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时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场雪,开始是雨,跟着就是雨加上雪,最后就是雪。爸爸担心地说:“真倒霉,这样下,草地就要被冻上,上面再加上一层雪,羊就什么也吃不到了。”他为没有凑够钱买那个自动打草机而后悔。因为牧民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雪,草原只要下了雪,不到春天是不会融化的。而这样的雪把草地冻上以后,草地就会延长返青期。这就意味着,储存过冬的草可能就会不够牲畜吃的。他想要是当时自己就买了那台打草机,多储存些草,不但自己家的牲畜不愁过冬,还可以卖些草,发一笔小财。

  那仁花从盟医院调到了桃林塔拉的卫生所,草原的乡级卫生所是很少有正经大夫,而大夫不是分什么科,而是全职。有外伤的,他就是外科大夫,碰见产妇又得去接生。加上人手少,下班回来,她已经累的筋疲力尽。

  爸爸每天要送她到卫生所上班,然后才能回来放牲畜。草原上放牧天不亮就要上路,所以吉日格勒要起的很早,先把羊放到草地上,不走的很远,爸爸则要送那仁花去上班,然后再回来接替吉日格勒。这样,吉日格勒上学的事爸爸就不再提起了。那仁花对吉日格勒不去上学非常的有意见,她总是和爸爸说:“这样不行,孩子要去上学,不能这么早就去放牧,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可以去上班的。”爸爸的理由也很充分:“从这到卫生所要二十多公里,你怎么去,先让他顶一阵,过了冬天,我就叫他去。再说,没有了黑马,吉日格勒也要走很远,他也上不了学。”听到爸爸这么一说,又想起了黑马,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吉日格勒还是听着他们说话,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在下了第一场雪以后,爸爸开始和那仁花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们决定下个月就结婚,因为冬天到了,草原上的事情就少了,正好有时间。加上秋天卖了牛和羊,手里有钱。

  听到爸爸要和那仁花结婚,吉日格勒虽然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反感,可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那个夜晚那仁花和他说的话,他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是,那个情景使他减低了对她的反感。

  那仁花听见爸爸和她商量结婚的事说到:“咱们是三个人,要全体通过才行。”

  爸爸奇怪地问:“全体通过,还要谁通过?”

  那仁花说:“还有吉日格勒。”

  爸爸摇着头说:“他算个逑,一个刚断了奶的小羊羔子。”

  那仁花说:“不,我想听听他的。”

  爸爸回过头来看着吉日格勒,那眼神充满了不解。因为在爸爸的心里这样的事情要和儿子商量,简直就是开玩笑。吉日格勒万没想到,那仁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

  爸爸冲着发呆的吉日格勒说:“好,就听听你的,你同意不同意我娶她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妈妈?”

  吉日格勒看着爸爸,又看了看那仁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了点头,爸爸回过头来看着那仁花说:“我说就没有必要,他怎么会不同意,他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情。”

  吉日格勒看到,那仁花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在笑。

  草原的美丽只是一瞬间,蓝天绿草鲜花的景象一年当中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大部分时间,牧民都是在草原的残酷中奋争。

  雪越下越大,那仁花总是想办法搭着路过的车马早早地回到家里。只要她一进门,屋里就会飘着肉和奶的香味,她忙碌的身影总是飘着低沉兴奋的歌声。吉日格勒知道结婚是件高兴的事情,他明白那仁花就是为了这个。她总是叫着吉日格勒的名字叫他去干这干那,吉日格勒听的出,她与其说是指使他干什么,真的不如说是只为了叫他的名字,因为,自从认识了她以来,吉日格勒很少听见她这样叫他,叫的这样频繁。

  同样为即将要结婚高兴的还有爸爸,他这几天总是很早地回到家里来。虽然雪还在下,可是并不深,牛羊还是可以扒开雪层吃到干枯的草,牧人要把它们放在草原上,因为,牛羊要是不在草原上走动,它们就要生病的。

  爸爸进了门总是要喊着:“老婆,今天吃什么呢?”这种高兴的另外的效果就是,爸爸还会摸着吉日格勒的头说:“哈哈,小牛犊子,这样多快活,不用去上学,在家里养肥了多好。”爸爸的亲热叫吉日格勒心里愉快,爸爸话语里总是带着讥讽又叫他心里惶恐。

  吃饭的时候,那仁花说:“草原的深处现在雪下的很大,有的地方有两尺多深。盟里组织了救灾队和医疗队到灾区去,我报了名。”

  爸爸说:“那要多久,我们结婚的事情怎么办?”

