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不管是那个湾,那条冲,都有自己的屋场树。高大葳蕤,绿叶婆娑,华盖盈亩。它们大都有几百年的高龄,像一群经历沧桑又精神矍铄的长者,守护着人们,为人们遮风挡雨。

  我家东边有棵枫树,正对着窗户,我每天起床就能看见它,初升的太阳那柔亮晃眼的金丝,就是从那油绿的枝叶间穿透过来的。树上有个喜鹊窝,那可是喜鹊的老宅子了,从我记事起就有,窝越搭越大,子孙满堂,喳喳声不绝于耳。在我的印象里,喜鹊是鸟类中最喜欢接近人类的一种鸟,大山中那么多树,但你几乎发现不了一个喜鹊窝,它们总是把自己的家建在房前屋后,或者路旁的树上,它们喜欢红尘,喜欢人烟,喜欢与人类毗邻而居,要一起分享这世界的繁华。

  小时候,每天早晨,总是那群吱吱喳喳的喜鹊把我叫醒。我喜欢看它们翼展蓝天的倩影,喜欢它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喜欢看它们站在树枝上尾翎一翘一翘搔首弄姿的青春形象,喜欢听它们清亮且充满吉祥的歌唱。喜鹊,论形象,论歌声,在大自然的鸟类中只算得三流演员,算不得大腕,比不上金丝雀,比不上画眉鸟,声音有些单调,而且有点过于热情,过于卖弄。它们是“乡村乐队”,是专门表演给农民看的。它们的吱吱喳喳,带来喜庆,使我们快乐,使我们的生活不至于冷寂。

  屋后是竹林。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嗜好也传染给我。首先是它们的青翠,四季不减,绿得你心情愉快,特别是雨后,绿得你心里湿淋淋的。其次是它们劲节坚挺的风骨,让你景仰。再次是它们在风中的吟唱,犹如琴瑟。还有它们的姿容,特别是冬季的下雪天,它们一袭素衣,像一群婀娜多姿、迎风起舞的美人。

  从我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起,整个湾依山的一面几乎全是树,绿树与房屋依偎着,簇拥着,成为一种遮挡,一种风景,使那些玄瓦黄墙有了声音,有了动感,有了生命的气息。

  我们那儿属半山区,龙山山脉从西逶迤而来,连绵不断。抬头就是山,就是苍茏的风景。儒家垴上的成片成片的大树,成了我追问时间的路标;黄土垄铁干虬枝的古树,常常成为我追忆历史的证据;大牌上山蓊郁的林子,是我们童年捡拾干柴、采摘野果的快乐场所。树,林子,对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树是鸟的家。我喜欢看白鹭从林间的窝巢飞出,翱翔于清冷的天空,到水田里觅食;我喜欢布谷鸟热情的歌唱,使农人在繁忙的五月里更充满激情;我喜欢斑鸠在林间跳来飞去,一副活泼可爱的模样;我喜欢野鸽子从岩穴结阵而出,绿色的树梢上面开出娇美的花朵。

  遗憾的是,在解放以后的岁月里,那些与我们的祖先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了的古树和林子,渐渐地萎缩了,销蚀了,撤退了。

  刚刚分到土地和山林的农民兴高采烈。那么高大的树木属于自己的了,那么蓊郁的林子属于自己的了。他们盘算良久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斧子,拿起了锯子。他们把大树伐倒之后,再锯成板子,然后或者盖房子,或者卖钱。我父亲把属于自家山林里的树锯成了很多的板子。望着这些散发着松木香味的板子,他有些得意,有些快乐,他知道,这些板子从新边港装船运到长沙,可以换成钱,使自己的家底稍稍厚实些,家里孩子多,经济困难,它需要钱。不只我父亲是这样,许多人家都是这样,都有这种想法。那些不能锯板子的杂木,人们就烧木炭。解放初那几年,烧木炭的风气很盛,山林里到处都在冒烟。这种积极性的背后,无疑还是因为贫穷,木炭可以卖钱,是当时解决山村贫穷方子里的一味常用的药。

