这样,年年岁岁,父亲的脚不停地走着,丈量过附近的山山水水。

  我摩挲着父亲的双脚,感觉到了人生的艰辛,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双脚踏在大地上的那种沉稳,和一个人面对困难时从不埋怨、从不皱眉、从不退缩的那种坚强。

  我往脚盆里加进热水,尽我所能,使劲地按摩着。我摸到了父亲的脚后跟有一条微微的裂缝。如果粗心,你是感觉不到这道裂缝的。我仔细抚摸,发现脚后跟有些凹凸不平。这使我想起了3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特别冷,下了雪,水塘里结上了冰。父亲穿着草鞋,和人合伙抬滑竿往娄底送生猪。送完生猪回来,他的脚生了冻疮,脚后跟皲裂出一道口子。晚上,母亲为他洗脚后,用烧热的猪板油往那裂缝里浇,这是治脚板皲裂的土办法。灼热的猪板油浇在父亲的脚后跟上,痛得他倒吸凉气,呲牙咧嘴,但他坚强地忍受着。

  这道裂缝就是当年留下的纪念。

  我问父亲,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他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啊。并说,那时除了这土法子,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我在按摩时,碰到了父亲的脚指头。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无数次给我讲过的一件事。大约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好,病殃殃的。外出几个月的父亲回到家里,一见儿子骨瘦如柴,心里很是焦急。邻居说,孩子这个样子,你们应该上雷峰山的庙里去求求神,请一道神符来保佑他。在旧社会,这种迷信是普通百姓在无奈的情况下通用的法子。人到了没有法子的时候,就寄希望于神灵,这大概也是产生宗教的社会基础。天已黑了,远道回家身体已经很累的父亲,不假思索,拿起香烛,还是那个脾性,抬腿就出发。雷峰山离我们家有十多里,山很高,路很陡。那时父亲年轻力壮,没把这些困难放在眼里。他烧完香烛,请了神符,回到家已是半夜了。由于走得太急,父亲踢破了脚指头,鲜血直流。尽管这种迷信做法于事无补,治不好人的病,但父亲的那份爱心,那份虔诚,多少年后,我听来依然感动。

  我在脚盆里反复摩搓着父亲的双脚,想到了他劳瘁的一生,眼睛不禁有些湿润。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脚印,一个个、一行行,从家门口伸向远方。这分明是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标点,书写着一个人的生命史和奋斗史,书写着一个时代劳动人民创造的丰碑。这脚印里,盛满了父亲的血汗,也盛满了我的敬意。

  父亲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多说话,显得从未有过的舒坦;眉宇间,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问他,怎么样?他只简单地回答:“好,可好,可以了。”完毕,他穿好袜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风趣地说:“毛主席讲,脚比脑壳还辛苦、还重要,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洗脚,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洗脚。第二年秋天,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母亲跟我提起往事时,对我说,你爸爸无数次对别人讲,大崽怎么为他洗脚,那次洗脚给了他多大的感动,多大的安慰,总是反复念叨。

  我听了母亲的讲述后,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感到后悔,感到愧疚,感到有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知道,洗脚事情虽然很小,但它传递的是亲情,是至爱,这是金钱、物质和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替代的。我没有想到的是,对这次洗脚,父亲会如此看重,如此念念不忘。我深深地自责,深深地感叹,作为儿子,在父亲有生之年,在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我为什么没有多给他洗几次脚呢?



       咀嚼苦难


      车子在山道上颠簸,我们终于送别了她,生与死这么简单,人们没有惋惜,只有祝福,如果人死后真有极乐世界的话,那她的死就是一种对苦难的解脱。母亲一阵叹息,而我则想到了人生命运这个永恒的题目,咀嚼她一生经历的苦难。

  远道回到老家,母亲就对我说,你舅奶奶今年90岁了,这一次你一定要抽空去看看她。

  我答应了。我知道母亲这个要求所包含的沉重的道义,这种道义不容回避。

  舅奶奶是父亲的舅妈。父亲一岁多就没了妈,由于家贫,爷爷也未再娶,父亲有一段时间是由舅奶奶带养,所以舅奶奶对于父亲有养育之恩。父亲故去了,留下遗愿,让我们兄弟对她照应些。

  正当我和两个弟弟约定日子去看望她时,却突然接到了她去世的丧报,使我们顿觉无限的遗憾。

  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去过舅奶奶家,不知为什么,我心理上留下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后来上学、从军,几十年离家远出,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屋宇什么模样和她本人什么模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母亲领着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去吊唁。舅奶奶的家叫志木山,是我们村前那条小溪的源头,因为是在山里,过去来往都不方便。我们这次是坐车子去的,一段很不好走的山村公路,坑坑洼洼的。一路上,母亲给我们讲述了许多舅奶奶一生的经历,听来让人心酸。

  舅奶奶其实只比我父亲年长13岁,所以她带养我父亲的时候也还只有15岁。这个年纪,在如今的城里还算孩子,还需父母照管,可她已像当时无数的乡村少女一样,过早地告别了自己的孩提时代,已为人妻,踏上了人生苦难的历程。她除了自家家务以外,还要照管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吃喝拉撒睡都得管,如果生了病,还得焦心,那份责任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其辛苦可想而知。这也是父亲生前念念不忘其恩德的原因。尽管父亲一解放就参加了工作,到退休时工资也不到50元,在我们兄弟没有工作以前,家境很不宽裕。但他只要路过舅奶奶家附近,哪怕多走一些路也要去看看,带上一包点心,送上几元钱,表示一点心意。舅奶奶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腿有残疾,如今也已60多岁了,终身未娶。更糟糕的是,她丈夫20多岁就得了精神病,俗称“癫子”,既不能干活,犯病时呈狂态,砸家什打人。现在想来,这正是我小时候去过她家一次后,心理上产生害怕不愿再去的原因。一个小脚的弱女子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要侍侯两个病人,维持一个家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有人说,惟大丈夫耐得苦难与寂寞。其实,真正耐得苦难与寂寞的是老妪,是村妇。贫困难耐,寂寞难耐,又不得不耐,这不是涵养问题,而是生活,是命运。