  那仁花说:“用不了多久的,你在家里耐心地等。”

  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总是和吉日格勒草草地吃了饭就睡觉,连他爱看的电视也不看了。

  一天夜里,吉日格勒被风声惊醒,那风很大,他觉得蒙古包都在晃动。他看到爸爸坐在那抽着烟,烟头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吉日格勒知道,草原上加着雪的风简直就是魔鬼,它可以一瞬间吞没一切,爸爸是在为那仁花担心。吉日格勒也忽然觉得,风声让他也想起了那仁花,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闭上了眼睛,那仁花的样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来回出现。

  天亮的时候吉日格勒被爸爸推醒了,爸爸穿好了厚厚的袍子和毡靴:“儿子,你看着家不要出去,外边的风会把你刮的无影无踪的。我去找你妈妈。”从爸爸的满是酒气的嘴里说出的“妈妈”两个字,使吉日格勒浑身一震。对吉日格勒来说,这两个字是那么的有吸引力,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两个字和自己连在一起了。门被打开了,屋里一亮,冰冷的空气猛的闯进来,吉日格勒打了个冷战。爸爸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屋里恢复了昏暗。吉日格勒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脑海反复的重复着“妈妈”这两个字,他觉得妈妈就应该象那仁花那样,除了她,他想不出妈妈还是什么别的样子。

  爸爸去找那仁花,留下吉日格勒一个人在蒙古包里。外边的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吉日格勒躺在被窝里不动,可也睡不着了。想那仁花一定是遇到了危险,否则爸爸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去。吉日格勒虽然很小,可是草原的威风他还是见识过的。无论是这样的“大炮烟”(指风雪交加)还是秋天经常肆虐草原的黄龙风(沙尘暴)都是可怕的,时常就有牧民和牛羊被它夺去了生命。

  吉日格勒开始为爸爸担心,爸爸虽然很少对他有温情,但是他知道,爸爸是爱他的。他能从爸爸看他的眼神里感觉到。自从没有了妈妈,吉日格勒和爸爸相依为命,虽然,那仁花的出现,使吉日格勒感到在他和爸爸之间有了隔阂,可是,他还是爱爸爸的,他不能想象没有他会怎么样。吉日格勒也能感觉,爸爸也是爱那仁花的。就吉日格勒对那仁花的态度,爸爸曾经问过他:“吉日格勒,你为什么讨厌她?”吉日格勒没有回答原因,爸爸这样问他就是对他的态度不高兴,他不能说。其实,吉日格勒也说不出他为什么讨厌那仁花。

  爸爸在娜仁花走的时候曾经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知道她去了离这里五十公里远的左旗。左旗位于草原深处的牧区,是个牧民集中的定居点。爸爸顶着风雪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左旗。几乎冻僵了的爸爸看到房屋群里的灯光的的时候,他忘了这一天地狱一般的经历,到了村委会。当他推开了门的时候发现许多的人都在那,人们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雪人站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人问:“你找谁?”

  爸爸说:“是不是有医疗队到这里了呢?”

  那个人说:“你说什么?”原来,爸爸的嘴已经冻的说话都含混不清了,那些人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也许是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天气,这个人从哪来,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个女人说:“他是冻坏了,快给他点茶喝。”爸爸坐在凳子上,身上的雪由于冻在衣服上,和凳子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女人递过茶说:“这位大哥,你从哪来,你要找谁?”