  我们很久都对森林的萎缩、销蚀和撤退麻木不仁,没有意识到森林的重要性,没有意识到森林是人类的朋友,是人类的保护神。农民的目光确实有些短浅,他们看不到山外的事物,不虑及10年、20年后的情况,更管不了世界的变化。他们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锅,自己的柴米,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温饱。当他们一旦醒悟的时候,灾难却已经发生了,毁掉的生命不再存在,几十年、几百年的生命无可挽回。水土流失,灾害频仍,我们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土改之后,继而又是1958年的大炼钢铁,连房梁楼板都扔进土炉子,哪里还顾得及山上的树木!如此这般,劫难不已,加上几乎所有的家庭生火做饭的燃料都取自山上,砍光了树,再挖树兜,附近山林几乎都剃了光头,成了真正的荒山。以至后来,老百姓要在山上找个做镰刀把的小树都难。

  年长的树们,陪伴了我们一辈又一辈的先人,它们和我们的先人一起在这方土地上成长,是他们的朋友。一年四季,人们在它们下面躲过风雨;炎炎夏日,它们撑开巨大的绿伞,给人们以荫凉;附近村民中的许多传说与树有关,这些传说让人们的心灵连接古远。它们走了,在刀斧下走了,在烈火中走了。没有遗言,没有悼词,没有坟墓,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曾经是那么蓊郁的生命,那么强大的灵魂,在数年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和现在的年轻人谈起那时的大树林子时,他们显得陌生,惊讶,茫然。

  大树们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唯一留下的是灾难。荒山上开出梯土,滂沱大雨一来,泥水奔涌,就划出许多深深的雨裂沟。这些沟壑,就成了大地母亲脸上苍老的皱纹!

  有一天,一只失去山林庇护的黄麂子,误入了平野,落荒而逃。村民们吆喝着,追赶着,最后,在河边,那只麂子,死在了一个壮汉的铁耙之下!无助,任人宰割。一个生命结束了,鲜血淋漓!村民们兴奋得额手称庆。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麂子的悲剧,也是人类自身的悲剧!

  灾难是人类最严厉的老师!

  文革以后,痛定思痛,才有了植树造林、封山育林之举。由于经济的发展,农村燃料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不再烧柴了,一律改为烧煤,许多家庭还使用上了煤气罐。经过30多年的努力,如今周围的山岭总算葱绿了。当年我亲眼看着弟弟栽的松树苗,如今都已立地顶天,拥挤成林了。

  我认为农村的变化,不只是粮食的增长,收入的增加,更重要的是人们心灵的变化,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觉醒。如今人们已经开始普遍关注自己的生存环境,关注山上的每一棵树。所有家庭承包的山地,再没有荒的了。遇有盗伐树木的人,他们会立马干涉,甚至举报。清明上坟,人们会互相提醒,不要引燃山火。这种觉醒才真正是革命性的,划时代的,是社会文明的进步与提升。有了这种觉醒,我们及其子孙,才不会再犯我们曾经犯过的那种低级的愚蠢的错误。

  有了林子,鸟来了,兔子来了,麂子来了,猴面猫头鹰来了,连野猪也来了。当地政府不得不颁布政令,收缴猎枪,禁止捕杀野生动物。

  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可惜那些百年古树、稀世佳木,是再也回不来了,见不到了。

  在一定意义上说,森林是一方土地的灵气所在。

  2005年的初夏,我回家乡,专门上了一趟后山和儒家垴。我走在藤萝缠脚的山道上,穿行在密不透风的新树林子里,感受到了新鲜空气的甜美,鸟儿鸣唱的欢悦。当一只野兔从我的脚边蹿过,当一对羽毛缤纷的野鸡,“咯咯咯”地欢叫着,从灌木丛中扑楞楞飞起,我一时竟惊喜得怦然心动,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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