  车子到达村子前,远远地传来哀乐声,如泣如诉。村子在山上,窗横青山堆绿,门开碧水长流。清风通灵,行于山林,嬉于水上。到处莺雀娇啼,潺潺水声。论风景,这里真是个绝好的地方。哀乐声在山野间缭绕,给美丽的风景平添了几多哀愁和几多苍凉。自然的美和人的审美感觉,往往和人的生存境况有关。风景绝美的张家界,在几十年以前,还是个土匪出没,被视为穷山恶水的地方。只有人们不为衣食犯愁时,才会有那份品味山水的闲情逸致。我不知道舅奶奶生前对自家窗口门前的灵山秀水是否有过某种愉悦和依恋的感受。在我想来,这山,这水,乃至山头的云,春天连绵的雨,夏天火辣辣的阳光,冬天冷飕飕的风雪,对于她来说,都是沉重的,都需要用生命去与之搏斗。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的美都会失去颜色。因此,山下的女子很少有愿意往山上嫁的。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那山那水不是财富,而是贫困和苦难的象征。

  我们在逝者遗像前行了礼。我抬头瞻望遗像,一张极慈祥的脸,头顶戴着一个用毛线织的帽子,脸上没有欢笑,也没有忧伤,有的是久经沧桑的恬淡与平和。

  就是这样一个极普通的山村农妇,静守一隅寂寞,默默地吞咽着苦涩。在多舛多磨难的人生旅途上,她默默地走着,默默地劳作着。她用恬淡与平和送走一个又一个白天与黑夜,也用恬淡与平和融化心中深深的痛苦。

  遗像旁,只写着“邓氏”,没有具体的名字,我问村里的人,也说不上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过名字,这种情况农村很多,我母亲的名字就是解放以后才取的;也许名字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她用得着名字的机会和地方也非常的少,时间长了,人们把她的名字淡忘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女性,就在这里生存了90年,一辈子没有走过阳关大道,走的全是羊肠山道。对她垂青的,没有天使,只有撒旦,现在天使终于来了,召她走了。

  她的丧事是此地农村风俗中最简单的。墓地就在后山上,在到达墓地之前,抬着棺木绕着附近村子转一圈,也算向邻里告别。老太太生前人缘好,从不得罪人,送行的人很多,大约有几百人。人们一路走,一路述说着她一生的不易。她绩麻,她纺纱,她上山砍柴,她下田耕地,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灶前锅台,春种秋收,她什么粗活细活苦活累活没有干过?每当丈夫犯病时,她还要忍辱负重;次子因残疾娶不上媳妇,她当妈的,还要承受精神的煎熬。人们说,这老太太的心是河里的卵石,经受岁月流水打磨的次数无法数得清。人生九十,算得高寿了。一般说,高寿是福。可对她呢?九十年实在是太长了,平安富贵的人,一周、一月、一年,一晃就过去了,而她的每一天都是那么长,那么难,每一天都有那么多风风雨雨,那么多沟沟坎坎。她一辈子是否走出过这条山沟,我不知道。但外面的世界,对她肯定是陌生的;功名与利禄,野心与阴谋,全远离了她。她一生没有生过大病,一般的病也很少吃药,她也无钱吃药。据说她去世前几天,还能吃两碗饭,胃口一直很健。也许正是劳动、粗茶淡饭和清心寡欲,还有这山上清新的空气,才导致了她的长寿。人们不仅感叹她的不幸和苦难,也感叹她生命的坚韧和顽强。人们很难想象,那么一个瘦小的身躯,居然能支撑一个家庭、一方风雨,而且度过了漫长90个365天!附近村子的人们放着鞭炮为她送行,噼噼啪啪,为她唱起生命的挽歌。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在她一生中,今天是最热闹最喜庆的日子。墓地离她的屋子只有几丈之遥,是她生前常去的地方,她不会感到陌生。她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人,陌生的安息地对她不合适。棺木放进了墓穴。墓地没有野百合花,只有碧树青草,只有清风明月,只有安宁。

  汽车仍在山道上颠簸,我在思考人生命运,咀嚼她一生苦难的时候,突然想到,舅奶奶这位90岁的老人留下了什么遗产呢?遗产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物质的,她当然没有,家徒四壁,几乎一无所有;精神方面呢?我想是有的,那就是坚忍。她在默默一生中,坚忍地面对生活,坚忍地与一切不幸苦斗,坚忍地走过漫漫岁月。这种坚忍,不是名士的清高,也不是斗士的骨气,而是岁月一滴一滴地浸润进一个平凡农妇心灵后形成的一种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在并非自觉的状态中,成了她生命的盾牌,生存的武器。惟其如此,她才没有被苦难和不幸击倒,才顽强地活到了平常人活不到的那个年龄。一念至此,顿觉得舅奶奶不仅有恩惠于我父亲,也有恩惠于我们。心中有了“坚忍”二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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