  爸爸喝了一口茶说:“我来找盟里派来的医疗队,从桃林塔拉来。”

  大个子听着爸爸的话,就象听了天方夜潭一样说:“你说你从哪来?桃林塔拉?我的天,你不要命了。我们接到通知说是医疗队要来,可是等到了现在也没来。要是按照正常的情况,从塞罕到这来,下午就该到的,就是这样的天气也应该来了。我们已经派人到路上去接了。”一碗热茶喝下去,爸爸感到暖和了许多。

  屋外有车子的声音,大个子说:“应该是来了”。门开了,三个小伙子进了门,一个说:“等了半天,又找了好远没找到,道尔吉。”

  被叫做道尔吉的那个大个子说:“再去找,这样的天,不找到怎么行?”人们穿上衣服往门外走,爸爸也站起来说:“道尔吉兄弟,我也跟你们去吧”。

  道尔吉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去就行了。”

  爸爸说:“我必须去,我的妻子在医疗队呢。”

  听见爸爸这样说,道尔吉点了点头说:“好吧”。

  大家出了门,一辆吉普车在门外呼呼的响着,因为这样的天气,要是关掉发电机很短的时间,就可能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大家上了车,车子开向白雪皑皑的草原。


  司机说:“搭拉嘎,(蒙语:领导的意思)朝哪开?”


  道尔吉说:“到山的那边去找找,这是他们必经之路。”


  在草原的雪地里开车是需要有经验的,因为表面的平静的雪下,就可能是沟壑或者深坑。一但陷下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司机沿着车辙走着,人们的眼睛盯着前方,说实话,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大的草原上,想找到他们,真有点大海捞针的难度。由于车里坐的人多,人们呼出的空气在风挡玻璃上结了霜,挡住了司机的视线,他不得不一边擦着风挡,一边开车,车子摇摇晃晃的在雪地里行驶。


  没有什么发现,黑色的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大地是一片灰白,除了雪还是雪。司机感到没有什么把握就说:“道尔吉,这样找下去怎么行,还得想办法。车子的油不多了,走远了我们也回不来了。”


  道尔吉两眼盯着前方不甘心地说:“再找找。”


  司机说:“是不是他们因为这样的天气没有来呢?”


  道尔吉摇摇头说:“不会的,我上午接到塞罕苏木的电话,他们已经出发了。”


  司机说:“从塞罕来要经过大青沟,我们去那找找?”


  两个小时以后到了大青沟。这的雪比其他的地方要深很多,因为,这里三面都是山,风把雪刮到这就堆积起来,车子的轮子被埋在雪里再也开不动了。大家只能下了车去挖雪。人们在挖雪的时候,心急如焚的爸爸站在那四处的望着,道尔吉也站在他的旁边说:“大哥,别着急,会找到他们的,也许他们因为雪太大,在什么地方的牧民家避一避。”


  爸爸点点头说:“但愿如此吧。”


  就在他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有人喊到:“道尔吉,你看,前边黑呼呼的是什么?”


  道儿吉和爸爸朝那个方向看去,隐约的是看到前边一片黑呼呼的东西,离他们只有几百米远。道尔吉和爸爸大步的朝前方走去,人们也跟在后面。


  山根的前面,一辆烧的发黑的汽车已经只剩下了个铁架子,在车子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零星的东西、坐椅等等,通通的烧成了灰烬。灰烬周围是一个一个的小雪包,互相挤在一起。道尔吉愣住了,人们扒去那些雪包的雪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一个冻僵了的人。一共是七个,他们相互挤在一起只是为了用最后的体温来抵抗寒冷。


  道尔吉喃喃的说:“天,他们烧掉了一切能烧的东西来取暖,最后就冻死在这了。看来不是风雪叫他们迷了路,是这车子出了毛病,在这黑夜和风雪里,他们找不到路了。”


  爸爸象疯了一样的挨着个的扶着尸体看,最后,他看到了那仁花。她靠着另一个人半坐在那,两只手捂着医疗箱,脸色红紫,嘴角还留着微笑。


  爸爸紧紧的把她冰冷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的喊着:“那仁花,那仁花,你醒醒,醒醒呀你。”


  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雪也不下了。月亮从云的后面走了出来,清冷的光照着白雪,照着爸爸,照着那仁花那含着微笑的脸,照着围在他们周围的低下头的人们……。

