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不久,美帝国主义就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

  襁褓中的新中国决定挺身而出。“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为祖国,保和平,就是保家乡……”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这是美国人始料不及的,也打了美军一个措手不及。

  按美国人的分析,中国共产党的军队装备低劣,部队移动主要靠士兵的两条腿,这样的军队也敢跟武装到牙齿的美军叫板?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支刚刚从长期艰苦卓绝的战争硝烟中走出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的精锐部分都经过九死一生的千锤百炼。大部分指挥员没经过正规的军事教育,但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样一支军队的战争素养和坚强意志被美国人忽略了。

  李大海他们军就是这支军队的典型代表。过了鸭绿江,这支部队所向披靡。李承晚的军队根本不是对手,联合国军也不在他们眼里。一路砍瓜切菜般地杀将下来。

  胜仗打得确实过瘾。又要连夜急行军了,天亮前要赶到四十公里外的下一个阵地。走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一片吱吱嘎嘎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战士们的低声叫骂:他奶奶的!这鸟雪也太厚了,不然老子赶到阵地还能睡上半宿觉。

  李大海靠上连长:连长,看这意思俺们军长是不是要去解放汉城啊。

  带好你的兵!落下一个看我收拾你。这也是你一个小排长操的心?

  ……

  司令部里,参谋长提醒军长:军长,咱们军过于深入了。

  军长两臂撑着桌沿,两眼盯着摊在桌上的作战地图,挥起拳头砸在桌上:他娘的!这些龟儿子也太不经打了。老子倒真想会会他美国佬的王牌军呐。

  参谋长在作战地图上比划着:方圆一二百公里可只有咱这一个军。

  军长看着地图,嘟嚷一句:方圆一二百公里不是也没见正规美军吗?

  很快,军长发现自己也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坐在汽车轮子上的美军的运动速度是我们不敢想像的。不到半天时间,一个整编军眼看着就要被装进了口袋。

  司令部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军长紧锁双眉,看着悄悄收拾文件的参谋们,一拳砸在桌上:撤!全面后撤!

  命令立即下达各师。师长加上一句:重型武器都给我扔了!全速撤退!团长又加上一句:跑!跑回去一个算一个!奶奶的!营长再加一句:除了枪,能扔的都给我扔了!

  一场冰天雪地里的超长马拉松开始了。连长命令李大海带一个班断后,任务是确保全连一个人也不得落下。

  终于撤到了后方阵地,官兵们一路扔得只剩下一身单裤褂了。将近零下四十度的天气,玩命奔跑过后一身单褂,立马能把人冻僵。

  后方阵地的部队把所有棉衣棉裤都搬了出来,不够,再把棉被也全部拿出来。穿不上棉衣棉裤的就用棉被裹在坑上,等着友邻部队送来棉衣棉裤。还有部队在往下撤,电话连撤下来了,卫生队、文工团也撤下来了……女兵们也是玩命奔跑得只剩下了一身单裤褂。后方部队里却连棉被也没有了。女兵们顾不了那许多,就近有个被窝便钻将进去。

  刘梅冻得嘴唇青紫,面色惨白,几乎僵硬的身体完全失控地哆嗦着。小姑娘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李大海的被窝,一股彻骨的寒气带了进来,李大海不禁哆嗦了一下。

  窗外飘来窃窃私语:听说104团被围住了,恐怕八成是出不来了……断后的独立团三营也在里面,全营都打光了……

  李大海泪如雨下,一把抱过刘梅那冰棍般的娇小身体,紧紧抱着,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这小女兵早点缓过来。刘梅的身体筛糠般地拼命颤抖,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哗哗落下……

  ……

  部队回国了,李大海转业回乡。一年后,李大海娶了张家二姑娘。刚刚转业的连长从邻县赶来参加婚礼。老战友见面份外亲,拍拍打打地抱在一起。

  连长在李大海胸脯上重重捶了一拳:你小子!美死你了。竟然在俺前面抱上了媳妇。

  李大海嘿嘿笑道:连长,咱俩可是同年,俺还比你大俩月呢。这事可不论职务高低,得论哥先弟后。嘿嘿。

  闹洞房的乡亲渐渐散去。连长醉了,拉着李大海说个没完,大有要把从孟良崮到三八线的战斗历程全部回顾一遍的意思。这都是两位老战友并肩走过来的九死一生之路,李大海顿生无限感慨。回忆到那些牺牲的战友,哥俩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连长突然醒了,对着里屋大喊:嫂子!对——不起,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俺这拉着大海瞎聊,真该打。还给你,还给你……