  吉日格勒在蒙包里躺着那一动也不动,整整一天他不吃也不喝。他担心爸爸,也担心那仁花。他自己现在承认自己担心她了,他觉得,要是现在她回来,他真的想和她说话,他甚至愿意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愿意听见她轻声的哼着歌,他愿意为她做她要他做的事。


  每一次门一响,他就会浑身一震,象机警的小狗一样翻起身来,可是,那只是风吹动门的结果。除了狂刮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天黑的时候,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煎熬,有好几次,他想走出蒙古包去,哪怕是站在门口望着,可是当门推开的时候,他退缩了,风象刀子一样的割着他的脸,他几乎都不能站住。他就这样听着,盼着,在难熬的感受中睡去……。


  当吉日格勒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门外的风声也停了下来。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雪已经到了门口的一半,齐齐的象一堵白色的墙。要是爸爸在,他会拿出锹来把雪铲出一条道,现在他没在,吉日格勒自己拿着锹开始铲雪。


  草原静静的,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吉日格勒觉得这锹把太长了,他只能握着中间铲雪,但是,他还是奋力的铲着,因为他要出去,要等着爸爸和那仁花。冰冷的空气叫吉日格勒喘不过气来,可是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挥舞的锹。终于铲出了一条窄窄的路,他就象从洞穴里爬出来一样,蒙古包就想一个白色的小山包,吉日格勒站在那望着远方,雪的阴影是兰色的,那是天空的颜色,而朝着太阳的地方发出刺眼的亮光,风仍然很冷,阳光下的雪刺着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眯起来。寂静白色的草原让吉日格勒感到害怕,他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一点生息的世界。


  就在吉日格勒冻得不得不回过头来走进蒙古包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响声,吉日格勒盯着那个方向,汽车由一个小黑点逐渐的变大,他看的出,它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那车子里一定有爸爸和那仁花,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的喉咙酸疼,脸上冷冰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下来。草原上的雪的厚度已经超过了他的腿,他每走一步都要使相当大的力气,吉日格勒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迎着汽车走去。


  车子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也有爸爸,大家谁也没有看他,径直的走进蒙古包里。从他们的谈话,吉日格勒知道,那仁花出事了。当他知道那仁花和医疗队的人都冻死在草原上的时候,他扑到爸爸的怀里大哭起来。他现在才感觉到,他是那么在乎那仁花,他没有和那仁花说过一句话,即使是在那天她和他在一起的夜晚,他觉得他要把这后悔,委屈,痛苦,都从哭声里放出来。


  爸爸摸着大哭的吉日格勒的头,其他人也掉下了眼泪,因为吉日格勒的哭声真的震撼了他们,一天一夜的等待,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有吃,一天一夜的期盼,他觉得哭的手脚都开始麻木了,他真的愿意这样哭,因为没有比这样哭更能让他发泄他的心声。


  人们走过来劝着吉日格勒,爸爸沙哑地说:“让他哭吧,他一定会这样的,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如果说爸爸这样的话对别人是一种打动的话,这话更打动了吉日格勒,是呀,爸爸通过他的哭声知道,儿子是爱那仁花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爸爸在草原上点起了篝火,火堆旁边放着酒和手扒肉。他不住的往火堆里扔羊的肋骨和腿骨,这是蒙古人祭奠亲人的方式。火光照亮了爸爸充满泪水的眼睛,吉日格勒跪在一边看着,记得每年,爸爸也是在这样的点燃了火堆,那是为了祭奠吉日格勒的妈妈,那仁花就在爸爸的旁边。今天,火堆旁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骨头在火堆中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吉日格勒听说,这是死者告诉他们,收到了他们的东西。吉日格勒拿起骨头来,又往火里扔着,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骨头扔没了,吉日格勒就把碗里的肉和酒瓶子都扔进了火里,那火因为有了酒着的更大了。在风中呼呼的做响。在祭祀中没有这样的做法,但是,爸爸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一连几天,爸爸总是一个人坐在那喝酒,抽烟,什么也不说,可是吉日格勒发现,爸爸比以前有了变化,他会很仔细的照顾吉日格勒,他每天都做好饭,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吉日格勒也是尽量的帮着爸爸做着他能做的事情。有的时候,苏木里的人会来看爸爸和吉日格勒,带来面,油等东西,妈妈的名字和相片也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每当有这样的镜头的时候,爸爸总是关掉了电视。


  草原的好天气的时候,吉日格勒就跟着爸爸去放羊,他觉得爸爸现在太孤独了。爸爸这些日子消瘦了很多,因为他除了喝酒就是抽烟,不吃饭。吉日格勒很想告诉爸爸应该吃点东西,他有的时候就把吃的摆在爸爸的眼前,可是爸爸总是摇摇头。


  这天,吉日格勒和爸爸走在草原上,爸爸找了个向阳的山坡面放着羊群,因为向阳的地方雪就会浅一点,羊也更容易找到埋在雪底下的草吃。吉日格勒站在羊群边上看着羊在搜寻草根,他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对呀,这是他逃学经常来的地方,他看到不远处就是狼咬死他的黑马的地方。吉日格勒心里又不住的难受起来,那仁花的死和黑马的死,叫吉日格勒觉得是最大的痛苦,不知道爸爸怎么无意的就到了这里来。


  他两眼紧盯着那个地方,在两座山包的中间有一条小路,那就是那只狼逃走的方向,吉日格勒就是在那发现了他的书包。忽然,吉日格勒看见了一个影子在小路的转弯处一闪,那影子太熟悉了,是那只狼。吉日格勒发现了那只狼,他看了一下爸爸,他正在背对着他点烟。他喊了一声:“爸爸,狼!”


  爸爸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看真了,在哪?”


  吉日格勒用手指着小路,爸爸向小路看去,小路上什么也没有。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狼,你看花了眼。”吉日格勒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想是不是我想到这是黑马死去的地方,就恍惚的看见狼了呢,也许吧。没有风的草原白茫茫的一片,爸爸把带来的毡垫铺在雪地上说:“过来儿子,坐一会,太阳可真暖和呢。”


  吉日格勒坐在那,爸爸从怀里掏出了酒瓶子喝了一口,用手抹着嘴唇,吉日格勒看着爸爸,要是在从前,爸爸喝酒在他的眼里是很正常的,可是,自从娜仁花走了以后,爸爸天天的只是喝酒不吃饭,这让他很担心,阳光下的爸爸眯起眼睛,一口一口的喝着酒,他望着天边,好象看着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看。他的脸黑黑的,瘦瘦的胡子已经爬满了两腮。


  吉日格勒想,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又回到了他们爷俩孤独的在草原上,这大概就是萨满安排的吧。想起了黑马,吉日格勒不由又看了看那条小路,他看见,那只狼又出现在路的拐弯处,他站起身来,爸爸也睁开了眼睛问:“怎么了?”


  爸爸顺着吉日格勒的眼光看去,小路上仍然什么也没有。他推了一下吉日格勒说:“你在看什么?”


  吉日格勒说:“爸爸,我又看见它了,就在那。”


  爸爸站起来说:“你看见什么了儿子,什么也没有,咱们去把羊往回赶,今天早点回去,我累了。”


  在和爸爸哄赶羊群的时候,吉日格勒回过头去看着,它分明就是在那个地方,它用眼睛盯着吉日格勒,吉日格勒知道,无论怎样说,爸爸也是不会相信的,他和爸爸赶着羊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蒙古包里没有那仁花的歌声和身影,就是连手把肉也失去是香味。吉日格勒是这样感觉,他也就能理解爸爸的痛苦。转眼间,那仁花已经走了一个月了,草原上正是严酷的冬天,除了风就是雪,难得有好天气。


  这天晚上,吉日格勒看着爸爸还是在那喝着酒,吉日格勒坐在爸爸跟前说:“爸爸,等天暖和了,我要去上学”。爸爸回过头来看着他,那眼睛里有的是奇怪的样子。他转过身来问:“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听到爸爸这样问,吉日格勒本想告诉爸爸,这是那仁花在那个夜晚跟他说的话:你应该上学,你应该学本事,你应该走出草原……。说心里话,吉日格勒到现在只知道上学是必须的,那个时候自己逃学是不对的,可是为什么要走出草原,吉日格勒并不明白,他看着爸爸这样的难受,他想,要是答应爸爸去上学,不就是对那仁花,也是对爸爸最好的安慰吗,除了这样,他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爸爸看了一会儿子说:“爸爸明白你的心里,那仁花曾经和你说过上学的事,你也知道因为你逃学爸爸有多生气。儿子,你现在懂事了,你要上学,就是在想念她是吗?”