  边说,边踉踉跄跄向李大爷屋里走去,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李大海送连长,两位老战友依然说个没完。走出村子老远了,连长站住:回吧,别让嫂子着急。

  没事,你何时成亲可一定要提前通知俺。

  连长笑笑:我这刚回来一个来月,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吧。

  连长忽然想起件事:哎,大海,听说有个姑娘去咱部队上找过你。

  谁?啥时的事?

  就是俺转业前一个多月。俺也没见,是听团部人说的。那姑娘也是咱们军的。叫不出你名,只能说出三排长。

  没说啥事?

  没说,只说找一个长着大黑脸,右下巴上有个疤的三排长。俺分析像你。

  姑娘啥样?叫啥名?

  不是说了俺没见着吗,听说长得挺俊,小巧玲珑的,啥名俺没问。呵呵,你小子,别是在部队上有过啥情况吧?让人姑娘找上门来。

  这可真是冤死俺了。你还不了解俺?这辈子除了俺娘就没碰过女人。昨夜里媳妇算是第二个。

  哈哈!

  也不一定是俺,咱们军的三排长大几十,有几个脸白的?打了这么多仗,脸上有疤的也多了去了。

  也是。

  ……

  婚后一年,媳妇给李大海生了个大胖小子。李大海被调到县民政局当了副科长。将老爹托咐给弟妹,李大海索性带着妻儿做了城里人。

  这天傍晚,李大海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门卫张大爷推门进来:李科长,有位姑娘找您。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跟在张大爷身后。李大海觉得这姑娘面生,问道:您是?

  姑娘腾地红了脸:俺叫刘梅,105团卫生队的。

  哦,兄弟师的战友。李大海忙招呼:请进请进。

  李大海把刘梅让进屋来,一边倒水一边搜肠刮肚地想:105团?他们全师俺一个熟人也没有啊,这姑娘咋会认识俺呢?

  李大海把水杯端给刘梅,发现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略显尴尬地笑笑:你一直在105团吗?

  是,俺是入朝前参的军,一直在105团卫生队。李排长真的不认识俺了?

  李大海笑得更尴尬了。

  李排长还记得那次大撤退吗?退下来没有棉衣,你们裹着棉被躺在炕上……

  李大海突然悟过来了,这就是那个钻进俺被窝的小女兵。对!就是她。李大海也腾地一下红了脸,两只大手搓着,不知往哪放。也不知该说些啥。

  刘梅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大海,脸红得象三月里的桃花,胸脯明显起伏着,泪珠却不由自主地哗哗落下。

  李大海更加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拿过毛巾来递给刘梅。刘梅把脸捂在毛巾里,嘤嘤地哭出声来。

  李大海说:别哭啊……别哭啊……你还在部队上吧……都好吧……咱这不都挺好的吗……

  刘梅止住了哭泣,轻叹一声:唉,俺也刚复员。找得你好苦啊!

  听说你到俺们团找过俺?

  对,俺找过咱们军所有的团。你知道俺找你咋不出来?

  不,俺不知道。俺回国后就转业了,上次俺们连长来说有个女兵曾去团里找一个三排长,也不一定是俺。你是咋找到俺的?

  刘梅再次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

  李大海站起身:走,家去吃饭。我就住在后面院里。你嫂子这会应该做好饭了。

  刘梅怔了一会,说:俺要洗把脸。

  家里去洗吧。

  刘梅坐着没动。李大海便拿着脸盆去茶炉打水。

  刘梅认真地洗着脸,李大海站在一旁看。一件碎花衬衫穿在刘梅娇小玲珑的身体上,很得体。裤子一看就是被改过的军裤,也很得体。两条羊角辫油黑发亮,辫梢上扎两个玫瑰色的蝴蝶结,衬在白白的脖颈上很好看。