  吉日格勒低下了头,他不想让爸爸看见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这只是怕爸爸更加的难过。他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看到,爸爸每当无意中碰到那仁花拿过,用过的东西,都会停在那很久。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对的起那仁花,怎样安慰可怜的爸爸。


  爸爸把吉日格勒搂在怀里,用他那粗大温暖的手擦着吉日格勒脸上的泪水说:“好孩子,爸爸明白你的心思,这样多好,那仁花让你明白了要上学,她让我们明白了完整的家有多么温暖,好了,等春天,我就送你去学校。”


  夜晚,吉日格勒又一次失眠了,他想着爸爸那难过的样子,想着那仁花低沉而又轻柔的话,还有她那身上的香味……,吉日格勒很后悔,他清楚的记得,当爸爸在那仁花的要求下,为他和那仁花的婚事而征求他意见他点头的时候,那仁花那含着眼泪和欣喜的眼神。她说过:你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你会喜欢我的,因为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吉日格勒又一次为那天的固执后悔,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忽然,吉日格勒听见轻微的声音,那是牲畜踏在雪上的声音,虽然很轻,他看见爸爸睡着了,他没有去喊他,因为他知道,爸爸是难得入睡的。他轻轻的披上衣服站起了身,走到了蒙古包的门口,透过门的缝隙,他看见,一个影子在蒙古包的周围来回的转着,月亮的光让吉日格勒看的清楚,那正是那只狼。吉日格勒想:它怎么会跟到这来呢?万一它要是吃了羊怎么办?想起黑马的死,吉日格勒忘记了害怕,他拿起铲雪的锹轻轻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加上雪的反光让草原上什么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当吉日格勒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看见狼果然朝着羊圈的方向走去,它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来看着。门开的声音虽然很轻,可是逃不过狼的耳朵。它站在那,扭过头来不动了,两只眼睛发出让吉日格勒熟悉的绿色的光。


  吉日格勒走出蒙古包看见那只狼正向羊圈走去,那狼发现了他扭过头来不动了。月色之下,他看清楚了它,那真是一只健壮的狼,比一只肥羊还要大一头。吉日格勒看着它,那狼也站在那看着吉日格勒,就这样对峙着相互看了一两分钟。吉日格勒觉得这两分钟是那样的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紧紧的握着铁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抖。狼大概是看到吉日格勒对它不能构成威胁,他转过头去接着向羊圈走去。这下吉日格勒着了急,他向它大喊了一声:“你给我滚!”,寂静的草原上,吉日格勒的声音传的很远,狼听到这声音又站在那,它一会看看吉日格勒,一会看看羊圈,看的出,它并不甘心放弃。


  其实狼也好,任何动物也好,他们都是不会主动的袭击人的。狼敢到羊圈来打羊的主意,足见它是在铤而走险,饿到了一定的程度。漫天的大雪,没有任何食物,饥饿使它走向了这一步。狼在草原上伤害牲畜,大多都是发生在这种时候。狼是非常聪明的,它会估计对手和自己的实力,如果它发现对方没有自己强大,它就会不顾忌对方的警告,如果现在吉日格勒要采取什么行动的话,那他就会受到狼的攻击。


  吉日格勒正是在狼的这种情况下喊了一声,狼掉过身来,它要先解决了吉日格勒,因为它知道,吉日格勒是它吃到羊的唯一障碍。打定主意的狼冲着吉日格勒过来了,开始是走,再后来就小跑起来,面对狼掉过头冲自己走来,吉日格勒真的害怕了,但是,黑马的死让吉日格勒不肯后退,他再一次大声的喊:“你过来,我打死你!”。一边喊,一边挥舞着铁锹。铁锹太长了,吉日格勒铲了雪向狼扬去,狼停了一下,试图躲闪,但是很快它就明白,对方的这个动作是不能对它造成什么威胁。它仍然向它走来,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嗅着什么,狼是怕周围还有什么人,它是在嗅其他人的味道。