  洗完脸,刘梅发现李大海在看自己,便站在镜子前认真地整理起头发。

  收拾停当,刘梅低声说:咱走吧。

  ……

  月娟,俺的老战友来了。还没进门,李大海便高声对着屋里喊道。

  李大海媳妇从里屋迎出来,边走边说:你带酒了吗?咱家只剩一瓶……看着眼前这个花骨朵般的姑娘,李大海媳妇怔住了。

  呵呵,你嫂子以为俺的战友都是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这是俺们卫生队的小刘。

  刘梅略带羞涩地笑笑:嫂子好。

  妹子好,妹子好,快坐快坐。李大海媳妇赶忙拉着刘梅坐下。站在桌前,刘梅回头看看李大海:三排长请坐。

  呵呵,这会没啥三排长了,你就叫俺李大哥吧。

  刘梅笑笑:大哥大嫂先坐。

  你们坐你们坐,俺去给你们端菜。真是个招人疼的妹妹。说着,李大海媳妇并没有进厨房的意思,倒是拉起刘梅的手仔细端详着。

  刘梅被看得在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嫂子好福气。

  李大海媳妇满脸堆着笑:妹妹长得这么俊,一定比嫂子福气好。

  别光顾说话了,先倒茶吧。李大海边说边在桌前坐下。

  对对,你们先喝茶,聊会,俺再去炒俩菜。

  嫂子别忙,俺吃不了啥的。

  不忙不忙。李大海媳妇进了厨房。

  刘梅坐下,看一眼李大海,再看看这简朴而温馨的屋子:大哥有能耐,当上国家干部了。

  哪里,俺也刚调来半年,坐机关还不太习惯,慢慢学吧。

  饭桌上,李大海媳妇不停给刘梅夹菜。把刘梅的碗里堆成了小山。刘梅笑道:嫂子,这些俺一天也吃不完呐。

  李大海笑了:别客气,既是老战友又是自家妹妹。今后常来走走。李大海媳妇也嘿嘿笑着。

  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李大海媳妇两手一拍:咱儿子醒了!快带他出来见姑。

  抱出孩子来,孩子继续哭。

  臭小子,别哭了,看看谁来了。李大海媳妇让孩子站在腿上,面向刘梅。孩子不哭了,瞪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刘梅。

  哈哈!咱儿子跟他姑有缘,一见就不哭了。

  刘梅笑盈盈地抱过孩子。轻轻在孩子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李大海媳妇又抱过孩子:俺先把他一泡尿,别让他尿你一身。

  李大海笑咪咪地说:这孩子刚会叫妈,下次你来就能叫姑了。

  刘梅怔怔地看着李大海媳妇给孩子把尿。

  妹妹,你在卫生队上,俺大海一定没少麻烦你吧?他是个臭脾气,平时好好的也会骂人,要是负个伤生个病啥的一定更是折腾人。

  刘梅看看李大海,笑笑,没说话。

  知道刘梅是从八十里外的邻县过来的。李大海媳妇说:今晚妹妹跟俺住一屋,让他在外屋打地铺。见刘梅面露难色,李大海说:县里有招待所,俺去安排小刘住一宿吧。

  出门时,李大海媳妇拉着刘梅的手:妹妹下次再来办事时可一定要来家里啊。刘梅说:谢谢嫂子。俺明天一早就坐班车回去了,不来向嫂子道别了。谢谢嫂子的招待。

  谢啥?明早让你哥送你去车站,别自己走。

  ……

  屋外,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很是惬意。刘梅喝了两小杯白酒,微微的醉意有点迷人。刘梅跟在李大海身后,看着前面的宽肩阔背,思绪不由得回到五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眼眶有点湿润,刘梅深深吸了口带着花香的凉风。

  在招待所开好房间,李大海送刘梅到房门口,打开房门,把刘梅让进屋里。刘梅站在门里,李大海站在门外,两人都没说话。刘梅低声说:进来坐会吧。

  进屋后,刘梅坐在床沿上。李大海站着,两只大手不知往哪放。刘梅看着窗外迎风飘扬的柳树出神。李大海说:俺给你倒杯水吧。刘梅说:不了。你该回去了,别让嫂子着急。李大海怔着。

  屋里没开灯,窗外的月光给屋里洒进来一片柔美的银色。空气很安静,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刘梅站起身来。李大海说:明早你在招待所等俺,俺来送你。刘梅轻轻点了点头。李大海转身向门口走去。

  三排长。

  身后传来刘梅略显颤抖的声音。李大海转过身来。月光仿佛把刘梅照透了,娇小柔美的身躯就象一块玉。

  你能再抱俺一次吗?

  李大海迎上去,轻轻抱住刘梅。刘梅喃喃道:不,不是这样。李大海紧紧将刘梅抱在怀里。思绪也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异国他乡。这是他曾经抱过的身体,那时是一块几乎僵硬的冰棍,这时却是一块温软馨香的玉。刘梅轻轻呻吟了一声。李大海甚至有点冲动……

  ……

  儿子上初中时,李大海被调到省民政厅。成了名符其实的城市人。

  斗转星移,李大海七十六岁了。儿子早在十年前出国,老伴去年病故。只身一人的李大海把自己送进了敬老院。这是民政厅专为离休干部办的敬老院,条件很好。李大海是民政厅的老干部,自然受到特别待遇。住着单间,每天和老伙伴们下下棋、聊聊天、看看电视,不亦乐乎。

  这天,敬老院里来了位老太太。其实,叫她老太太并不合适,这人干净利落,看上去不到六十。可是,不是老太太咋能进敬老院呢?

  李大海坐在小公园的长凳上晒太阳,老太太走过来坐在旁边。李大海看看她,觉得面熟。老太太看看李大海,笑笑。天哪!你是刘梅!老太太笑着点点头。

  李大海坐直了身子:你咋来这里了?

  怎么?这地方只兴你来?

  不是,你还没到这地步吧。

  啥地步?虽不算离休,大小也是干部。还不能搞点特权啊?

  不不,你才多大啊。

  多大你还不知道?

  李大海想想,算起来刘梅今年也六十大几了,只是看上去不像罢了。

  吃饭了,李局长。管理员在远处向李大海喊道。

  李大海站起身来,和刘梅一起向餐厅走去。

  小公园这条长凳成了两位老人专用的。每天吃过饭两人就不约而同来这里坐下。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你后来咋不跟俺联系了呢?俺到你们县医院去过,他们说你调走了。

  你是啥时去我们医院的?三年后才去的吧。我去外地了。

  哦。一直在外地?

  后来调回来了,调到你们的县医院。

  哦?那俺咋没见你?

  那年你正好调省城来了。

  哦。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不阴差阳错又能咋地?

  李大海看看刘梅,刘梅正用她那双依然漂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李大海转过脸去,心想,是啊,又能咋地呢。

  李大海转过脸来,有问题,没想好咋问。刘梅猜到了李大海的问题,浅浅一笑:我也嫁过一回,没过好,离了。

  哦。有孩子吗?

  没有。不然还来这里?

  两位老人各自转过脸去看着花坛里的花。李大海说:你来这里不会又是找来的吧。

  刘梅依然看着花坛里的花:你调来省城,儿子出国,嫂子去世,我都知道。

  那你也没来看我?

  刘梅转过脸来,那脸上明显写着:看你又能咋地?

  沉默了一会。李大海看着刘梅:那时,你咋不问俺的名字?

  你不是也没问我的名字吗?

  李大海回忆起当年。一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在被窝里紧紧地抱在一起。女孩拼命颤抖,哗哗流泪。男子只想尽快将自己的体温传给女孩,别让这女孩冻出个好歹。

  连长的声音在窗外大喊:三排长!

  李大海在被窝里大喊一声:到!

  带着你的人出来领棉衣。

  是!李大海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被窝里的女孩还在颤抖,李大海轻轻将被子掖好,把女孩严严实实地裹在炕上。冲出去召集自己的队伍……

  看着正在出神的李大海,刘梅问:还记得你出去领棉衣前给我掖被子吗?李大海点点头。刘梅说:那时我就想,一定要再找到你。

  唉——李大海长叹了口气:你找的也太晚了。

  打仗的时候没法找,一回国我就找了。

  可你最后才找到俺们团。

  刘梅低下头:这就是你说的阴差阳错吧。

  不过,你能把全军翻个遍找我这么个人也不易。

  刘梅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花:我长到十八岁,你是唯一抱过我的男人。说着,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李大海一把抓过刘梅的手,似乎还有要再抱一次刘梅的意思。刘梅推开李大海:别!让人看见。

  李大海紧紧抓住刘梅的手:怕啥?难道你不能再嫁一次?

  刘梅抬眼看着李大海,手微微颤抖着,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像断线珍珠一样哗哗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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