  狼离吉日格勒越来越近了,吉日格勒听的见它低沉的吼声,那声音很象狗在发怒的时候发出的威胁的声音。吉日格勒害怕的往后退了,他一直退到了蒙古包的门口,看着狼慢慢的走近他,他知道,这回是完了,他可能象黑马一样让它吃掉。就在这个时候,狼忽然站住了,它抬起头来,上嘴唇翻起露出白亮的牙齿,然后转身朝草原跑去。爸爸的身影从吉日格勒的身边冲出来,紧紧的跟在狼的后面。吉日格勒瞬间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了力气,他也随着爸爸跟在后面。草原的雪还很厚,无论是狼还是人在深雪里跑起来都很费力,吉日格勒被爸爸拉出了一段很大的距离。狼跑掉了,爸爸站在那看着,吉日格勒来到爸爸的身边。爸爸说:“你为什么不叫我,你想叫狼吃掉?”


  回到蒙古包里,吉日格勒说:“爸爸,就是这只狼吃了黑马,我认识它。”


  爸爸说:“狼闻到过你的味道,你书包里的肉味。这让他把你和肉看成了是一回事情。草原的大雪把它饿的受不了啦,它想起了你,所以它会跟着你的。它还会来我们得小心,睡觉吧。”


  经过这样的惊心动魄的夜晚,吉日格勒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那仁花、黑马、还有那只狼老是在他的脑海里转圈子。他觉得,娜仁花和黑马的死叫他伤心,那只狼则叫他又痛又奇怪。痛恨的是它要了黑马的命,奇怪的是,狼为什么老是跟着他。如果真如爸爸所说的,它把自己和肉看做是一回事的话,它如果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吉日格勒听爸爸说过,狼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非常的聪明,它的凶狠是为了生存。人死了以后,就会把灵魂附体在狼的身上。所以古老的萨满教里,狼也是膜拜的图腾。那么,那仁花妈妈是不是就把她的灵魂附在这个狼的身上呢?吉日格勒觉得这样才能解释它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的理由。


  吉日格勒老是有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可是,自己还小,狼必定是草原上的兽中之王,自己是单独面对它会很危险。爸爸仍然没有走出那仁花远去的阴影,他常常是彻夜不眠。多少天以来,无论是在放牧的草原上,还是在家里,他总是坐在那发呆。吉日格勒担心爸爸这样下去就会垮掉,可是他又没有什么办法。看着爸爸这样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有的时候吉日格勒半夜里醒来,看着爸爸坐在那,他就爬起来,围着被子坐在爸爸的身边,他觉得这样爸爸会好一点。


  一天爸爸很早就出了门,吉日格勒没有问爸爸去哪,尽管他很想问。整整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吉日格勒站在蒙古包前,向远方看去。橘红色的太阳低沉在草原的边缘,草原上的雪是浅蓝色的。没有风,吉日格勒按照自己的猜想的方向望去,希望看到爸爸的身影。


  忽然,他听到身后马蹄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到,爸爸骑着一匹黑马朝他跑来,黑马和爸爸的身上都披着太阳的金色的光芒,马下扬起了一溜的白色的雪雾。


  黑马?吉日格勒瞪大了眼睛,他忘记了跑过迎接爸爸,只是站在那愣着。爸爸跑到他的跟前下了马把缰绳递到他的手里说:“儿子,爸爸把黑马给你找回来了。”


  吉日格勒拉着缰绳看着黑马,他怎么能相信黑马死而复活呢?黑马不住的打着响鼻,使劲的摆着头,奔跑使它呼吸急促。吉日格勒看着黑马,除了那陌生的眼神,和他的黑马完全一样。他问爸爸:“爸爸,你是从哪找到它的,这好像不是它。”


  爸爸搂着吉日格勒的肩膀说:“哈哈,傻儿子,黑马死了怎么能复活?这是爸爸跑了一百多公里从阿不嘎旗给你买来的。”


  吉日格勒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爸爸那张带着微笑而又消瘦疲惫的脸,吉日格勒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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